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瘦削,太過蒼白,整個人似乎沒有了靈魂。

    沈勛輕輕地叫他的名字，不敢太大聲，怕一陣風(fēng)吹過，這個人似乎就要倒下。

    可是他沒有倒下。

    李牧言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輕輕地抬起了頭來。見到沈勛，他的目光中稍稍帶上了一點晶亮,輕輕地應(yīng)一聲：“啊，我在這里?！?/br>
    沈勛覺得自己的心口悶悶地疼，這樣的李牧言……

    他幾乎可以想象，李牧言在北寧，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他甚至可以猜得到，前些日子北寧被齊國啃下幾座城的時候，必定有相當(dāng)多的人叫嚷著，要殺了李牧言這個來自齊國的人泄憤。

    沈勛不知道，李牧言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怎么活下來的？”李牧言聽到這個問題，居然微微笑了一笑。

    他瘦削的臉上浮現(xiàn)出這種笑容的時候，沈勛似乎隱約又看到了那個溫柔對著自己微笑，卻讓自己渾身發(fā)冷的李牧言。這一次，他沒有發(fā)抖，只是站在那里，看著李牧言，眼中流露出一點痛心。

    “就那樣，靠著一個女人，活下來。”李牧言回答得面無表情。

    沈勛張了張嘴。

    “婉云，她……怎么樣？”好一陣之后，李牧言輕聲問，聲音中第一次透出了情緒。

    他在擔(dān)心與緊張，怕沈勛說出什么讓他難過的話來。

    “不是很好?！鄙騽讚u了搖頭，準(zhǔn)備開始詳說。但是，他沒有機會說出來，李牧言臉上的表情，讓他被嚇得呆立原地。

    那種咬牙切齒的痛恨，仿佛不共戴天般的痛楚……

    沈勛覺得，自己也許不該這樣回答。

    “都是陸芷的錯?！焙靡魂囍螅钅裂暂p聲回答，“我已經(jīng)計劃好，回去就帶著她一起走，沒想到……”

    沈勛沉默了片刻：“你準(zhǔn)備投向北寧？”

    “曾經(jīng)是?！崩钅裂院敛槐苤M地回答，“我沒有你那么能干忍，也沒有你背后的存在可以保護我。當(dāng)那個國家想置我于死地的時候，我能做的，就只有逃開。”

    沈勛繼續(xù)沉默著，聽李牧言仿佛終于打開了話匣子一般說個不停：“你敢說，當(dāng)初我被派到邊城，不是想著要找個機會殺了我嗎？那個時侯，我還在想，只要給我一個機會，我還是愿意相信這個國家啊?？墒俏腋嬖V那些官員，陸芷在他們的城池里出沒，搜集他們的信息，沒有一個人把我的話當(dāng)真，知府還借機訓(xùn)斥了我……”

    “那個國家，已經(jīng)從根子里爛掉了啊……”李牧言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富有的人越來越富有，甚至可以用金錢cao縱官員們的更迭，那些窮的越窮，禮樂早就崩壞了，不復(fù)存在了啊……”

    沈勛看著李牧言，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zhàn)。

    他想要質(zhì)問的話，最后還是沒有說出來。

    等到沈勛終于聽完了李牧言那些神神叨叨的抱怨之后，終于想起了當(dāng)初自己過來的目的，問了一句李牧言，送走李夫人和李老爺?shù)臅r候，為何不將李婉云一起送走。

    李牧言停了一停，唇邊浮現(xiàn)出淡淡的笑意來：“所以，我后悔了?！?/br>
    他沒有說原因，目光中的那一點悲涼，看得沈勛都莫名有些感傷?！拔椰F(xiàn)在終于相信了，但是……”

    李牧言的話沒有說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看向沈勛，唇角漸漸地有了那種淡淡的，溫柔的，卻不見多少真心的笑：“你說，meimei會原諒我嗎？”

    想起過來之前，給李婉云送信過去之后，李婉云的毫無反應(yīng)，沈勛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如果說原諒，那么李婉云所受的苦難就完全地被否定了，如果說不原諒，對著李牧言他也狠不下心來。

    李牧言所受的苦，也不見得要比李婉云要少太多。

    一時之間，他沉默了下來。

    李牧言是個聰明的，如果不聰明就不會寫出董氏五書大行天下，最后甚至成為一個王朝的綱領(lǐng)。

    見到沈勛的沉默，他就笑了起來：“我知道了，meimei沒有原諒我?！?/br>
    沈勛張了張嘴，實在是說不出話來。

    “回去之后，”李牧言收斂了笑意，看著沈勛，聲音輕輕地飄過來，帶著說不出的堅定，“請你告訴meimei，她的愿望，我會幫她實現(xiàn)的?！?/br>
    沈勛一愣，脫口而出：“你知道她的愿望？”

    李牧言輕輕說出一句話來，沈勛呆立當(dāng)場。

    和李牧言見過面之后，沈勛一直有些神情恍惚的模樣。

    正使見了他這番模樣，不由得心中不喜，在談判桌上，刻意地為難了他一下。回過神的沈勛不僅三言兩語就將這件事揭過，反而接著正使的一句話，狠狠地對著北寧的使者舉起了刀。

    等到這一天的談判不歡而散，正使大怒地指著沈勛的鼻子，道：“陛下派我們過來是來談判的，不是過來破壞兩國邦交的！”

    沈勛冷笑：“兩國之間只有百年世仇，何來邦交？若不是我們的兵打下了他們幾座城池，他們哪里會來和我們談判。正使別忘了，邊城城破，可就在眼前。大人說什么邦交，也不怕那些在邊城死去的人的冤魂，晚上過來找大人談?wù)勑??！?/br>
    正使顫抖著，臉色變幻不停。

    作為皇帝手下的心腹大將，正使何曾受過這樣的氣。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正使的位置來得其實不那么名正言順，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沈勛都比自己更適合這個位置。

    但是越是如此，他就越想在沈勛面前確立自己的威嚴(yán)。

    如今被沈勛這樣當(dāng)面頂了回來，只覺得自己的臉面都丟盡了。

    怒氣沖天的正使當(dāng)場就要人拿了沈勛，關(guān)他的禁閉。卻不料使團中很多人都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居然沒有一個人動彈。

    沈勛貼近正使，臉上笑嘻嘻，說出的話卻直戳他的心窩子：“看到了嗎？因為你無能，所以，整個使團都沒有人聽你的?！闭箽獾玫寡?，也不顧斯文，直接擼了袖子上前就要打人。

    這次有人動了，七手八腳地過來按住了他，說著大人息怒，邊上卻有人故作驚訝：“哎呀，正使莫不是失心瘋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很快就將他按了下去。沈勛看著這一幕，唇邊笑意儼然，等到正使被人扶了下去，關(guān)在自己房間內(nèi)了，他才一拱手，做義正言辭狀：“如今正使有恙，我等卻不可因此而輕忽談判一事。此后還請諸位一起共勉，為朝廷奪得更多利益?！?/br>
    一群人紛紛拱手應(yīng)諾。

    沈勛嘴邊的笑意越發(fā)深厚了起來。

    使團正使出事的消息傳到京城，皇帝氣得當(dāng)場就摔了杯子。伺候他的太監(jiān)大汗淋漓躬身縮在一角，一直到皇帝看上去稍微平靜了一些之后，方才悄聲上前，躬身道：“陛下且息怒。”

    皇帝冷冷地看著空處：“朕身為皇帝，居然想隨意處置一個人都不成。這樣的皇帝，做來有什么意思?！?/br>
    太監(jiān)背上的汗越重，見皇帝臉色不好，不由得上前道：“陛下，等使團都回了京城……”

    “等他們回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辛苦了，到時候，難道朕還能動手不成？”皇帝的語調(diào)越發(fā)平靜，太監(jiān)卻連話都不敢說了，跪在原地不敢動彈。

    皇帝平靜了一下心緒，看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伸了伸手讓他站起來：“非爾之錯，起來吧。去皇后宮中?！?/br>
    皇帝進(jìn)門的時候，皇后正問起李婉云，那荷花泡了茶，是不是當(dāng)真可以養(yǎng)顏。

    李婉云正準(zhǔn)備開口，皇帝就怒氣沖沖地進(jìn)來了，連稟報的聲音都遲了一步才響起來。

    見皇帝這番模樣，皇后也有些心驚，連忙站了起來，同時揮手讓身邊的人離開。李婉云跟著宮女們退下的時候，看到皇帝的臉色，心中有了淺淺的笑意。

    發(fā)生了什么事，會讓皇帝如此怒意勃發(fā)？

    沒關(guān)系，反正皇帝不開心，自己就開心了。

    李婉云出了門，就有一個小宮女過來請教茶和水的搭配問題，李婉云一一解說了，又道：“這些東西，只有自己嘗過了，才能嘗出來。”

    小宮女滿臉佩服：“可是李司醞能嘗出來，我就覺得水喝起來都是一樣的感覺呀?！?/br>
    李婉云微微一笑：“多用心去分辨，你總能分辨出不同的?！?/br>
    話音一落，她卻立刻停頓了一下。很多事很多人大概也是如此吧，只是太多時候，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讓自己去細(xì)細(xì)思索去分析了。

    于是，就此錯過。

    沈勛代替了正使的職位之后，談判的風(fēng)氣頓時為之一變。

    之前總是不溫不火，甚至在對方的口舌之利下似乎有一種撐不住架勢的談判，變得讓北寧人有些陌生起來。那些溫和的南齊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恨不得狠狠在北寧身上再咬下一塊rou的談判對象。

    北寧的使團幾乎是節(jié)節(jié)敗退。他們本來就有些心虛。

    但是，在沈勛幾乎要以為自己能夠大獲全勝的時候，北寧那邊，忽然就強硬了起來。

    “你要戰(zhàn)，那就戰(zhàn)。若要我們付出這樣的代價，是不可能的?！?/br>
    沈勛迷惑，等到李牧言的消息送過來，他才恍然。

    當(dāng)初的明璣公主，如今的女帝，陸芷，到了。

    ☆、第八章

    就算是沈勛,也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初的明璣公主,如今的北寧女帝陸芷,是一個強硬得不像女人的存在。只是……如果是沈勛,寧愿自己這輩子永遠(yuǎn)做一個仰望陸芷的存在,而不是正面和她對上。

    陸芷這個人,給人的壓力實在是太大，讓人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永遠(yuǎn)抬不起頭來。

    說起來也很奇怪,一個皇帝，出現(xiàn)在一群地位不太高的使團當(dāng)中是不合適的。但是在陸芷強大的氣場壓力下,居然沒有一個人覺得這也不正常。大家只是覺得，見到陸芷在這里，就有些噤若寒蟬，很多人甚至不敢在她面前說話。

    見到這一幕，沈勛心中一瞬間掠過的，和談判無關(guān)。在那一剎那，他想到的是，將來要和這樣一個女人相伴一生的李牧言，會承受多么大的壓力。

    是的，這一刻，見到李牧言在陸芷旁邊露出那種溫柔的微笑，就算沒有多少笑意，也已經(jīng)足夠讓沈勛覺得悲傷。

    根本，就不該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的……

    陸芷出現(xiàn)之后，談判的形式發(fā)生了變化。南齊的官員們都承受著偌大的壓力，勉強著自己不讓自己在女帝面前失態(tài)。

    沈勛在察覺到不妙的時候，果斷地放棄了強硬的姿態(tài)，開始學(xué)會用另一種方式來進(jìn)行談判，那就是耍無賴。

    陸芷確實是強硬而霸道的，但是，面對這樣一個身居高位卻又舍得下面子放得□段的對手，她也只能氣極而笑了。沈勛將她所營造出來的氣氛全部破壞掉，將整個場面變得滑稽搞笑起來。

    主意失敗的陸芷不得不噙著冷酷的笑意注視著沈勛，拂袖而去。她算是看出來了，有沈勛在這里，自己的主意是不能成功的了。沈勛這樣一個人，絕對是絲毫不介意在她面前示弱來換取更多利益的。

    沈勛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察覺到了，陸芷對自己升起的那股子殺意。他唇邊漸漸地露出笑意來。有殺意就好，如果到了這個時侯還沒有殺意，他就要懷疑，這位女帝到底有沒有破綻了。

    對，也許李牧言算一個，但是對沈勛來說，在見識了李牧言現(xiàn)在的處境之后，對曾經(jīng)是朋友的李牧言，他就再也興不起用李牧言來威脅陸芷的心思了。

    都是可憐之人，又何必相互傷害？

    陸芷離開之后，談判重新回到了沈勛的掌握當(dāng)中。北寧的官員們發(fā)現(xiàn)，面對這樣一個滾刀rou，他們居然是無計可施。并不是沒有辦法，但是對沈勛來說，你無賴，他會比你更無賴；你一臉正氣，他同樣可以一臉正氣地鄙視完你，然后通過各種方式繼續(xù)耍無賴。

    這樣的人，在談判中盡管少了幾分正經(jīng)，但是殺傷力，絕對是大大的。

    于是到了最后，北寧的官員們不得不捧著一份讓他們淚流不止的和約回去了。南齊的官員大獲全勝。

    到了這個時侯，就更加沒有人擔(dān)心，自己當(dāng)初對正使做的那些將來會給自己帶來什么什么影響了。他們甚至相信，回到了京城之后，那位可憐的正使，只怕這輩子都已經(jīng)報廢了。

    皇帝在收到最終的會談結(jié)果時，心中一陣一陣地發(fā)冷。不是說結(jié)果不好，而是太好了，讓他覺得心中格外不安。他始終不曾忘記，這樣的結(jié)果，是在將正使丟到一邊的情況下，才有的結(jié)果。

    作為自己心腹的正使……

    皇帝摔了一個杯子，然后才笑容滿面地讓身邊的太監(jiān)拿了玉璽過來，在最終的合約上蓋上國璽。最終蓋棺定論。

    沒關(guān)系，這份功績，最后也有自己一份的?；实圻@樣安慰著自己。等到自己真的將大權(quán)收回來的時候……生殺予奪，再不是難事。作為一個一心想恢復(fù)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皇帝一言九鼎，說話的時候底下的大臣都要跪地恭聽的君王，他一直都很努力。

    皇后在知道這樣的消息之后，雖說后宮不可干涉政事，她依舊歡喜雀躍起來。和別的東西無關(guān)，純粹只是因為她有一個族弟在使團當(dāng)中，如今正正好地混了一個好資歷，對將來的晉升有絕頂?shù)暮锰帯?/br>
    歡喜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在宮中對身邊的宮女們念叨兩句，李婉云在邊上也聽了幾耳朵，想起沈勛即將回來，很多事可以更加順利地進(jìn)行下去，李婉云不由得在心中微笑起來。

    聽說最近海上風(fēng)浪大，也不知道那些船隊，有沒有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