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1）

    永熙元年十月，秋蟹肥，金菊開，大雁南回，帶來了捷報，鎮(zhèn)國將軍敬廷助安西大都護(hù)徐正良退突厥十萬大軍，收復(fù)安西四鎮(zhèn)，為穩(wěn)固政權(quán)添磚固瓦。

    金陵久未有喜事，自先帝大行，幼帝即位，是以主少母壯，徐太后垂簾聽政一年余，彈劾外戚干權(quán)的折子沒有一日不缺，言官們連休沐日也不曾怠惰，督促她早日放權(quán)內(nèi)閣。

    徐太后充耳不聞，該上朝上朝，該批折批折，隔年就要撥軍過雁門關(guān)，打了一場十年未有的漂亮仗。帶兵將領(lǐng)之一徐正良是她嫡親兄長，在位十幾年功績平平，早在他上任安西大都護(hù)前，四鎮(zhèn)就丟的丟破的破，碎葉城的都護(hù)府他連匾額都沒見過，一朝翻身，不說是窮人乍富，也終得個名正言順。

    消息甫一傳回京，往日咋呼的官員們一時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惆悵，有臉皮薄的，第二日干脆稱病臥床。徐太后倒還是那個樣子，未提一句抬舉她兄長的話，只說他久司其職未謀其政，眼下四鎮(zhèn)收復(fù)，正好做個名副其實的大都護(hù)，而鎮(zhèn)國將軍青年有為，朝中武將稀缺，一舉提他掌五軍都督府，做兵馬大元帥。

    也是軍中青黃不接，朝中武官式微，敬家累世功勛，雖然早早被封了爵，但守著山西大營那一畝叁分地幾十年也實在憋屈。徐太后有意提拔武將和內(nèi)閣大學(xué)士們打擂臺，但她不是得寸進(jìn)尺的人，這一仗長了大周朝漢人們的臉，她連自己親哥都沒要封賞，只抬舉個敬廷，也是在向朝中的文官們尋求一個可供商洽的機(jī)會。

    所以幾乎沒有什么波折，還在大軍班師回朝的半路，朝廷的圣旨就披星戴月地趕到了。

    敬家在金陵的地位由此水漲船高，一躍成為京中有數(shù)的高門，一時門庭若市，連街角的包子鋪都漲了一個銅板。這里面最高興的除了敬家上下老小，還有各位姻親，尤其是敬廷的岳家，都察院左都御史謝寶林更是暗地里樂翻了天。他的嫡次女叁年前嫁給敬廷做填房，當(dāng)時敬家并非上選，武英殿大學(xué)士郭固的次子也正當(dāng)齡，他把謝溶溶嫁過去時老婆還鬧了一陣，現(xiàn)在也不得不佩服他有遠(yuǎn)見。

    再說謝溶溶，未出閣前也是金陵高門好女之一，若說出身樣貌學(xué)識都不差，偏偏是出生后云合寺算的那一卦，具體是什么命格謝家沒有透露半分。再加上謝溶溶生得嬌媚，本朝正好女子“清泠面，扶柳姿”，富貴花生在滿池白蓮岸邊，只能被拿來襯托蓮之高潔。

    敬廷長她十四歲，彼時膝下一子一女皆為嫡出，能說會跑，上有主持中饋的老夫人，下有叁房兄弟，個個都已娶妻生子，謝溶溶的這門親事，細(xì)論起來是吃了虧。好在她嫁過去后日子過得琴瑟和諧，敬廷對少妻極為寵愛，當(dāng)時他執(zhí)意將聘禮加到了一百二十八臺，讓她風(fēng)光大嫁。敬老夫人雖有微詞，但謝溶溶婚后晨昏定省規(guī)矩儀態(tài)都沒得挑，來年就生了兒子，再加上敬廷在官場戰(zhàn)場上且歌且進(jìn)，人人都說當(dāng)年云合寺那一卦應(yīng)是旺夫的命格，連帶老太太看她也像個福寶。

    安西一戰(zhàn)時長近八個月，敬廷走的時候謝溶溶才出的月子，等他回來孩子都會喊爹了。朝廷的封賞下來時是敬老夫人帶著闔家一起接的旨，敬廷一躍成為武官之首，也順帶給自己母親和妻子掙回兩個誥命。人情你來我往一個月，入了深秋，大軍終于要回京了。

    先帝愛修寺廟，給菩薩塑金身，在位幾十年致力于供奉佛寺的香火，宮中不行奢靡之風(fēng)，妃嬪為討皇帝歡心成日素面朝天，吃齋念佛，待到先帝一死，出了國喪，后宮如同打翻了染缸，后妃們一改艱苦樸素，紛紛找回初進(jìn)宮時的張揚(yáng)嬌艷，誓要在小皇帝長大前好好兒再重新開放一遍。一時間素了快二十年的內(nèi)務(wù)府跟不上潮流，于是京中各大銀樓珠寶閣成衣鋪子生意興隆，在這肅殺的秋日里綻放出勃勃生機(jī)。

    夜宴就安排在大軍回京述職的當(dāng)夜，金陵城中張燈結(jié)彩，狀元樓的席面半個月前就被訂滿了，挨著御街和秦淮河畔的酒樓也都被非富即貴的人家訂了座，等著看兵馬凱旋。那場面別說是異鄉(xiāng)人，就連年輕些的金陵本地人，都沒見過這幾十年未有一次的盛隆，讓人看了只嘆一句，“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2）

    這樣的喜事臨近年底，又有不少趁此機(jī)會提前進(jìn)京走親戚的，人來人往熱鬧非常，五城兵馬司工作量劇增，也自然不會排查所有外來者，凡拿了正叁品以上高門拜帖的一律通過。

    “十里秦淮，六朝粉面，煙柳畫舫棹影開，真是天子腳下，熱鬧非凡啊?！边@人有一副低沉的好嗓子，但說起話來語調(diào)輕佻，十分不正經(jīng)，一口北地卷舌音，又故意捏成吳語，跟在他身后的侍從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同行的人卻蹙了蹙眉。

    “燕公子是初來金陵？可有不習(xí)慣？”

    “沒有，沒有！”燕公子撫手稱贊，“沉大人可去過北地？往年這個時候朔北都開始下初雪了，一眼望去天地茫茫，河面結(jié)了幾十里的冰，葉子早就掉光，天地人除了黑就是白，沒有其他顏色了?！?/br>
    沉之邈搖搖頭，“我本就是南方人，祖籍江西，生長至今二十余年，從未見過雪沒過鞋底?！?/br>
    燕公子持扇抵住下頜，微微吃驚，“沉大人是江西人？那仲原先生……”

    沉之邈抿了抿唇，面不改色道，“正是阿翁。”

    燕公子連忙行禮，“失敬失敬?！?/br>
    沉之邈細(xì)細(xì)打量他的模樣。北方人特有的高挺身板，隨便往哪兒一戳都是個標(biāo)桿；他一頷首，只見發(fā)色偏淺，有點(diǎn)像稚子垂髫的顏色，再抬起頭，那雙眼睛才讓沉之邈略有驚嘆，難怪，他心想，早聽說這位梁王叁子是混了回紇的血統(tǒng)，之間幾番照面從未如此近地觀察過，只看過幾眼宮中所傳的“冶艷昳麗”，覺得此人確實容貌無雙，若說獨(dú)一無二也未必，他前年在國喪大典上見過云滇二公子，論起相貌與燕回可較之一二。可燕回奇貨可居就在他這雙琥珀色的眼睛，淡淡的金棕色，抬眼間暗光流動，配上他那比漢人更分明的輪廓和雪膚，當(dāng)真出類拔萃。

    聽說正是這雙眼睛和他異域的長相，梁王一直視他為棄子，哪怕他兩位兄長，一個娘胎帶病，一個是跛足。

    沉之邈很快收回了目光，他覺得燕回說話過分輕佻，據(jù)說才來金陵一個月就成了秦樓楚館的?？?，還有一些其他更香艷不堪的傳聞也隨著他的名聲鵲起從遙遠(yuǎn)的北地傳來。他想起那些官員們背后說起他的談資時鄙夷不屑的模樣，每個人都一臉胸有成竹，誰知道回了家是不是叁令五申恨不得把老婆小妾拴在門里，就怕這位聲名狼藉的燕公子一時興起給大周的京官們?nèi)巳怂晚斁G帽。沉之邈孑然一身，便成了接待燕回的不二人選。

    他不愿惡意揣測，也不理那些空xue來風(fēng)的傳聞，與燕回平日也就清茶幾盞的交情。這日他請他去曲江茶樓看大軍凱旋，沉之邈閑來無事，想想就算白天不見今夜大宴還得見，干脆赴了約，眼下兩人正沿著河岸看街景。

    照原速行軍叁日前便可進(jìn)城，可司天監(jiān)卜了吉時，定在今日午時一刻，大軍走走停停，實在慢不了了，就只能在城外二十里處拔營，歇了一晚上。次日將士們精神頭都很足，一路走出了勝者的虎虎生威，讓圍觀的百姓們看在眼里也與有榮焉。

    燕回一眼就看到為首騎著踏雪良駒的男子，兵馬大元帥敬廷。他生的極為正派，身姿挺拔健壯，星目劍眉稱得上俊朗，是戲本里標(biāo)準(zhǔn)的英雄模板。他本人也確是大周的英雄。

    “敬元帥好威風(fēng)，這一路下來怕是要惹了不少閨閣芳心?！?/br>
    沉之邈拿了千里鏡去看隨軍文吏，隨口道“都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事。敬廷的夫人小他一輪還多，他也不是拈花惹草的人，要是一門心思撲上去說不定還鬧個沒臉?！?/br>
    這話講頗有些八卦，他本不欲再說，可燕回卻追著問，“敬將軍這么晚才成婚？”

    沉之邈轉(zhuǎn)念一想，都是些眾人皆知的，他也不算嚼舌根，道，“他原配夫人早些年過世，叁年前才娶了現(xiàn)在這位敬夫人，是謝都御史的次女，今日夜宴也要進(jìn)宮謝賞的?！?/br>
    燕回道，“沉大人帶親眷入宮么？”

    沉之邈道，“我尚未娶妻。”

    燕回笑道，“你我二人倒是孤家寡人湊一起了，今夜不若同行？”

    沉之邈不置可否，“燕公子也未婚配？難怪梁王只將你放來金陵，怕是想讓你在這里挑個夫人回去?！?/br>
    燕回笑而不語，沉之邈一門心思放在千里鏡上，自然看不見那笑容未達(dá)眼底。

    從宮中出來已是申時，敬廷歸心似箭，匆匆辭別前來賀喜的同僚趕回家中。闔府上下一通熱鬧自是不提，他跪拜高堂，與兄弟寒暄，再去祠堂上香，一套流程下來，等回到院內(nèi)日頭已略有西斜。

    他尚未卸甲，一推門就看見謝溶溶背對著自己正在指揮下人灑掃。

    還是有人喊了一聲，“將軍回來了！”

    謝溶溶剛一轉(zhuǎn)身就被堅硬的鎧甲硌了臉，她也不怕疼，合身撲進(jìn)那寬厚的懷抱，泫然欲泣，“夫君終于回來了?！?/br>
    下人極有眼色，一個兩個默默地退了出去，關(guān)上門留他二人私語。

    敬廷離家快十個月，行軍打仗時未覺得西北艱苦，可一踏進(jìn)家門，尤其是這個謝溶溶精心布置的內(nèi)院，將她摟在懷里，聞著她身上的香氣，那些刀尖舔血的日子一下就變得遙不可及，令人生畏。

    他的少妻是秦淮水，金陵風(fēng)，脂香玉粹堆出的小美人，他把頭埋在她肩窩里，貼著她牛乳一樣的肌膚，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溶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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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秋風(fēng)辭.漢武帝

    2.臺城游.賀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