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實在幫不上什么忙，還經(jīng)常堵在門口發(fā)愣，摩根好心遞給我五十塊錢和一個能塞在耳朵里的同聲傳譯器，說這是沒投放市場的實驗室級高科技產(chǎn)品，可以同時傳譯四種語言。叫我下樓去漢堡王吃點兒東西，而且務(wù)必要吃久一點，最好等天黑后再上來。

    我沒奈何出了門去吃天殺的漢堡，傳譯器很好用，但解決不了不會說的問題，所以大家都以為我是個啞巴，給予了我格外熱情的照顧。

    漢堡王只耗了我半小時的時間，估計摩根和咪咪在上面才剛剛開始裝無影燈，干點什么好呢？脫衣舞俱樂部可能會在哪個區(qū)呢？

    打開隨身帶的城市地圖研究脫衣舞俱樂部可能在的區(qū)域，忽然，我的眼睛定格在了某條街道。

    芝加哥北區(qū)，距離密歇根大街四個街區(qū)，沃爾頓街。

    我這輩子沒來過芝加哥，上輩子也沒來過，地圖上所有的街道名對我來說都十足陌生。

    只有兩個是例外。

    十二　丁通的掙扎

    我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錢，照著地圖指示的路線去坐地鐵，換乘公車，還走了一段。我對英文毫無概念，但靠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對著猜站臺的名字，也能估摸個八九不離十。

    整個過程中我一無所想，一無所見，唯一的小插曲是在地鐵里遇到兩個黑人，都穿著連帽衫，看我的神情絲毫不友好，而且還慢慢踱過來，對我形成前后夾攻之勢。

    他們都比我高兩個頭，齜出白得發(fā)亮的牙齒俯視我，來者不善。

    我吸了口氣，瞪大眼睛，在他們還沒完全逼近之時，大踏步主動沖上去，幾乎和他們臉貼臉。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卮亮舜了麄冃厍暗募ou，用這幾天才學(xué)到的英文咬牙切齒地問：“what？”

    旁觀的乘客都趕緊躲開，用一種“這小子真是嫌命長啊”的眼神看著我。

    而我所有的全都是炙熱的興奮，心中熱切地期待著一場街頭混混式的、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酣暢淋漓的rou搏。

    那個充滿mri和拉丁文醫(yī)學(xué)名詞的世界跟老子真的沒緣分。

    但眼下是我熟悉的世界，不管要打架的人是白，是黃，還是黑。

    估計是橫的怕不要命的，氣場能說話，那兩位黑朋友被我戳了之后，考慮了一下，哧溜地從我身邊越過，sao擾別人去了，叫我和看戲的人們都好不失望。

    大概四十五分鐘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繞圈子，反正我就站在了那個在心中已經(jīng)爛熟的地址面前。

    北沃頓街1418號，史蒂夫·辛格所住的地方。

    標(biāo)準(zhǔn)的美國夢實現(xiàn)者應(yīng)該住的房子。早上八點左右，車庫半開著，主人可能正準(zhǔn)備出門工作。兩部車，捷豹和克萊斯勒，角落里堆著小孩子騎的三輪自行車和滑冰鞋，自行車是藍(lán)色的，滑冰鞋是粉紅色的。

    奇武會給的資料上說，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我站在花園外長久凝視著那扇白色的閉著的門，想象著門后有一個怎么樣的世界。

    肯定是和我的不一樣的世界。我在我的世界里喜歡吃臭豆腐，嗯，他們大概吃那種藍(lán)色的長霉菌的奶酪，摩根給我聞過一次，我當(dāng)場就翻了白眼。

    習(xí)相遠(yuǎn)而性相近，貌似如此而已。

    但我不會無緣無故地走進(jìn)某個老太太獨自居住的房子里，把她對人生最后階段的一切計劃或夢想都結(jié)束在一把鋒利的刀片下，變成一種粉碎的狀態(tài)，無論物理意義上還是比喻意義上。

    他會不會呢？

    我看著那棟房子，看不透墻壁。

    墻壁比人心單純多了。

    那我又憑什么去判斷一個人是不是該死呢？

    他們不是一杯酒，一杯酒會把所有信息纖毫不差、恒定不變地展示在那里，只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敏感，就能把它們區(qū)分得清清楚楚。不存在冤枉，也不會有誤會。

    我打了個寒噤。

    咪咪和摩根帶給我一種奇異的舒適感，似乎這個世界上任何奇怪的事情都是順理成章的。

    就算有人會因為我的一句胡言而死于非命，這都更接近一個黑色的笑話，而不是真實的悲劇。

    但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一個即將被摧毀的小世界。

    這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傳來小姑娘清脆歡快的笑聲，在沖著某處喊著：“爹地！！快點，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

    我像被人當(dāng)頭打了一棍，轉(zhuǎn)過身落荒而逃。

    那天我在芝加哥街頭游蕩整日，心亂如麻，不斷走進(jìn)各種超市順手牽羊，又在混出大門之后把東西丟回購物車?yán)铩?/br>
    晚上，我回到西爾斯大樓的辦公室，從電梯剛出來就以為自己走錯門兒了。

    燙金門牌高高掛在門外，寫著咪咪和摩根的大名——全名，我都是看了他們的護(hù)照才知道的，帶著各種令人肅然起敬的頭銜和后綴。

    入門處是雅致整潔的接待臺，旁邊是候診室，擺設(shè)舒適大方，那沙發(fā)看起來就想叫人摔一屁股，茶幾上放著最新的八卦雜志和嚴(yán)肅報紙，足夠迎合各種口味。

    無論從哪個細(xì)節(jié)看，這都是一個完備專業(yè)的私人診所，而且是非常高檔的那一種。

    最絕的是接待臺后，早上咪咪帶回來的那個金發(fā)笨女郎正在整理東西準(zhǔn)備下班，看樣子還蠻辛苦的，多半是工作了一整天。

    她微笑地看了看我，準(zhǔn)確無誤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丁通先生，您的合伙人都在醫(yī)生辦公室等您?！?/br>
    “明天見！”臨出門她還這么跟我招呼，跟真的一樣！

    而后她就施施然走了，半點都不擔(dān)心自己這份工作可能壓根就拿不到薪水。

    我半信半疑地走進(jìn)去，好家伙，這是怎么搞的？就一天的工夫，什么都齊全了，醫(yī)生辦公室、候診室、治療室、隔間都弄得漂漂亮亮的，哪兒來的魯班牌裝修隊？

    我溜達(dá)了一圈，回頭推開醫(yī)生辦公室的門，摩根坐在靠墻的沙發(fā)上，咪咪靠在落地窗旁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各自盯著某個點發(fā)呆。

    我沒驚動他們，蹭過去看了看屋子內(nèi)的裝飾，印象深刻??！咪咪跟美國各種政要、好萊塢明星、歐洲王室成員的合照，摩根的各種科研成果獎、各種學(xué)位證書都框起來了，很巧妙地放在各種小地方，叫人不覺得那是炫耀，但又不可能不注意，一旦注意到就會臉都嚇青，頓時肅然起敬。

    我滿懷欽佩：“怎么合成的？技術(shù)真好啊！”

    咪咪隨便瞥了一眼：“都是真的。”

    他指指某照片中摟著自己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某位名媛——傳說她喜歡買不同顏色的賓利車配衣服：“各個地方都換得差不多了，再換估計就要全部散架了?！庇种钢噶硪晃辉?jīng)在it世界跺一腳四方云動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掛掉了的大佬，“死活不相信我的判斷，等其他人確診已經(jīng)可以死了?！?/br>
    他的語氣跟談?wù)摻稚嫌幸粭l流浪狗愛吃rou骨頭差不多：“芝加哥算比較傳統(tǒng)的，還認(rèn)這個，以前我在紐約，大家就只認(rèn)錢?！?/br>
    摩根這時候打斷了我們：“小丁，干活?！?/br>
    我以為還有什么要搬搬抬抬，挽起袖子：“干什么活？”

    他手一揚，丟過來兩個小紙團(tuán)，我接過一看，立刻就明白了。

    紙團(tuán)里是那兩個人的名字。

    史蒂夫·辛格。

    薇薇安·紹恩。

    后腦勺兒很沒有出息地一麻，那個小姑娘脆生生的可愛聲音穿過時間和空間，在我腦海中回蕩。

    “爹地??！快點，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

    我軟弱地垂下手，喃喃地說：“三個星期，不是還長嗎？還長呢……”

    摩根冷靜的眼睛一直看進(jìn)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看穿了我的掙扎。

    “奇武會的風(fēng)格你可能還不清楚，但想象一下，十號酒館的老板乘以十，就差不多了。”

    我牙齒都酸了，十倍于十號酒館老板的德行，那是要逆天??！

    “你選一個，另一個就沒事了，你兩個都不選，就兩個都得死?！?/br>
    “總得搏一搏吧?！?/br>
    他說得很隨便，很沒心沒肺，但邏輯無懈可擊。

    我吞了吞口水，展開那兩個紙團(tuán)，盯著看，就像在看花爺?shù)捻楁満蛯毟覃惖慕鸸P，在看拉菲和善本書，在看價值連城的元青花罐。

    我希望有一個人的名字上會浮起一層血色，那些受害的無辜老人將冤魂附于其上，向我傳達(dá)昭然若揭的暗示。

    室內(nèi)寂靜無聲。

    但兩個名字還是呆呆地在紙條上刻著，毫不生性。

    它們只是圓珠筆寫成的兩個藍(lán)色名字。彼此之間，毫無區(qū)別。

    盡管摩根和咪咪都沒有看我，但他們都在全神貫注地等待，那種被期待卻深知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像刀子一樣刮著我的腦子，腦汁都被刮得要發(fā)燙了。

    我猛然把那兩個紙團(tuán)一丟：“我做不到?！毕肓讼?，我糾正了自己的說法，“準(zhǔn)確地說，我做不到只看名字就下判斷?！?/br>
    “我要看到活生生的人，要有足夠多的時間觀察他們?！?/br>
    咪咪好像早就預(yù)料到了我有這個要求，他給了我一個痛快：“難度不大，明天就滿足你?！?/br>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去問摩根：“那個病人會什么時候到診所？”

    摩根看了看表，面無表情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上來了?！?/br>
    這時候門鈴叮咚一響。

    摩根干脆利落地將身上的外套一脫，穿上白色的醫(yī)生制服，不知上哪兒摸了一副平光眼鏡戴上。我在懊惱中還有閑心八卦：“什么病人?。俊?/br>
    咪咪在旁邊說：“芝加哥警察局前任總局長。”

    我咽了一口唾沫，被這個偉大卻非常不應(yīng)景的頭銜鎮(zhèn)住了：“你，是準(zhǔn)備跟人家自首嗎？”

    咪咪一點笑容都沒有：“哪有，我只是拿他的命跟他換點東西罷了?！?/br>
    當(dāng)天半夜，給前任警察局總局長朋友看完病，咪咪和摩根又循例失蹤了，這兩位上的可能是吸血鬼的醫(yī)學(xué)院，否則沒法解釋為什么他們?nèi)绱似珢墼谠旅餍窍〉臅r候大展拳腳。天亮的時候回來，門鈴按得震山響，叫我到大廈停車場后面的空地集合，我下去一看，得，一人開了一輛車。

    我擦了擦眼睛，實在沒法相信自己的視覺能力。

    但我的大腦根據(jù)它對眼前人的了解，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合乎道理的。

    獻(xiàn)血車。

    我躥上去看了一圈，確認(rèn)這不是“西貝貨”，是正兒八經(jīng)來自美國紅十字會的獻(xiàn)血車，連放在門口的獻(xiàn)血光榮宣傳單和紀(jì)念徽章都是齊全的。

    上哪兒弄來的？真新鮮，原來美國也有這種東西。

    咪咪直樂：“美國當(dāng)然有，還有獻(xiàn)血獻(xiàn)得上癮的，哭著喊著拖不住的呢！”他像背教科書一樣念叨，“鼓勵公眾義務(wù)獻(xiàn)血是最有效得到免費血液資源的途徑，應(yīng)該在全世界推行?！?/br>
    他穿上白大褂，也戴上平光眼鏡，和摩根對拍了一掌：“我們兵分兩路，丁通你先跟我去。”

    我莫名其妙：“去哪兒？”

    咪咪探頭往駕駛室的gps上看了一眼，說：“東華盛頓街八十一號?！?/br>
    我心里一沉。

    那是另一個我熟悉的芝加哥地址——薇薇安·紹恩住的地方。

    十三　人為刀俎，我為魚rou

    車子停在東華盛頓街八十一號的路口，旁邊有一處純住宅街，斷頭路，在這個路口能看到所有居民的出入，無論是步行還是駕車。

    路口并不寬，無論什么車或者什么人長期停在這里，都會引起其他人高度的關(guān)注。

    但獻(xiàn)血車?yán)?，尤其是?dāng)獻(xiàn)血車上有一個如假包換的醫(yī)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