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去光復(fù)路菜場討了只油桶兒來，用黃爛污泥、磚塊糊了一只煤爐，又去菜場批發(fā)了些牛rou、粉絲、桂皮、花椒，買了大洋鐵鍋1、碗盞、筷兒和幾張塑料凳兒，一到天黑，便燒了起來。

    小露的胎兒已穩(wěn)住了，回家來住，幫老公做生活。她把牛rou、蔥花兒切得碎碎的，把碗筷桌凳也洗抹得干干凈凈。

    江大媽這樣做、那樣燒指導(dǎo)著阿明，美琴像一陣風(fēng)似的走上來。

    美琴：“阿明，你要大弄呀！”

    阿明：“嘿嘿，第二職業(yè)，第二職業(yè)?！?/br>
    美琴：“是不是牙筋扳牢了？”

    阿明：“勤勞致富，勤勞致富?！?/br>
    江大媽：“物價漲得介快，市場里的菜一天比一天貴，是應(yīng)該動動腦筋，掙點(diǎn)鈔票過日子。”

    小露：“大媽，美琴現(xiàn)在是吃吃蕩蕩，麻將抄抄，日子過得很瀉意，我們兩個人都是死工資，不動點(diǎn)兒腦筋，再落去連西北風(fēng)都吃不到了。”

    美琴：“小露，那個時光我是叫你老公與我合伙做烤雞的，他前怕狼，后怕虎，怕燎掉飯碗頭，這下，你看——樣樣事體都要拼拼看的，拼得出，拼不出，拼了才曉得?！?/br>
    阿明：“是要拼，是要拼。”

    天黑得越來越深了，馬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了下來，風(fēng)還是有點(diǎn)兒冷，月亮被浮云時不時遮住，偶爾露出一下來，像迷迷糊糊睡著的少女的臉。阿明一看快十點(diǎn)了，下去張望了一下，沒巡邏的人，該是擺攤的時候了。

    他與小露七樣八樣把東西放到巷口的路燈下去，又把寫在硬紙板兒上大大的“牛rou粉絲，每碗3.00元”的牌兒掛牢在電線桿上。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坐下來吃，吃好了走。

    “喂，阿。。。。。。阿明，你急個套賣起牛rou粉絲來了？”阿芳臉兒紅撲撲的，在攤兒前跨下自行車來。

    “阿。。。。。。阿芳，嘿嘿，弄點(diǎn)外快，弄點(diǎn)外快。”阿明抬起頭來，一看阿芳，差點(diǎn)兒在老婆面前叫她“阿姐”來。

    “阿芳，來一碗吃吃，嘗嘗味道急個套？”小露拉生意。

    “好！好！來一碗?！卑⒎紨R好自行車，便坐下來。

    “阿芳，介遲回家，是不是晩上服裝到貨了？”小露問。

    “不是的，剛剛跳舞回來?！卑⒎嫉?。

    “你會跳舞？”小露驚訝。

    “剛學(xué)沒多久?！卑⒎嫉?。

    “在哪里跳？”小露問。

    “十五奎巷里的梨園。”阿芳道。

    小露對跳舞似乎很感興趣，與阿芳聊著這話題兒，沒完沒了。阿明聽著，眼前就浮現(xiàn)出舞廳里男女摟摟抱抱的情景來，男人家的眼睛色迷迷的，女人家的樣兒千澀澀的，特別是在慢四步時，燈兒墨冊鐵黑，一對對都抱得個緊，夾得個牢，在角落頭親嘴兒，**兒，當(dāng)然也有摸蝦蝦、吊兒的。

    “唉！這舞廳里一踏進(jìn)去，白的進(jìn)，黃的出，沒淘存2了，沒淘存了?！卑⒚靼祰@。

    頭天賺了十來塊，后頭生意好點(diǎn)起來，賺個十五六塊、二十來塊。阿明添了一張桌子，批了些啤酒來，又從窗口拉根電線下來，吊起了電燈泡。

    敏兒、燕燕、美琴還有些麻友麻將打到差不多，便下來喝酒談В聊卵，倒也熱熱鬧鬧的。

    阿芳每天來吃，還從屋里頭拿出紅酒來，要喝到深更半夜，就同小露說著舞廳里的有趣事兒。阿明眇見她時不時在眇他，曉得她在陪他的意思，但又不敢露出話兒來。

    連著幾晚小露人不適，早早地上樓休息去了。阿明一個人忙，阿芳舞兒跳回來后，便幫他做生意，收碗盞筷兒，還拿到自家門口的水池里去汏。

    阿明很感激，空檔時，也情脈脈地看她一眼，阿芳的臉兒瞬間就飛紅了。

    小露與阿芳熟了，這幫幫忙也不來說老公。那美琴不知道吃錯了什個藥兒，這晚灌了點(diǎn)黃湯下去，像個瘋婆兒似的跳出來說阿芳來。

    “阿芳，阿明給不給你工資的？”

    “美琴，他老婆肚皮大，做不動，阿明一個人忙不過來，隔壁鄰舍幫幫忙而已，我要他什個鈔票？”

    “你介巴結(jié)，是不是想做他小老婆呀？”

    “美琴，你老酒是不是食饑飽了，話語亂說，傳到他老婆耳朵里去，以為還真的呢！”

    “阿芳，你不要以為我們沒數(shù)不帳，從你的眼光中我們一看就有數(shù)帳了?！?/br>
    “我說你呀美琴，這幾天是不是燥擱著，沒人傍你難過呀？”

    “呵，我想傍還會沒人來傍，我看你倒是沒人傍難過?！?/br>
    “我沒人傍也不會像你介垃圾，活臭倒籠的男人都要?！?/br>
    “阿芳，兔子不吃窩邊草，當(dāng)心你老公！”

    “我老公輪得著你管嗎？你自己當(dāng)心不要被人日破日爛！”

    阿明看他們喉管響了起來，站了起來要吵架兒的樣子，連忙勸開。也不知道為啥，或許他前世是個色王，在女人家面前很有威嚴(yán)，兩個婆頭一看阿明要生氣的樣兒，都不敢再往下說了，朝他笑瞇瞇地。

    美琴似乎討不到便宜，酸溜溜地添油加醋地到小露面前去戳阿芳的蹩腳。小露臉色不太好看，但也沒說老公啥西，只是叫他自家做人有數(shù)帳。阿明想想個氣，看到美琴就想罵，可一想沒啥大的必要破臉兒，再說她也帶小姐妹來吃，有時也幫他一下忙。

    阿明有些疲累了，上班趁沒人時，時不時打瞌沖，有時會像隔壁頭的潘書記一樣，發(fā)出迷鼾聲來。

    “阿明，章經(jīng)理叫你到經(jīng)理室去?！?/br>
    那天上午快下班時，阿明一個人在辦公室里撲在桌子上打瞌沖，同事推開門兒來叫他。他揉了揉眼睛，喝口茶兒，夾起筆記本去。

    “阿明，聽說你晚上在做第二職業(yè)，賣牛rou粉絲，有沒有格回事？”章經(jīng)理在紙頭上寫著什么，頭也不抬。

    “我老婆賣的，我?guī)鸵幌旅Χ??！卑⒚髡局卮稹?/br>
    “同事反映你每天瞌沖不醒，無精打采，你這辦公室主任還當(dāng)?shù)煤?、?dāng)?shù)孟氯幔俊?/br>
    “領(lǐng)導(dǎo)安排的工作，我沒一項(xiàng)不完成的?！?/br>
    “那么，你打著瞌沖上班是應(yīng)該的了？”

    “打瞌沖不是我一個人，潘書記還呼呼大睡呢！”

    “你不用來強(qiáng)詞奪理，鑒于你目前的工作狀態(tài)，經(jīng)黨總支討論決定，給予嚴(yán)重警告。你去寫份檢討書來，保證不再重犯。不然，也不要怪我們不講情面?！?/br>
    “章經(jīng)理，你不用來給我穿小鞋，我阿明沒犯什個錯誤，公司規(guī)章制度上也沒有上班不準(zhǔn)閉眼兒的一條，檢討書我不會寫的?！?/br>
    “你不肯寫檢討書，那么，我們將對你的嚴(yán)重警告進(jìn)行通報(bào)，并上報(bào)給商業(yè)局黨委！”

    “你想急個套做就急個套做，我不會來寒你的！”

    “這不是你寒我、你寒你的問題，是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問題，你想要光彩一點(diǎn)，體面一點(diǎn)，就自己打報(bào)告上來，如果等黨總支來免掉你的職務(wù)，到時你就難堪了！”

    “我知道你最后要走這一步，我會馬上寫好給你的！”

    阿明回到辦公室，雖對章經(jīng)理氣恨無比，但心態(tài)卻平如止水，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終究要來的。他攤開紙兒，不假思索寫道：

    公司經(jīng)理室：

    因本人工作能力有限，不能勝任公司行政辦公室主任之職，特具報(bào)告，要求調(diào)至基層rou店、菜場或者公司所屬吳山烤禽店、醬酒批發(fā)部、水產(chǎn)商店均可，請領(lǐng)導(dǎo)速予考慮、解決！

    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阿明回進(jìn)經(jīng)理室，摜下辭書就走。章經(jīng)理、陳科長叫他回來，他頭也不回。

    章經(jīng)理拿著那張辭書，緊跟著來到了阿明的辦公室，掩上了門兒，忽然摘下了眼鏡兒。

    “阿明，看我！”

    “看。。。。。?？茨?？不想看！”

    “真的不想看？”

    “真的不想看！”

    “為啥？”

    “膩心！惡心！”

    “膩心？惡心？啥個膩心、惡心？”

    “你自家有數(shù)！”

    “我知道你想說我與郁。。。。。?！?/br>
    “不想聽！”

    “阿明，你。。。。。?！?/br>
    “章經(jīng)理，我要下基層去，越快越好！”

    “叫我阿華！”

    “叫阿。。。。。。我此生世不會再叫！”

    “聽我解釋，我與郁。。。。。。氣給你看！一切為了、為了——等著有一天你向我討?zhàn)??！?/br>
    “向你討?zhàn)?？讓你征服我？?/br>
    “是的，阿明?！?/br>
    “你不那么惡心惡肝搞我，或許某一天我的rou體是被你征服了，但我對我老婆的一顆良心，你永遠(yuǎn)不可能征服?！?/br>
    “阿明，我知道你恨我，但。。。。。。”

    “我不想聽你解釋，我要走！”

    “你真要走？還是一氣之下？”

    “誰有空跟你開玩笑？”

    “真的要走？”

    “一天都不想等！”

    “好吧，你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不要再看到。阿明，最后同你說一句，你走后，我也很快會辭職走的，到深圳去，到我老公身邊去?！?/br>
    章經(jīng)理戴上了眼鏡兒，走了。阿明眇見了她鏡片后有一點(diǎn)晶瑩掉落了下來，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千島湖的夜色更濃了些，然風(fēng)兒依然很愜意，楊柳條兒依然很柔媚。章經(jīng)理的眼淚快奪眶而出了，緊緊抓住阿明的手：“阿明，為啥不吻我？”阿明看著她的眼：“我要結(jié)婚了?！彼f：“這并不妨害結(jié)婚?！卑⒚髂ㄖ劢堑臏I：“阿華，相愛不容易，結(jié)婚也不容易。”她說：“我知道，可我也很愛你，我不要天上所有的星星，只要你一顆?！卑⒚髅撻_她的手：“目前不行，也許今后可能?！彼f：“你成了家，有年輕、漂亮的老婆天天陪著，便不會再想到我了?！卑⒚魍强眨骸耙苍S吧?！彼剞D(zhuǎn)過身去，抽泣了起來，好久。

    阿明回想著這一幕，心里頭的漣漪一圈比一圈蕩漾得厲害，也制不住要掉下淚兒來。只是積存下來的恨垢太厚太深，一股忽然而至的清泉無以蕩滌掉這恨垢，而只能在他受傷的心瓣上淌過時，撫慰掉些許痛楚罷了。

    在這之前，他認(rèn)定她就是一個會耍心機(jī)的小人，一個尋著他纏著他不放的鬼，他恨她恨得入骨，恨不得她立即倒路死。忽然間，這鬼似乎又假惺惺來掉可憐的鱷魚淚了，她那鏡片后的烏珠里到底深藏著什么思想呀？

    “阿華！阿華！不管我對也罷，錯也罷，不管你真也罷，假也罷，你都不能這樣逼我走到今天的地步?。　卑⒚餮鎏鞂χ巴?，無聲地大喊。

    回到家，對著老婆，阿明說：“我今天已打了報(bào)告，辭去職務(wù)到下面去?！?/br>
    小露驚訝不已：“真的？”

    “真的。”

    “那他們會不會同意？你們公司里只有你一個文科大專生呀！”

    “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都已走定了?！?/br>
    “那會安排你到哪里去呢？”

    “你不用擔(dān)心，我有手有腳，不會餓死的?！?/br>
    【注釋】

    1洋鐵鍋：杭州人對鋁盆的叫法。

    2淘存：杭州話，像淘沙無遺留、無遺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