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愿其人，生于越州永興，在那魚翻藻鑒，鷺點煙汀的江南水鄉(xiāng)，幼時便有神童之名傳遍越州，鐘靈毓秀。

    宗愿本家，乃是京中沒落士族，他的祖父，乃是汴梁的京官，為人嚴(yán)厲刻板，正直清廉。

    生母是京中貴女，與宗愿的父親無媒私奔，生下宗愿后，染疾去世。

    因家境貧寒，父親在越州續(xù)了弦，宗愿自幼起便要服侍后母及弟弟，后來，還要撫育襁褓中的meimei。

    他行為檢點，作風(fēng)嚴(yán)謹(jǐn)，頗為人稱道。

    宗長殊十三歲那年，父親撒手人寰，后母也改嫁他人。

    只留宗長殊與弟妹相依為命，小小年紀(jì)便挑起了生活的大梁。

    后受祖父所召入京，到京之后，獨守清凈，生活簡樸，為人謙恭；勤勞好學(xué)，師事裴汲學(xué)習(xí)《儀禮》。

    殿試時“昇對稱旨，擢第一”。

    他為人肖似其祖，清正剛直，潔身自好，不參與黨爭，不與人交惡，不好交游應(yīng)酬，是士族之中的另類，世人眼中的道德楷模，很快受到了定安帝的重視。

    宗長殊二十四歲那年，忽赫十六部屢犯邊境，拒不朝賀，占領(lǐng)太行數(shù)座城池，殘殺百姓將士，共計千余人。

    定安帝一怒之下，御駕親征，宗長殊作為軍師隨行。

    無人知曉那場戰(zhàn)役具體發(fā)生了什么，總之，從那以后，定安帝重用宗長殊，冊封他為七珠異姓王，賜他尚方寶劍的榮耀，宗家自此躋身一等世家。

    后來更是以攝政王之尊，任太女太傅，輔佐其至登基。

    姚盼曾無數(shù)次揣摩，宗長殊要的到底是什么，若是滔天權(quán)勢，他當(dāng)年加封為七珠異姓王時，地位僅次于定安帝。

    攝政多年，滿朝文武有近一半是他門生，而她年幼無知，羽翼未豐，他本來就有無數(shù)機會，卻沒有動手。

    這一世，根本不會有那些事情的發(fā)生。

    有人通敵叛國，安插探子潛伏于軍中，出賣定安帝的行軍路線，導(dǎo)致定安帝在一次追擊戰(zhàn)中涉險被俘，彼時宗長殊也在其中。

    江寒練千里走單騎，營救君主，卻沒想到竟是腹背受敵。

    幕后黑手，是他的父親。

    丞相江崇明。

    此人野心勃勃，企圖改朝換代，在定安帝陷入危難之時，他第一時間不是召集群臣商量對策，而是封.鎖皇城，囚太女于春和殿。

    好在那場戰(zhàn)役，有驚無險，定安帝活著回來了，而宗長殊救駕有功，自此官運亨通，一路扶搖直上。

    江家迎來滅頂之災(zāi)。

    先皇后雖非江氏親女，卻是受江家撫育長大，生前，曾向定安帝求過一道旨意。

    在如此滔天大罪之下，仍是保全了江氏滿門，只斬那罪魁禍?zhǔn)住?/br>
    江崇明。

    定安帝卻因那一場戰(zhàn)役，元氣大傷，回天乏術(shù)。

    叛國之罪，足以動搖江家滿門，無奈證據(jù)不足，又兼時局動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定安帝將姚盼召到榻前。

    雙鬢灰白的老人，撫摸著姚盼的長發(fā)，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讓她隱忍。

    □□是當(dāng)時權(quán)傾朝野的外戚世家，先后九人封侯，五人擔(dān)任丞相，是太行歷代歷朝中，最顯貴的家族。

    族中之人多為將軍、列侯，生活侈靡，聲色犬馬。

    天下人并不知曉，曾經(jīng)在皇宮之中發(fā)生的罪惡，姚盼也無數(shù)次催眠自己，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場噩夢。

    即使仇敵近在眼前，姚盼也不能動手。

    陛下病重，太女監(jiān)國，宗長殊輔政。

    第二年冬，定安帝匆匆病逝于紫宸殿。

    登基甫滿三個月，女帝便下了一道圣旨，誅殺江家滿門。

    哪怕被世人按上不孝不仁的罪名，也執(zhí)意要讓江家血流成河。

    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江寒練聽聞此事，自刎謝罪。

    他死前寫就了一封血書，托人寄給他的師兄，時任攝政王的宗長殊。

    彼時宗長殊還政于女帝不久，正隱居在東華書院之中，編撰經(jīng)典，收到信，他方才知曉，陛下要對江家動手了。

    宗長殊連夜趕往紫宸殿，他跪在刺骨凜冽的風(fēng)雪之中，聲音嘶啞，請求女帝寬恕江家稚童的性命。

    燈火通明，女帝在殿中尋歡作樂，絲竹靡靡之聲傳出，宗長殊的骨骼和心臟，一寸一寸地冰冷。

    他的頭頂、睫毛、嘴唇都沾了碎雪，眼睛一眨不眨，清透如同琉璃，又堅韌如同這鐵籠般的宮城。

    三更時分，殿門緩緩開啟。

    女帝紅裙款擺，狐裘緊貼著玲瓏的身段。

    看著幾乎成為一座冰雕的雪人，女帝豐潤的紅唇之上，漂浮著慵懶的笑意。

    “先生這般剛正不阿之人，也是來勸朕收回旨意，放過亂臣賊子的么?！?/br>
    他抬起頭，說，“江家滿門，今日若是盡皆死于陛下之手，婦孺不留，今后士族門閥人人自危，必成合圍之勢，人心不穩(wěn)，朝野震蕩。陛下，你可擔(dān)得起這后果?！?/br>
    他跪著，口吻卻是一如既往的不贊成，仿佛她做的什么都是錯的。

    “朕有何懼？”

    九五至尊，又有何懼？

    女帝放聲大笑，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打濕了她的眼睫。

    笑罷，她親昵地扶起他，體貼道：“先生舊傷未愈，就不要跪了?！?/br>
    宗長殊卻避開她的手，如避蛇蝎。

    皺起的眉，好似厭惡不已。

    女帝但笑不語，負(fù)著手，欣賞了他這副冷冰冰的表情片刻，方才說：

    “先生來晚了?！?/br>
    “什么意思?！?/br>
    他霍然盯緊她，語氣緊繃。

    *

    大牢之中，年幼的孩子們統(tǒng)統(tǒng)斷絕了生息，他們伏在母親的懷里，臉頰尚有紅暈?zāi)?，仿佛只是在酣睡一般?/br>
    他眉頭緊蹙，指尖顫抖。

    年輕的女帝只是輕笑，冷冷凝視著這場人間煉獄。

    她的袖角，拂過他腰上的玉佩，食指抵在唇邊，慢條斯理地，“噓”了一聲。

    “卿若再求情，便與這些逆賊同罪?！?/br>
    她沉吟著，“江家在京中橫行霸道的時候，就應(yīng)該想到今日的后果。聽說，江崇明在揚州養(yǎng)了一個外室，肚子里已有了一個孽種?！?/br>
    宗長殊臉色一變，就要往外走。

    姚盼笑得輕巧：

    “我派去的，都是密衛(wèi)營的人，不會留下活口?！?/br>
    宗長殊回身，眸中陰沉，極為復(fù)雜。

    她忽然向他張開雙臂，臉上有一種童稚般的喜悅，仿佛在討要夸獎：

    “先生快瞧瞧，朕如今，可算有個帝王的樣子了？”

    “陛下，”

    宗長殊冷冷地說，“你不該這么做?！?/br>
    “先生不知曉宮中曾經(jīng)都發(fā)生過什么，自然不能理解朕。先生也不是朕，無法體會朕心中的恨。如今這樣的局面，亦不是先生的過錯。先生救駕有功，父皇讓朕感念先生的恩德，朕記得呢?！?/br>
    “朕不想遷怒先生?！?/br>
    女帝轉(zhuǎn)過身去，無奈地說，發(fā)上的明珠搖曳相擊。

    “先生顧念同窗之誼，為故人一封信箋，而千里奔赴宮中，冒著觸怒朕的風(fēng)險，直言勸誡，已是仁至義盡。”

    ”先生不知，盡人事聽天命？這一次，便當(dāng)是我任性妄為了一些，以后，先生就不要再提此事了，可好？”

    她微笑著回過身來，嫵媚的桃花眼里，是千里冰封的冷漠。

    還有初露端倪的，殺意。

    宗長殊齒關(guān)發(fā)冷。

    他知曉自己習(xí)性疏冷，又嚴(yán)肅刻板，不討人喜歡。

    姚盼天性不羈、不喜管教，他這個太傅，更是定安帝硬塞給她的，他們原本從一開始就不對付。

    宗長殊做她太傅那會兒，姚盼已年滿十四，性格大致成形，故而二人，并不親近。

    哪怕宗長殊真心將她當(dāng)作學(xué)生，這位女帝，也從未真正地將他當(dāng)成老師過。

    *

    真的有人愿意一直屈居人下么，就算他現(xiàn)在抱著這樣的心情，想要效忠皇室，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

    因為他是寒門出身，從小就被灌輸侍君以忠的思想，可，誰又能保證將來如何？

    人心是會變的。

    人的本性自私，不可能完全不為了自己考慮，他是庶民出身毫無根基，只有攀附皇族才能讓宗家延續(xù)下去，說到底，他們也是各取所需。

    姚盼根本不相信這個世上會有那么純粹的人，她也不相信宗長殊是什么圣人。

    她不敢拿整個太行來賭。

    他到底忠于的是什么？

    不是太行，不是那些條條框框，更不是姚盼。

    也許，只是他在心中構(gòu)想出來的東西。

    哪一天那個東西坍塌了，背叛就會不期而至。

    神的對立面是惡鬼，若是明堂君子做膩煩了，又有誰知，他那光風(fēng)霽月的皮囊下隱藏的，不是惡鬼？

    他是危險的，不可控的。

    為了杜絕后患，只有將他牢牢地抓在手心，不論是用什么手段。

    待她借助宗家的力量登基，在群狼環(huán)伺的帝座之上，站穩(wěn)腳跟。

    將此人的利用價值徹底榨干，再一鍋端掉。

    絕不會，坐任前世那樣的事發(fā)生。

    *

    入夜時分，殿外忽然下起了雨。雨聲淅淅瀝瀝，在地面匯成小小的漩渦。

    春雨寒涼，伴隨著春雷陣陣，窗外銀光乍現(xiàn)，姚盼不禁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燭火昏黃，青年白衣散發(fā)，安靜地坐于一席之地。

    室內(nèi)，只聞執(zhí)筆在草紙上的沙沙之聲，是他在清點東宮文臣幕僚的名單。

    姚盼將看了一半的《齊民要術(shù)》擱下，緩步走到他身邊，靠著他半坐了下來，衣擺如同一朵黃花旋開。

    昏暗的光線中，青年執(zhí)筆的手指清瘦修長，她握住他冰涼的腕骨，讓他不得不轉(zhuǎn)過目光，“我害怕?！?/br>
    她委屈地緊貼著他，“這春和殿冷冷清清的，外面好像要下雨了，好可怕。”

    “臣讓他們多點幾盞燈?！?/br>
    他要起身。

    “不要?！币ε芜B忙拽住他，“先生常常來陪我，就好了?！?/br>
    “先生的手掌比梨梨的大好多，”她抓住他的手，一點一點貼上去，感受著上面每一寸肌理，“為什么呢？”

    “因為……”宗長殊不免低頭，小巧白嫩的手心闖入視線，讓他停頓了一下：

    “臣是男子?！?/br>
    姚盼噢了一聲，將腦袋貼近他的胸口，側(cè)耳，在一片昏暗之中傾聽著。

    他將筆擱下來。

    低頭是她圓圓的小腦袋，睫毛纖長，鼻尖挺翹小巧。他無奈道：

    “你在做什么？”

    “我在……聽先生的心跳?！?/br>
    “聽這個干什么？”

    “我想知道……先生是冷的還是熱的?！?/br>
    少女用手掌輕貼，“咦”了一聲，“看來，先生是冷的?！?/br>
    姚盼纏著他，幾乎手腳并用了，青年的胸膛坦實寬厚，隱隱有些彈性。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冷熱，心里卻琢磨，這宗長殊人不可貌相嘛，看起來清瘦文弱一人，沒想到下面還挺有料。

    少女玲瓏的曲線，隔著薄薄的寢衣，軟得像一團云。幽幽的香氣不斷傳來，她一臉純潔地提著問題：

    “我知道，先生有一個meimei。她會像梨梨這樣抱著先生么？”

    “不會?！?/br>
    宗長殊垂下眼，表情淡淡的，“她打小就不與臣親近，反而有些怕臣。如今養(yǎng)在臣的祖父那里，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見面?！?/br>
    “宗謹(jǐn)？”那個老家伙。

    一張兇神惡煞的臉浮現(xiàn)眼前，姚盼含蓄地問，“她天天看見宗老頭，晚上不會做噩夢么？”

    宗長殊敲她的額頭，“慎言?！?/br>
    被他一敲，姚盼一點旖旎的心思都沒了，她嘀嘀咕咕地翻了個身，索性仰面，倒在了他的膝蓋上。

    細(xì)軟的發(fā)絲盡數(shù)散落，姚盼懶散地打了個哈欠，閉著眼，呼吸淺淺。

    宗長殊低著頭，靜靜凝視她的容顏。

    那兩瓣紅潤的唇瓣，忽然輕啟：

    “這些年，長殊哥哥過的累么？”

    她喃喃地說：“你一個人肩負(fù)著宗家，還要照顧宗長安那個不省心的，肯定很累吧。我聽說，宗老頭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

    姚盼睜開眼，“他還有沒有打你？”

    宗長殊捋開她的劉海，突然之間，回想起那個時候。

    宗謹(jǐn)不知從哪聽說，宗長殊蠱惑太女的傳言，不分青紅皂白，鞭笞于他。

    當(dāng)著眾人的面，以示懲戒。

    血rou橫飛中，他咬牙忍耐。

    學(xué)子們指指點點，竊竊發(fā)笑，樂于圍觀這位天之驕子被懲罰的慘狀。誰讓他平時獨來獨往，目中無人呢？

    一個小小的身體，忽然飛奔過來，擋在他的面前。看清是誰，少年漆黑的瞳孔一震，失聲喝道：

    “殿下！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