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我，須臾，點頭，語調(diào)緩和：“你說得對。”

    他略微放松了一下脖子，左右拉伸，看來是這一種平復心情的習慣。他用深思的語調(diào)緩緩地說：“那么，是誰要殺我呢？”

    約伯手指翻飛玩著那張卡，淡淡地說：“熟人啰?！彼敢獾臅r候，說話往往一針見血，“不是熟人，誰能往你身上下十幾種毒?。窟€得持之以恒地下，有點好轉(zhuǎn)就要趕緊補倉，有空間都沒時間。還有，不是熟人，誰能這么精確地掌握你的行蹤，誰能知道如何追蹤你的信用卡？”

    大衛(wèi)·迪頹然，過了許久才點點頭，說：“我太太?！?/br>
    五

    謀殺親夫什么的在十號酒館不算轟動事件。老公喝得正美，猛然黃臉婆殺上門來，二話不說拿起瓶子在桌上一敲兩半，撲上去就往要害處捅，那慘叫聲能叫亮方圓一里地的聲控路燈——這種事情常有。后來搞到我去喝酒都必帶一醫(yī)藥包，里面別的可以沒有，縫針工具得全套，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要派上用場。

    但這些案例和大衛(wèi)·迪唯一的區(qū)別是：黃臉婆砍完人心情好了，負傷老公回去還是有熱炕頭、洗腳水伺候，大衛(wèi)呢？

    “至少會把你的骨灰埋到八寶山吧？”

    “放屁，八寶山是我首都人民的，關(guān)他們屁事！”

    “那就國家公墓好了，你說呢？”

    約伯問大衛(wèi)·迪，他搖搖頭：“我不知道?！?/br>
    他對他太太做了一個簡略介紹——該太太美艷驚人，當過超級模特，素有艷名，拿過碩士學位，聰明得很。

    她曾對大衛(wèi)說過：“親愛的，如果有一天我要你死的話，我保證沒有任何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連你自己都不知道?！?/br>
    男人聽到這句話居然不心膽俱裂撒腿就跑，能跑多遠跑多遠，一定是因為他當時處于沒穿褲子的狀態(tài)。

    大衛(wèi)對此表示同意。

    他眼里那種猛虎般的光暗淡下去，我想那就是愷撒說出“你也在嗎”那句話時的感覺。不知怎么我有點同情他，于是出言安慰：“其實我們都是瞎猜啦，也說不定是你某個仇家買通了你們家保姆！”

    約伯冷冷地打斷了我的濫好心發(fā)作：“別扯沒用的，現(xiàn)在怎么辦？”

    我們?nèi)藝?，商量下一步如何。這樣的組合著實古怪，但老實說還蠻有效率的。

    大衛(wèi)·迪的身體需要至少三個月才能完全復原，要一個月才能下結(jié)論這條命是不是完全保住了。我建議大家窩在這里當縮頭烏龜，吃點榨菜饅頭混過這段時間再圖大計。一邊說著話，我一邊擅自檢查了他的隨身物品，將其中一卷綠油油的現(xiàn)金作為伙食費直接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大衛(wèi)·迪對此視而不見，約伯則用“孫子！被你搶了先手”的妒恨眼光瞄著我。出于純粹的報復心理，他撥浪鼓一般搖著頭：“不行，酒館得盡快籌錢重建，老板下個月會回來，要是給他看到這一片斷壁殘垣，我唯一的下場就是魂歸離恨天?！?/br>
    他干脆利落地瞪著大衛(wèi)·迪：“你，得給錢！”

    我覺得這位一輩子也沒被人逼債逼得這么慘過，但他很有涵養(yǎng)，既不窘迫，也不羞惱，只是誠懇地點點頭，說出一句話就安了我們兩人的心：“放心，你們要的東西，我一定會給?！?/br>
    但他的下一句話，就把我們倆全套進去了：“根據(jù)你們剛才所說，現(xiàn)在我被看成是死人一個，名下所有財產(chǎn)，包括這張卡，理論上都已經(jīng)不屬于我，一旦動用，就會暴露我沒死的事實，招來新一輪的追殺，你們也會被連累進去?！?/br>
    “呃，我靠，沒錯?！?/br>
    “事已至此，不如這樣，既然你們有能力救活我，我相信你們也會有能力幫我找出我太太謀殺我的證據(jù)，事成之后我會付給你們一千萬美金當報酬，成立小型基金會幫你們管理投資及收益。

    “這個條件你們覺得如何？”

    我一言不發(fā)地打開電腦做了一張模擬圖，一千萬美金湊一塊兒那是多大一塊綠磚啊，換算成越南盾什么的呢？就算泡nasa妞實力不夠，長兩條腿的應該都可以試試看了吧。

    但約伯沒有露出和我一樣的星星眼。

    他沉默地想了半天，看樣子是在天人交戰(zhàn)，因為他一時怒目圓睜，一時如喪考妣，最后他對我斷然一搖頭：“不行。”

    “昨晚那把刀可是差點砍中了我的脖子！”他夸張地比畫了一下，“大動脈！”

    約伯站起來點點頭：“你太太擺明了是要斬草除根的，買通了全世界最恐怖的專業(yè)殺手，你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她很快就會卷土重來。

    “我本來以為這一單只是單純救人一命，換點現(xiàn)金，現(xiàn)在好像要變成救人一命搭進去老子全家的樣子。

    “這種生意太虧，我不做?！?/br>
    他又拍拍我：“建酒館的錢我找高利貸湊一湊，我們把他扔出去吧。”

    我和大衛(wèi)都嚇了一跳，我趕緊說：“扔出去他就死了哦！”

    約伯表示他不關(guān)心大衛(wèi)的死活，而且如果我不支持他的決定，他很快也會不關(guān)心我的死活。老實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我的眼神跟看死人完全一樣，半點主客之間的感情都沒有。

    他說完這句話，頭也沒回就走了，就算我在后面代替大衛(wèi)喊出“最多一人一千萬”，他也去如流星，竟然沒有詐和的意思。

    我和大衛(wèi)·迪面面相覷，他風度不失，只是微微一笑，說：“人各有志?！庇謫栁遥澳阋粋€人行不行？”這純粹就是死馬當做活馬醫(yī)了啊。

    我搖搖頭不答話，心中痛惜與那一千萬美金的有緣無分。我治病可以，惹殺手就不夠料，所謂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古人絕對不會欺騙我。

    我給他換了藥回到書房，正要把這事的前因后果再想想明白，忽然秘密神醫(yī)咪咪兄在skype上叫我。

    “怎么，幫我查到j是誰了嗎？”

    “還在查，我找你說另外一件事?！?/br>
    “收錢?！?/br>
    “cao！”

    “你會有什么事來問我啊，號碼百事咪先生？”

    “昨天晚上出了一個多人遇襲事件，受害人一共十一個，全部是被重物撞擊后腦打成植物人，現(xiàn)在有法醫(yī)私下聯(lián)系我要會診。你對植物人有研究，我就說轉(zhuǎn)給你賺個外快算了?！?/br>
    “全部植物人？兇手喜歡碼清一色是吧，哪兒的事？”

    “你們那兒。”

    這四個字一出來，我心里就一緊，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浮上心頭，一剎那，我聲音都變了：“昨晚？什么……什么時候？”

    “我看看，嗯，十二點半到夜里兩點之間，時間段很密集?！?/br>
    我把耳機往桌上一摔，旋風一般沖了出去，在門口摸出電話來剛要打給約伯，他的電話已經(jīng)進來了：“我cao！出大事了?！?/br>
    我馬上知道自己的預感應驗了。

    我上街買了今天全部的本地報紙，每一份的社會新聞版都登了這件事，受害人在不同的街區(qū)遇襲，出身、背景、性別、年齡、經(jīng)歷都無近似之處，不但自己有口難言，也沒有任何目擊證人，警方初步調(diào)查得到的就是一頭霧水。

    但我和約伯當然能一眼看出，這些都是十號酒館的熟客。

    就是天天都見到，但從來彼此不打招呼的那些人。

    大個子的胖二哥開出租車，他每天來酒館坐著，不喝酒，而是等著把那些喝得差不多的單身客人拉回家去。他不愛拉陌生人，有陌生人來找他打車，他能跟人家打起來，然后再無可奈何地拉人家去醫(yī)院。

    帥哥小保愛喝波本，喝得差不多就會到酒吧中心的小樂池唱歌，嗓子爛得不行，不管唱什么都是一個調(diào)調(diào)，還以為自己是絕世名伶。這個習慣讓他沒法在其他地方生存，只有十號酒館的人抱著一種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堅韌態(tài)度任他胡鬧下去。

    花爺是最窮的酒客，年紀大了，干些力氣活，一打啤酒能喝一個多月，常常要求存半瓶酒，約伯給他存了，第二天就換瓶整的給他。他愛喝酒，更愛攢錢，攢到一個整數(shù)就買成吃的穿的送去東城孤兒院。他以后要是死了，肯定有一大群孝子賢孫披麻戴孝，雖然沒半個是他親生的。

    有錢的是喬喬，特靦腆的一個孩子，剛會喝酒就扎到了十號酒館，從沒挪過窩。他老幫人買單，還買得很羞澀，生怕人家不好意思，買完就溜了。要坑他不用別的辦法，只要站在桌子上指著他逃跑的身影大喊“是喬喬給的錢啊，十二號桌，記住了哦”，他就會恨你一輩子。

    十號酒館燒了，我沒覺得有多嚴重，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很奇怪，一開始你覺得去的地方很重要，到最后才會發(fā)現(xiàn)，真正重要的是和你一起去并待在那個地方的人。

    就是這些人。

    一夜之間，都癱在床上，眼睛閉上了，不能再喝酒了，不會再笑了，不會再來十號酒館了。

    見不到他們了。

    如果我不是運氣好，住得又近，我今天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如果約伯不是突然想去偷雞摸狗，他已經(jīng)葬身火海，成了一塊焦炭。

    我整個心，都掉到屁眼兒里去了。

    六

    我在家門口等了十分鐘，約伯回來了，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交換了一個眼神就并肩往煙墩路十號走。災后的廢墟還是那副懶懶散散沒救的樣子，約伯難得地拿出一根煙點燃，抽了兩口，說：“那么，這事變了？”

    我點點頭。

    突然之間，這不再是大衛(wèi)的事了。

    這變成了私人恩怨。

    我們的私人恩怨，十號酒館的私人恩怨。

    那么就要用十號酒館的解決辦法。

    他繼續(xù)抽煙，慢悠悠地說：“你，護照還有用嗎？”

    我繼續(xù)點頭——總有一本有用嘛。

    他表示贊許：“那么，給我，三天內(nèi)我搞定去紐約的簽證和機票，你，在那邊找個地方供我們住一段時間。”

    “這意思是？”

    “燒了我們的房子，打了我們的人，就想這么算了？門都沒有，我們?nèi)コ麄兊睦系住！?/br>
    我熱血沸騰：“同意??！”

    “不過，就憑咱倆？沒一個能打的哦?！?/br>
    他很鄙視地說：“這是智能時代好吧，你以為還在混斯巴達三百勇士？”

    約伯指了指他的腦子，我從沒見過他這么深邃的神情，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不用打，就靠這兒，我非玩死那個蛇蝎女人！！”

    我簡直想啪啪鼓掌：“太帥了啊約伯，從沒見過你這樣啊，你天天蹲吧臺后面擦杯子擦得那么不敬業(yè)，其實就是因為你在想這種拉風的臺詞吧？”

    他承認：“想了不少，沒什么場合用?！比缓竺鸵慌奈业募珙^說，“三天后出發(fā)，你把那個什么大衛(wèi)安頓一下。第一，給點藥吃吃，穩(wěn)住別死；第二，得關(guān)起來，不能叫他壞了我們的事?！?/br>
    分手之前，他從屁股口袋里掏出一管碩大的噴漆，在十號酒館僅存的一塊白色外墻上畫了一個蘋果，手法很抽象，蘋果中心寫了一行潦草的字：revenge。

    我在一邊說：“意思是iphone用戶對此事件負責嗎？”

    紐約。

    天氣開始變冷，每天都出太陽，但那太陽像是假的，金黃，燦爛，照在身上卻毫無暖意。

    我和約伯坐在第八十七街街口的一家墨西哥餐廳里，他慢慢地吃一個辣卷餅，而我定神看著玻璃窗外的路。

    我們在等人。

    等一個叫瑪利亞的女人。

    一個半月前我們到達肯尼迪機場，我?guī)еs伯直接殺到咪咪兄住的公寓，令他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驚嚇。那棟樓門禁森嚴，看門人目光銳利如隼，對外人態(tài)度兇殘，但約伯跟他只聊了大概一分鐘，對方就死心塌地地認為他是那個搬過來才一個多禮拜的住客，還殷勤地過去幫我們按了電梯。

    我對約伯這一手司空見慣，有時候他賣給我們水，大家還是在那兒很high地喝得大醉，這種催眠一般的人格魅力不是開玩笑的！

    咪咪兄一開門看到我，順勢就往后一跳，接著狂奔進房間。以我對他的了解，此刻必然沒有底褲在身。我立刻問他找到殺手j的消息沒有，他簡潔地說：“not yet！”

    我們進門之后就用自己的雜物迅速占領(lǐng)了廚房、衛(wèi)生間和僅有的一張大床，咪咪兄對此無動于衷，帶上一個包包瀟灑地離場——據(jù)他說是去做幾個嚴肅認真的醫(yī)學實驗，不知道有什么實驗要特地挑半夜來做。臨走前他叮囑我：“要是待會兒有渾身是血的人上門求醫(yī)，你順手治一下，治死了就丟到垃圾間去?！?/br>
    紐約的公寓垃圾間果然是個兇險之地。

    我和咪咪嘮嗑的時候，約伯站在窗戶旁邊一動不動，注視著下面車水馬龍的街道，也許還聽著電視里熱熱鬧鬧上演的肥皂劇。突然之間他回過頭來，用正宗得超乎想象的紐約上城口音問我：“哪兒有汽水？”

    后來我就醒悟了，從那一分鐘開始，約伯就在全身心地融入紐約，那個過程就像一把熱刀子切進黃油塊兒，明明是兩種東西，卻可以結(jié)合得極為親密無間。

    頭幾天他哪兒都不去，每天在家里看地圖，身邊堆著各種各樣關(guān)于紐約的書——從嚴肅的歷史著述到布洛克的偵探小說，手指順著各條公交地鐵線路劃過去，不間歇地喃喃自語。接下來幾天他天不亮就出門，半夜三更都不見影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紐約風土人情的熟悉程度也與日俱增，直到完全超乎了我最狂野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