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淑應(yīng)一位舊時女友邀約，來咖啡店里坐著閑聊。

    這位女友與她一向交好，后來她父母亡去、家道沒落，朋友幫襯了不少。

    女友問道：“前兩日你說找事做，找見了沒有？”

    惠淑瞧著咖啡杯里乳白拉花，輕輕回道：“寫了幾封信去應(yīng)征，也不知結(jié)果如何?！?/br>
    女友略想一想，道：“我先生的一位朋友正在苦尋家庭教師，需會英文的，不知你可愿做？”

    惠淑笑道：“有事做便謝天謝地了！哪里有什么愿不愿的。”

    女友哈哈一笑，點頭道：“那過兩日我安排你與這位先生見面——可有一層，這位先生的夫人早亡，家中傭人又百般慣寵，因此留下的小少爺缺人管教，免不了脾氣刁劣。你性子軟，做不來可莫要強求，盡快與我說便是?！?/br>
    過兩日女友果真張羅著安排她與雇主見了面，房子在法國人的租界，是個半隔離的小洋房。洋房通體白色，樓上一角陽臺伸出來遮蔽著大門，黑的哥特式鐵柵欄豎在陽臺上，遠(yuǎn)遠(yuǎn)能瞧見，走近便只能瞧見陽臺橘紅的底色。門前不時有高鼻深目、金色鬈發(fā)的外國人來往，女友對她笑說：“這位先生與法國朋友開的公司，薪水不會低給你。”

    說著撳門鈴，待對方開門時二人皆是一愣。

    惠淑硬著頭皮伸出手來，這位季先生客氣一握便松開，對女友笑道：“這位便是顧小姐？我見過，倒是頗有緣分?！?/br>
    女友詫道：“你二人何時相識過？莫不是瞞著我吃了好些飯局！”

    季先生生得眉目疏朗，年輕時必也是個風(fēng)流人物。他一雙桃花眼一瞥惠淑，她便紅了臉：“先生幫過我一回，是有些緣分。”

    惠淑這一臉紅絕不是因著所謂“怦然心動”，而是想起那天與這位季先生相遇時頂尷尬的情景。

    季如風(fēng)做了個“請進(jìn)”的手勢：“請進(jìn)。今日孩子出去瘋玩，傭人也因病歇息，顧小姐自在些便好——茶還是咖啡？”

    惠淑忙道：“白水就好。”

    女友笑著拍她手：“跟他拘謹(jǐn)什么，季先生留洋幾年，整個的西派人物，最是樂于交朋友的。”說著嚷道：“如風(fēng)，顧小姐愛喝咖啡，將你從法國帶的豆子拿來！”

    季如風(fēng)果真沒半點架子，竟真躬親洗手磨煮豆子，惠淑聞著滿屋咖啡香氣，聽著兩人說話笑鬧，心里奇異地安寧。

    說起孩子，季如風(fēng)揉額道：“子善實在淘，前頭家教被氣走了幾位，若是顧小姐愿意教，那可是再好不過?！?/br>
    顧惠淑自然應(yīng)了這檔事，晚上回家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著鼻尖還縈繞淡淡咖啡味。

    她靠著窗前發(fā)呆，想起與季先生的初遇來。

    其實說起來不過是兩句話的事：她醉酒，將季先生認(rèn)成已故兄長，因此執(zhí)意抱著不肯撒手；這位季先生也是足夠紳士，竟就這樣在舞廳沙發(fā)坐了整晚。

    如今陰差陽錯的，竟又成了她的雇主。她將下巴抵在膝上，她太瘦，下巴太尖，硌得骨頭疼。

    過幾日后，惠淑依言來叩響季家的門，這回開門的是個白胖中年女人，說話時臉上的rou一顫一顫，像吃過的椰子rou果凍。

    女人警惕問道：“找誰？”

    惠淑道：“季先生在不在？”

    女人回：“不在！”

    惠淑竟略放了心，只道：“我是新來的家庭教師。”

    女人臉色立即和氣起來：“哦——哦，先生囑咐過的，您就是顧小姐？”

    惠淑點一點頭，跟著女人進(jìn)了房子。

    上回來拘謹(jǐn)些，還沒好好瞧一瞧房子。

    女人——她自稱張媽——對惠淑陪笑臉：“您這會兒略坐一坐，我給您倒茶——少爺還未起床，催著洗臉還需一會子?！?/br>
    惠淑道：“不礙事?！北隳克蛷垕尩诺挪壬狭硕恰?/br>
    惠淑這才細(xì)細(xì)打量房子，客室布置得很精致，漂亮的皮沙發(fā)總像什么辦公場合。對面沙發(fā)上扔著一只臟兮兮的籃球，網(wǎng)球拍胡亂扔在茶幾上，玄關(guān)入門處吧臺扔著幾本畫冊。

    盡管家里不大整潔，卻缺人氣，冷冷清清不像有人常住。

    她正思忖這里是不是別院，便聽樓上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張媽邊下樓邊對惠淑說：“起來了，少爺起床氣大，您擔(dān)待些?！?/br>
    “張媽！我襯衫呢？”

    懶著嗓子長長的一句，惠淑再次循聲望去，便見樓梯口立著一位赤著上身的小少爺，看上去十五六歲。一看便知是季先生的孩子，桃花眼與季如風(fēng)如出一轍，似乎是因為年紀(jì)小些，因此模樣比他父親更漂亮；睫毛覷下來的神態(tài)便知將來八成是位浪子。

    這就是自己那位學(xué)生。

    張媽本正在陽臺忙活，聽著聲音“哎”“哎”著：“昨日給您熨了，在您枕頭下放著呢?！?/br>
    說著再次蹬蹬上樓，小少爺卻頗為不屑朝樓下瞥了一眼，穿好衣服才拖著步子下了樓。

    “你就是我那新教師？”

    惠淑知道少爺叫子善，于是溫聲道：“子善對不對？我是你的新教師?！?/br>
    季子善抱著胳膊靠在沙發(fā)里打量她幾秒，道：“缺錢？”

    惠淑沒想到迎頭這樣一棒，自己上回來就穿的這套衣裙，這是自己僅拿得出手的衣服，原來在人家眼里還是瞧不上眼的。

    她臉又紅：“是，但并不妨礙教給您知識?！?/br>
    子善晃蕩著身子想了想，然后欺身到她跟前：“那這樣，你我商議一番：你呢，該來的時候來，但別管我。我爸薪水肯定照付給你，你有錢，我也自在，你看行不行？”

    惠淑皺眉道：“拿錢辦事，什么都不管又是什么道理？”

    子善將長腿一伸翹上茶幾——因此網(wǎng)球拍被蹬在地上：“不同意也沒關(guān)系，來教我，顧老師。我有的法子是讓你走?！?/br>
    惠淑將網(wǎng)球拍撿起來，意識到這位少爺并不是位好惹的主兒。

    家教的經(jīng)歷果真不怎么愉快，好在只有每周末去做事?；菔绠?dāng)晚回家后疲憊不已，這位少爺油鹽不進(jìn)，真是青春期的典型。正揉著泛酸的脖子，電話便叮玲玲想起來，惠淑正疑心是誰在這時候打電話，便聽電話那頭低低的一笑：“猜你這時候該到家，果真不錯?！?/br>
    惠淑又憶起那晚的難堪，說話便吞吐起來：“季先生。”

    那頭嗯一聲，問道：“子善調(diào)皮了沒有？若是教你不順心，只管告訴我，我抽空回去教育他。”

    惠淑忙道：“哪里，子善乖得很，英語基礎(chǔ)也好，很聰明。”

    當(dāng)父母的哪有不喜愛孩子被夸贊的，季如風(fēng)果真又笑兩聲，卻將話題倏地一轉(zhuǎn)：“過幾日，大劇場有個英文電影，我想請你幫忙鑒賞一回，若是值得看，下次也帶子善一同來?！?/br>
    這話說得無法叫人推拒，何況對方還是雇主。

    惠淑應(yīng)下來，幾日后同季先生一齊看了電影。

    兩人談話頗同志趣，惠淑對季先生可謂是刮目相看，之前不過以為是滿身銅臭的商人，卻對英國文化如此有研究。

    “今日十分愉快，真得謝謝顧小姐?！?/br>
    惠淑笑道：“季先生愉快，謝我做什么？”

    季如風(fēng)打著手勢想了想：“就像伯牙與子期，知音難遇，相見恨晚?！?/br>
    惠淑咬著唇笑，心里撲通慢一拍。

    二叁周過去，惠淑也大抵摸出子善的脾性來，這孩子面上尖利，卻并不做過火的惡作劇。

    今日她到書房里去，子善已懨懨趴在書桌，聽到開門聲也不抬頭，只嘖聲道：“你怎么還來？喜歡被人罵？”

    惠淑安靜在他旁邊坐下，敲桌子道：“上回給您看的書呢，該念給我聽聽了。”

    子善這才抬起頭：“你煩不煩？”

    惠淑見他臉色紅得不正常，皺眉道：“不舒服？”

    子善打開她想試溫的手：“跟你沒關(guān)系。”

    惠淑又問：“張媽呢？”

    子善趴在桌上不動彈。

    惠淑嘆口氣，道：“回房間去吧，我給季先生打電話?！?/br>
    子善悶悶道：“打了也沒用，他不會來。他也不住這里?！?/br>
    惠淑拍拍他的背：“可總要看醫(yī)生，收拾東西，我們?nèi)メt(yī)院看看？”

    子善余光瞥一瞥她，退讓一步似的：“客廳茶幾下有藥箱，里面有常用藥。我不愛去醫(yī)院。”

    惠淑點一點頭，道：“您回屋休息，我守著您?！?/br>
    子善愣一愣，竟點了點頭。

    她守在子善床邊，看他吃了藥，又拿涼水浸過的毛巾敷在他額頭。

    兩人都沒說話，屋里一時靜默，只有水杯碰撞或衣物摩擦的細(xì)微聲響。

    子善忽將冷毛巾拉得遮住眼睫，悶悶道：“張媽身子總不好，又回家了，我也不會做飯?！?/br>
    惠淑未想到他與自己說起這些，順話問道：“為什么不多請一位用人來？”

    子善說：“張媽在我家做了十幾年，一個人慣了，多一個人顯得她不中用似的，不好?！?/br>
    惠淑一時沒說話，心生憐憫，拿手撫了撫子善的頭。

    惠淑看一眼腕表，此時已快到中午，她問道：“您想吃點什么？我看張媽買了不少菜，能做幾樣出來?！?/br>
    子善拉掉毛巾問：“你會做飯？”

    惠淑抿唇笑道：“都是南方菜，不知道您吃不吃得習(xí)慣?！?/br>
    子善定定看她幾秒，猝然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只露出一對紅耳朵：“叫我子善！您啊您的，煩不煩？想喝蓮子銀耳粥，快去做！”

    惠淑對這孩氣的示好哭笑不得，只洗手去做飯。

    看來子善真愛吃這個，冰箱里放著大碗泡好的銀耳與蓮子。

    不多時果真將蓮子粥端了來，惠淑道：“不知道您……子善你吃不吃得慣，因此少放了些糖?！?/br>
    子善在病中胃口也好得很，不顧燙嘴吃了一口，疑惑道：“跟張媽做的不一樣，不甜，但是香?！?/br>
    惠淑道：“家家的菜譜都不同，我是隨母親學(xué)的，蓮子銀耳與紅棗枸杞不必說，再加蜂蜜提味?！?/br>
    子善點點頭，一勺一勺吃下去，臉色好了許多。

    一折騰再一談話，太陽不知不覺落了山。

    惠淑低頭看腕表，子善不虞道：“你家里有人？你著急回去？”

    惠淑道：“家里只我一人，倒是不著急……”

    子善沒想過她真乖乖回答，噎了一噎，道：“那急什么，本少爺生著病，你當(dāng)家庭教師的不該好好陪著？錢讓你白拿了？”

    少爺說話跟炮仗桶似的，全然忘了第一回見面時對惠淑說“別管我，你白拿錢”。

    惠淑為難看著他：“我家離這里遠(yuǎn)，再晚些，末班公車都要沒了?！?/br>
    子善卻更得意似的，看一眼外面天幕：“那就在這里睡，我家空房間很多?！?/br>
    惠淑嘆道果真還是孩子，推拒道：“這萬萬不合適……”

    說著手被重重一拉，重心一歪，她輕呼著往床上倒去。

    子善冷著臉，唇色因病而嫣紅，因此整張臉竟漂亮得帶些艷色；他又將她重重一推，惠淑脊梁撞上床墊，還沒做出反應(yīng)，少年就欺身壓上來。

    “我都聽說了，我爸最近總帶一個女人吃飯看電影，那女人是不是你？”子善摁著她的肩，她吃痛道：“子善，你先放開……”

    子善卻加重了力氣：“想當(dāng)我后媽？”

    惠淑推他的肩膀，反倒被他將雙手壓在頭頂：“說話！你對我好，是真喜歡我，還是因為想當(dāng)季太太？”

    少年刻薄的詰問一句接一句，惠淑急得眼淚都流出來：“我沒有……”

    子善冷笑：“不想嫁給我爸？”

    惠淑點頭，子善沉默兩秒，這時樓下大門竟吱悠悠地開了，有人在客廳頓了頓，興許是瞧見她留在客廳的包，因此喚道：“惠淑？”

    季如風(fēng)回來了。

    兩個人身子都僵了一僵，惠淑眼淚立即涌出來：“如風(fēng)，如——”

    子善低聲道：“閉嘴?！?/br>
    惠淑哪里肯聽，因此他在她再次叫出聲之前，一垂睫毛吻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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