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中心店的路上，阿明心花兒怒放得不得了。玉女接他情書的時候，臉兒是那么地高興，眼兒是那么地含情，一點兒都沒有拒收的樣兒，看來學(xué)友們面對面這一招的成功概率至少在90％以上。

    確實，夜色里往往藏著狡黠和陰謀，而陽光下的所有都是真實可信的。

    快到弄口時，定安菜場旁邊的定安rou店門口圍著一大堆人，亂哄哄的，好像有人在打架兒。阿明急忙上去觀看。打架兒的兩個人他認(rèn)得，是rou店里的職工，平常也看到過他們一起敲著碗盞到菜場的食堂里來吃早飯，有時還勾肩搭背的，好像蠻好說的。

    人們在議論紛紛，阿明東聽聽，西聽聽，聽出原因來了。

    原來rou廠的豬rou到了，收發(fā)員在發(fā)給每個墩頭的豬時，這兩個人為了豬身的好壞，從爭執(zhí)到打了起來。

    這好的豬身，前腿、后腿精rou兒多，一點肥rou兒剔掉，就是全精rou的價格，它賣出去自然要比帶肥rou的貴。豬也有單節(jié)豬、雙節(jié)豬。單節(jié)豬的豬身上端剔掉薄薄的單節(jié)的脊椎骨，好當(dāng)精rou兒賣；雙節(jié)豬如不剔骨，只能當(dāng)大排賣，要是剔掉厚厚的雙節(jié)的脊椎骨，這骨頭就成雜排了，而剩下的精rou也不多了。所以，豬身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到當(dāng)天的躍帳。

    沒承包前，賣好賣壞盈了虧了都是公家的，沒利益沖突，人與人還是蠻有人情味的?，F(xiàn)在不同了，自家的腰包最要緊，還管你同事不同事情誼不情誼的，rou店官個個變得貪婪起來，人人學(xué)會賄賂收發(fā)員。

    過去的收發(fā)員只是收收發(fā)發(fā)而已，現(xiàn)在手中有權(quán)了，岸偉得不得了，叼著個煙兒很有趣得色的樣子，如果某人那個事兒做得不到位，發(fā)到他墩頭上的豬rou想好也好不起來。這收發(fā)員往往同上頭關(guān)系蠻鐵的，你想要像黑鱧頭1一樣撬起撬倒，把他撬翻下來，一個彎拐兒自家連rou都沒得賣了。

    人情漸漸趨淡了，這也罷了，那天有個戴眼鏡兒的中年婦女拿著一個小勾秤到中心店來投訴，說買的rou不像全精rou，而且份斤也少了半兩。這婦女像個老師，蠻有文化的，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也蠻難聽的，什么“你們商店還要不要信譽(yù)”、“營業(yè)員還講不講誠信”，諸如此類。雖然此事后來妥善處理好了，但那“信譽(yù)”、“誠信”幾個詞兒特別地刺耳，這種批評在承包制實行前是沒有的，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包括阿明在內(nèi)都嘆說錢兒使人的思想蛻變了，蛻變得始料未及，有點叫人寒心。

    不過，這晩阿明還是很開心的，鄧麗君的《甜蜜蜜》不知聽了多少遍。那封情書親自交到她手上，而且當(dāng)著幾個同學(xué)的面，玉女肯定掙夠了面子，不會再無動于衷了。阿明躺在床上，望著天井上皎潔的月亮，像是在朝他微笑的月亮，心里甜滋滋的。他像個傻瓜似的，奇怪自己怎么會笑了，笑得如此的甜蜜。

    這一夜，他滿腦子玉女的影子，在他眼前翩翩，楚楚動人——他就躺著等待愛情的春風(fēng)來拂面了。

    幾天后，一封厚厚的信件寄到了中心店，信封上落款是“杭州錢江”。阿明捏著厚厚的信封，熱血頓時沸騰了起來。這封信肯定是玉女的復(fù)信，才女固然與眾不同，要么不寫，一寫就那么多。

    他激動地拆開信封，便呆若木雞了。那兩封情書退了回來，里面夾著一張小便箋，上面寥寥幾句：“愛是相互的，承蒙您的愛，我謝謝。本來應(yīng)該早點回信，由于去我男朋友家今天才回來，抱歉?！?/br>
    阿明盯著那“男朋友”三個字，明知看不出啥個名堂來，卻看了又看，癡癡呆呆的。小時候不小心被奶糖塞住過喉嚨，難受死了，這時的他似乎又被奶糖塞住了，不是一塊甜甜的糖，而是一塊苦苦的糖，塞得他感到比死還要難受。胸口頭一股五味雜陳的氣兒直往上涌，然被這塊糖兒堵著，憋得他眼淚水都要滾出來了。他被這股氣兒憋著，渾身無力，腳兒軟綿綿的，就像踩在棉花糖上似的，幾乎要摔倒了下去。

    他認(rèn)認(rèn)真真?zhèn)麄男牡乜戳艘槐樽约覍懙慕凶约乙哺袆硬灰训膬煞馇闀胫约蚁惹暗淖孕诺呐袛嗔?，今日里忽然像被橫風(fēng)無情地一掃，瞬間消失了。他的整個身兒好似跌入到錢塘江大橋下面去了。深不可測的江水太嚇人倒怪了，他像一片樹葉兒似的往下飄墜著，飄墜的時候想象著自己的腦袋、胸膛砸在水面上會是什么樣。也許要死了，他的眼淚水反而倒回到眼膜里去了，只覺得一股強(qiáng)烈的失望和悲傷要把他的靈魂攫出來吞噬個一干二凈。

    一場歡喜一場空。情緒稍稍穩(wěn)定下來后，他點燃了一支藍(lán)西湖煙兒。沒吸幾口，煙梗便吱吱地炸開來，縷縷青煙里散發(fā)著糊焦毛頭2的氣子，叫人嗆得要死。他一腳踏烏，又點了一支，看著窗外的月兒。愛情的打擊接二連三，像阿娟這樣不可能得到的人得到了，而他想要得到的人卻得不到，他認(rèn)定這就是他的命。

    命里富，即便眼下窮，遲早會富起來；命里窮，即便有了金山銀山也會窮。這朵桃花屬于你，運(yùn)到自然到；不屬于你，再是個去爭呀搶的也沒你的份兒。孫悟空有七十二變，翻來翻去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這就是命。沒有人斗得過命，還是乖覺覺3地聽天由命吧?！懊镉袝r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阿明胡思亂想到最后，這樣嘆息一聲，迷迷糊糊困熟了。

    沒多久，學(xué)友們從金童的口風(fēng)中和目睹班上另一個金童送她回家，阿明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由于自己先前沒有當(dāng)面奮勇直追，而是用了寫情書這一迂回戰(zhàn)術(shù)，失去了寶貴的時間，另一個”鷺鷥”斜刺里殺出，橫馬出槍，挑落他于馬下。

    還好，有一件喜事兒這時正好沖淡了阿明因失望而悲傷的心情。一封由阿明起稿班長修改校方出面的要求承認(rèn)大專學(xué)歷的報告寄送給了教育部、省、市領(lǐng)導(dǎo)。鐘伯熙市長很快就來學(xué)校視察了。不久，根據(jù)81〔029〕（教工農(nóng)字）和國發(fā)83〔7〕號文件精神，省教育廳下文，凡中文、英語81級兩班學(xué)員學(xué)完規(guī)定課程后，經(jīng)國家統(tǒng)考及格者，予以承認(rèn)。

    翁家山的哈拉房子翻造好后結(jié)婚了，小兄弟們都帶著老婆、戀人上山去的。熱鬧間，阿明孤零零的一個人，自然成了他們勸說的對象。子榮最為起勁，從上山到下山，勸說個不停，就像翁家山的山泉，叮叮咚咚的沒個休止。

    子榮啜口龍井茶兒道：“阿明，阿鳳其實是不錯的，臉蛋兒粉粉糯糯，皮膚白白嫩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跟你配配真當(dāng)蠻好的。你和她年紀(jì)相差兩歲，按照迷信三小沖，六大沖，你們的生辰八字也不相沖相克。再說她蠻吃對你的，我們都看得出來。我們都要結(jié)婚了，你年紀(jì)也不小了，同她談個一兩年，大家也能吃你喜糖了?！?/br>
    子榮所說的阿鳳，是水產(chǎn)組的營業(yè)員，菜場里除出雙珠，漂亮就算她了。她比阿明他們晚兩年進(jìn)來，進(jìn)來時就是個團(tuán)員。一開始還是比較積極的，后來沒做上文體委員，就變了，變得有點不可理喻。

    “子榮，不是我不想和她找，只是你們都知道的，她這人太嬌，太傲，頭上長個角似的。團(tuán)里頭開個會，都要三請諸葛亮，四請姨太太，好像欠了她多，還了她少似的。就說這次公司團(tuán)委組織的在太子灣的植樹造林，中飯大家都是一樣的快餐，她眉頭皺皺起，嘴巴翹翹起，厭憎菜蔬差，飯是夾生的，一副懊惱態(tài)固的樣子。飯菜不吃，摜進(jìn)垃圾箱也就算了，她特為摜在邊兒上，弄得一屎八腳，這你們都是看到的。她自己不吃也就不吃了，還拖了幾個人去花港飯店吃，印象弄得木佬佬差。說實話，我真的有點兒看不慣?！卑⒚骺窗ⅧP不是太順眼，要找對象還是有點兒嘎門相4的。

    “這種都是小事兒，姑娘兒哪個不嗲聲嗲氣的，男人家肚量大些，沒必要跟他們一般去見識。阿明，我先去試探她一下，有想法的話，到時幫你作介紹。”子榮的脾氣就是死不倒蛋。

    “子榮噱頭勢好，肯定能噱動阿鳳的?！?/br>
    “阿明，年紀(jì)差不多了，要求要放放低了?！?/br>
    “你再找不好對象，我看你們大人都要急死了?！?/br>
    “。。。。。?！?/br>
    小兄弟們就像門前樹林上的鳥兒，聒噪得阿明心煩意亂，頭腦子都大了。他望著對面楊梅嶺坡兒前郁蔥蔥、密層層、齊整整的茶田，忽然想到阿娟就葬在嶺的那頭，眼兒頓時濕潤起來，暗暗吟起自家不久前得不到玉女而寫的“好景何須對酒愁，天涯難覓一知己”的詩句來。

    雖然這天眼前是山水麗景，嘴前是香茶美酒，耳旁是歡歌笑語，這些對他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他的心情就像路口古井邊的那些株樹兒，濃蔭籠罩著布滿青苔的井欄，沒有陽光照射那般地陰郁。鳥兒此刻聲聲的啼鳴，在他聽來，是孤獨(dú)的求愛，是凄婉的傾訴。

    哈拉已是村支部副書記、民兵連長了，婚禮不再是自行車、手表、縫紉機(jī)、收音機(jī)老四件，而是彩電、冰箱、洗衣機(jī)、錄音機(jī)新四件了。新房又大又亮堂，布置得富麗堂皇，在小彩燈的閃爍下，格外地叫人羨慕。

    阿明不由得想起自家工作那么多年了，居然沒積蓄起一分錢來，甚至還常愁這個人情那個應(yīng)酬的。再看看自家的衣著，過時而又舊咔咔、皺巴巴的，不能與任何一個小兄弟比，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在喜喜慶慶的氣氛里，即便與新娘子或小兄弟們的老婆、戀人交談，他也感到很沒面子。

    說實話，過去的年頭不計較這個，大家在大鍋飯里一起挖飯吃，收入相差不多，杭州話說起來叫“腳傍腳”，沒窮呀富的這些個東西好比較?，F(xiàn)在的年頭有個體戶了，或者做第二職業(yè)，放心大膽去撈外快，高高高眉毛，低低低卵泡，你比我，我比你，都崇拜起物質(zhì)來了。這是時代發(fā)展所帶來的變化，這也是人們追求和向往的生活。幸福、快樂離不開物質(zhì)，袋兒里銅鈿壯篤篤5，喉管就響得起來，生活就有滋有味；袋兒里鈔票癟塌塌，頭頸也伸不直，日子又苦又澀。阿明東想西想的，后半夜四點多鐘回到中心店，還在嘆息自己的寒酸樣兒。

    職工分兩批去天臺國清寺、溫州雁蕩山旅游，阿明是第二批的領(lǐng)頭。

    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載著基本上是團(tuán)員、青年的兩輛大巴車沿著104國道往東南方向行駛。

    正是暮春的季節(jié)，天氣很愜意，窗外的景色也很美。過錢塘江大橋時，橋東是碧藍(lán)藍(lán)的天兒，橋下是綠盈盈的水兒，阿明半開著車窗，迎著夾著菜花香的江風(fēng)，回想起與秀云在橋上拍照兒，觸景生情，一陣酸楚便涌上了心頭。

    大半年匆匆過去了，天上的云依然是那么地秀麗，悠悠的樣兒一點兒也沒變。盡管他竭力想挽住那朵云同行，可人生的車輪已駛進(jìn)了林蔭夾道的彎頭，眼睜睜地看著云兒消失在北岸的山巒之后。

    “阿明，阿鳳那件事兒有眉頭了。”子榮與章祥換了個位兒，坐到阿明旁邊輕聲道。

    阿明對此也思考多日了。他感到自己年紀(jì)確也不小了，再想要找個稱心如意志同道合的伴侶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了。阿鳳這姑娘兒雖然嬌點、傲點，也許在自家的調(diào)教下會改變些過來。尤其姆媽老是在屁股后面催著實在難受，所以也有了將就將就的想法。

    “急個套的眉頭？”阿明悄悄問。

    【注釋】

    1黑鱧頭：杭州人對黑魚的叫法。

    2糊焦毛頭：杭州人對東西燒糊燒焦的叫法。

    3乖覺覺：杭州話，聽話、順從之意。覺讀“叫”。

    4嘎門相：杭州話，對人對事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勁頭不足之意。

    5壯篤篤：杭州話，壯實、豐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