醫(yī)院開出了15天的病假條，阿明在家只休息了3天，便又睡到中心店去了，一來中心店有貴重物品，二來他覺得身體無甚大礙了，領(lǐng)導(dǎo)也不會安排他跑來跑去的任務(wù)。

    黃昏的街巷，剛從下午的暴雨中解脫出來，茂密的梧桐樹下彌漫著熱氣，給人以悶熱感。人們在收拾自家門口的落葉掉枝，有的則已擺出方桌、凳兒什么的，擺上碗筷、菜蔬、啤酒，或在玩牌弈棋。小孩子在街上追嬉著，大人們則搖著扇子放喉叫他們吃飯。還有的小伙子把身子浸在井水里，舒適地洗著澡。

    驀然間，烏云驟來，越壓越低，天地變得墨墨黑1了。閃電驚現(xiàn)，一聲炸雷，比黃豆兒還要大的雨點兒似萬竹爆放噼里啪啦下來了，在地上綻開一朵朵白花。街上的人家紛紛跑進(jìn)自家門去，路邊賣黃金瓜、菜瓜、桃子等的小販們則忙不迭地逃到低矮的屋檐下避雨。

    暴雨隨著電閃雷鳴和狂風(fēng)，比下午那場雨大多了，如銀河倒瀉，只一會兒，便水漫金山了。過膝深的水兒漫進(jìn)了沿街的陋房，一輛大卡車突突突駛過，就像湖上開著的快艇，掀起一陣陣波浪。屋檐擋不住斜風(fēng)驟雨，不少人被淋得濫濫濕了。

    阿明避雨的旁邊恰好是家雜貨店兒，當(dāng)雨兒越下越猛的時候，便躲了進(jìn)去，馬上躲雨的人多起來了，軋軋擠擠的。營業(yè)員不停地把貨物搬上柜臺，許多物品來不及搬上去，都被水浸泡著了。污水上飄來蕩去許多如草紙、樹葉、爛果、菜葉等——當(dāng)年如果不挖防空洞，不填平浣紗河，也許這一帶的居民今天就不會吃這苦頭了——都是蘇修、美帝造的孽！

    這是阿明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大的一場暴雨，那天他是去夜?？甲詈笠婚T課。

    原本想早點去課堂再看一遍復(fù)習(xí)內(nèi)容的，沒想到半路上會遇上這么大的雨兒，他擔(dān)心遲到，心里頭焦灼死了。

    暴雨足足下了一個多小時才漸漸地小下來。阿明一看七點半了，離考試時間只有15分鐘了，也顧不得那小雨兒了，一手提著鞋兒，一手拉著褲兒，沿著屋檐朝學(xué)校走。

    小孩子高興死了，拿著樹枝兒或瓢兒，在水里頭跑來跑去的，打起了水仗。大人們一邊叫喊他們，一邊往外舀水。

    他的刀口還沒全好透，隱隱交地痛著，又擔(dān)心跌入到汪凼里去，或傍到毛像石頭2、鐵絲鉤兒什么的，所以在水中就像蟲兒般慢慢地蠕動著。雖然兩百米都不到的路兒，他走得木佬佬地辛苦。

    進(jìn)了教室，他差不多濕透了。令他感到驚奇的是，這么大的狂風(fēng)暴雨，35個同學(xué)（37人中一人已跳樓自殺）居然到了，僅差一個男生了。鈴聲馬上響起來了，老師發(fā)下考卷來。這時，門兒“咣當(dāng)”一響，那男生渾身濫濫濕，像醉漢似的搖搖晃晃直撞進(jìn)來，然后無聲地仆倒在課桌上。

    同學(xué)們大吃一驚，紛紛上前，掏出手帕給他揩頭抹臉。有女生從教務(wù)處拿來了開水，幫他喝了點下去。那男生煞白光青3的臉兒才泛起些紅色來，慢慢地睜開了眼兒。

    他當(dāng)天從衢州出差回來，餓著肚皮來趕考，被暴雨一阻一淋，趕急了，便虛脫了。同學(xué)們都被他這種刻苦讀書的精神感動了，忍著身上濕漉漉、粘答答的難受，認(rèn)真地考完了試。

    電大的寫作、現(xiàn)代漢語、中共黨史和中國通史四門課分別在7月18至21日的白天考的?？纪旰?，阿明徹底輕松了，馬上給秀云去了電話。他沒有把開刀住院的事兒跟她說。他覺得在女人面前討可憐是男人的羞恥。他一心認(rèn)為，男人要有挺起的胸膛和不屈的腰背，要叫女人自己默默地感受到，這才是男人撼動女人、征服女人的能力。

    阿明要把之前的耽擱補(bǔ)回來，禮拜五的晩上，他一邊看電視，一邊油印早一天謄刻好的《江石》，準(zhǔn)備在禮拜天的學(xué)習(xí)小組會上給大家。

    外面忽然響起了敲門聲，他以為小露、小潔來看他了，心里頭一陣高興。有些時間沒見面了，難免要想這兩個丫頭В。當(dāng)他打開門，令他驚訝的是秀云站在門口。

    “秀云！我還以為。。。。。。”阿明激動過頭，知道自己說漏嘴了，連忙剎車，轉(zhuǎn)了腔兒：“你、你怎么找到這里的？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西府局弄3號，路在嘴上。你還以為是別的女孩子吧?！毙阍频拿技饴舆^了一絲陰云，話兒說得有點兒冷。

    “哦，是這樣的?！卑⒚飨赐晔趾笈萆喜?，干笑了一聲：“隔壁鄰居五月份搬走了，平時常來我這里坐坐的，好長時間不見了，我還以為是他們?！?/br>
    他們是約好明天晚上出去看電影的，秀云這不期而來，似乎是來火力偵探的。女人天生就是出色的偵探，男人的蛛絲馬跡是逃不過他們的眼睛的，也遮障不住他們的嗅覺的。還好，阿明的床上沒有女人的長發(fā)絲兒，床底邊角兒也沒有女人的小黑夾兒，桌上臺板里更沒有姑娘兒的照片兒。

    秀云最后走到油印機(jī)前，翻看著已油印好的東西，道：“這就是你上次說起過的‘游鱗齋’齋刊《江石》？”

    “是的，考前沒時間刻印，同學(xué)們都等著看呢！”

    “‘如果說小學(xué)是知識駿馬的起騰點，那么夜校就是知識駿馬的原野。。。。。。第二母校的詹校長、徐副校長、祁教務(wù)主任，年近古稀，體弱力衰，然而他們高效率的工作并不遜色于壯年。他們不去抱孫子孫女，坐享清福，而是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地工作。。。。。。育人報國之心熾烈，真是寸草心報三春暉呀！’這篇《錢江，我的第二母?！肥悄銓懙模俊?/br>
    “嗯，寫寫玩玩的?！?/br>
    “你不要這樣謙虛嘛！你父母親身體好嗎？”

    “還好。只是我媽，她不是很好。她的手經(jīng)常發(fā)麻，踫不得鐵器、冷水什么的，我大哥陪著她看了幾次。她很固執(zhí)，怕開刀，我們怎么勸都勸不聽，也沒辦法。”

    “我媽也是很固執(zhí)的，我爸更是，總是要我們聽他的——做父母的，都是為了子女好，你說是嗎？”

    “是的，他們拉扯子女長大，吃盡了苦，cao碎了心?！?/br>
    “阿明，放暑假了，你要?；丶胰タ纯矗灰活欀x書和玩樂?！?/br>
    “嗯！我會回家去看的?！?/br>
    阿明用滾桶油印起尚未印完的《江石》來，秀云在一旁幫他整理、裝訂。也許是美女站在旁邊，尤其是那雙明眸如秋水般不時地在他心海蕩起漣波，他有點兒心神不定，一不小心滾桶踫到了她的衣角，潔白的短袖襯衫上頓時印上了油墨的黑污跡漬。

    “秀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沒關(guān)系！阿明！你這里有水池嗎？”

    “有！有！在后頭天井里?！?/br>
    “你的襯衫先借我穿一下，我去洗一下。”

    阿明從抽屜里翻出一件皺皮佝僂的襯衫，秀云拿到后頭去換了。那油墨跡漬很難洗掉，她洗了有些時間，到最后還是有點黑黜黜的污跡燭。

    “秀云，真的不好意思，害你一件襯衫不能再穿了?！?/br>
    “阿明，你又不是故意的，沒什么不好意思的?！?/br>
    “你穿什個號子的——不對，不對，‘什個’是杭普話，應(yīng)該說‘什么’，我買件來賠你?！?/br>
    “賠？阿明，你說這話我心中就難過了，我會要你賠嗎？”

    “那。。。。。?！?/br>
    “下次有機(jī)會，帶我去看錢江潮。我在大陳島，日落的時候，常和meimei去海邊看浪潮，沙灘上很好玩。到杭州來后，還沒看過潮水，聽說比海浪還要大，還要好看?！?/br>
    “是的，是的，農(nóng)歷八月十八那天，我一定帶你去！”

    他們聊著天兒，時間很討厭，想它過得快時卻慢，想它慢時卻過得很快。阿明直送秀云到了寶善橋頭，再騎回店里已近十一點了。

    這年夏天的雷陣雨特別多，就像小伢兒一歇不歇4要哭一樣。第二天晚上看電影前還是好端端的天兒，出來時地下都濫濫濕了。他倆騎著車兒，沿著中山中路往北踏，快到梅登高橋時，雨兒劈頭蓋臉又落下來了。

    兩人都沒帶雨披，急煞烏拉尋地方躲，那時中河與運河相交處正在壘基駁磡，到處是磚石、沙泥。他們終算找到了一個避雨的地方，身上已是濕答答了。

    雨霧迷蒙了河道，與運河差不多水平的貨船兒突突突地駛過來駛過去，在微弱的路燈光下，可以看到掀起來的被污染了一塌糊涂的濁浪。

    早幾年，剛改革開放時，阿明搞城遷，塘棲運河邊兒跑得多了，水還是清清的，還有鳥兒在水面上飛來飛去。前些日子，他坐電車沿著運河到拱宸橋去辦事兒，他奶奶的水都墨墨黑了，邊兒上漂浮著白的灰的黃的黑的垃圾，河面上油膩膩的，在陽光的照射下花里斑斕的，還散發(fā)著紡織廠、絲織廠、飯館里流出來的混合的臭氣。叫阿明悲哀的是，看不到一只鳥兒在飛，美麗的運河就像古書上所描寫的地獄里的那條恐怖的忘川河。

    只是雨點兒打在水面上，發(fā)出來的聲音聽起來倒還清脆悅耳。

    此刻，一道閃電像惡魔般張牙舞爪地撕裂了夢睡的夜色。秀云拿出手帕正給阿明揩抹額角，似乎被這閃電怔住了，因為閃電之后必是驚雷，她可能感得害怕了，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賊伯伯阿明掛罐兒好久了，性饑得就如三天沒吃過飯的餓漢，不失時機(jī)地把她緊緊地?fù)нM(jìn)了懷中——他已不滿足在電影院里僅僅是手握手了。

    緊接著，在驚雷響起的同時，他的唇兒溫柔地貼在了她此時已泛出紅暈的腮兒上了。

    她羞澀得像風(fēng)雨中的小草似的扭來扭去避開臉去，而一只手卻更緊緊地握住了阿明的手兒，生怕他這只手兒要離開她似的。

    阿明看到紅到耳根的她，感受著她扭來扭去的腰兒對自己靈rou的撞擊，心底里涌起了滔天巨浪，不可抑止地勇敢而又輕輕地吻起她脖子來，并把她從發(fā)上流淌到脖子上的雨水吮吸得一干二凈。

    在她驚詫不已而又順服地享受著甜蜜的當(dāng)兒，阿明捧轉(zhuǎn)她的臉兒來。就在她動情地凝視他的一霎間，他把他火熱的唇兒印在了她微吐幽蘭的紅唇上了。

    他倆的香舌兒絲絲毫毫地緊粘著，攪海翻江個不舍不棄?；黹W婆5似乎知羞了，不再睜開它貪婪的偷看的目光；雷公爺生怕驚擾他倆無邊的幸福，也不再聲嘶力竭地瞎搗亂了。

    男人對女人起始都是得寸進(jìn)尺的，也最善于趁熱打鐵，阿明也不例外。從她顫栗而又綿軟的身體上可以感覺得到，她冰冷的鋼鐵正在被熊熊烈火一點點兒熔化，以至于失去了抵抗的信心。

    阿明的手兒從她的纖腰兒往上一點點兒移動，磁心的引力如此地強(qiáng)大，而熱力卻又如此地灼熱。他暗嘆著天公劈開深深溝壑的神力，也驚嘆著飄渺于云際間秀峰的美妙。鐘擺似乎停止了煩躁，空氣也似乎凝止了侵?jǐn)_，只有雨珠兒滴下檐頭聲聲的贊美。

    秀云系上一顆脫開了的紐扣，靠在阿明的肩膀上。也許是初戀的甜言蜜語已令她春意盎然，她那顆缺水的快要凋殘的花兒得到雨露的滋潤而忽然變得美麗起來。

    “美麗”只是男人對女人投下的誘餅，女人聽到男人說她“美麗”，大都會束手就擒。

    阿明就是在這“美麗”的旗幟下奪占了上甘嶺。他不免沾沾自喜，然而他不敢繼續(xù)進(jìn)攻，因為他感覺到，她純潔得像朵出水的芙蓉，某些過于心急的行為帶來的結(jié)果會適得其反。

    “阿明，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雨還在下，再等會兒吧?！?/br>
    “不行呀！晚了我爸媽又要追問我了?！?/br>
    “你爸媽問過你了？”

    “是呀，我出來幾次，他們有點發(fā)覺了，被我搪塞過去了。”

    “虛歲都二十四了，找對象、談戀愛很正常的，你怕什么？”

    “我爸媽特別是我爸，很固執(zhí)、專制的，他說這樣就要這樣，他說不行那絕對不行了?！?/br>
    “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可以做主呀！”

    “阿明，有些事說說容易，但做起來并不容易。也許我爸媽是軍人，養(yǎng)成了絕對服從的習(xí)慣，所以對子女的要求也一樣?！?/br>
    “秀云，假如、假如我們好上了，你爸媽覺得門不當(dāng)、戶不對，那你怎么辦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阿明，說句心里話，我已、已對你產(chǎn)生好感了，真的！你考試的那段時間，我做夢都夢到你了，可是。。。。。?！?/br>
    “可是什么？”

    “可是我擔(dān)心我爸媽可能會不同意我和你?！?/br>
    “秀云，杭州人有句話叫‘船到橋頭自會直’，木已成舟，你爸媽也就沒辦法了?！?/br>
    “阿明，我也這么想，但我不敢，真的不敢！”

    【注釋】

    1墨墨黑：杭州話，黑的程度，僅次于杭州話中的墨黑墨黑、墨冊鐵黑。

    2毛像石頭：杭州人對粗糙的大石頭的叫法。

    3煞白光青：杭州話，很白很青之意。

    4一歇不歇：杭州話，一會兒停歇、一會兒不停歇之意。

    5豁閃婆：杭州人對閃電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