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瞬時靜若墳場。

    裴秀等了一會兒，低頭看吳琺, “吳琺，你說你沒有那個意思，我以為你正是那個意思。你以為我不是池家宗子，如今必定碌碌無為，或者至多同你一般，做個行走御史？”

    吳琺梗著脖子不吱聲。

    裴秀道，“今日可正告天下，我入朝為官，同池家宗子身份無任何干系?！?/br>
    吳琺抬頭，滿臉不服氣，口唇微動，沒說出話來。

    “你這么看我，應(yīng)是不服氣？”裴秀冷笑，身子一側(cè)轉(zhuǎn)向傅政，“明泰二十四年，吳琺不過西蕩山一介采石苦役，不知朝中事，不如請傅相告知諸君？”

    傅政一拱手，“是。”目視眾人道，“秦閹當(dāng)?shù)廊?，以門閥宗族把持朝政不利天下為由，阻攔不肯依附他的諸家宗族子弟入仕。中臺既是以池家宗子身份出廷獄，池家又絕非秦閹附逆，自然不能襲先祖功勛爵位——中臺當(dāng)年雖有宗子身份，實則無任何官職爵位，出廷獄后一直閑居中京。”

    滿殿里鴉雀無聲。

    傅政道，“明泰二十四年，池相殿試第一，先帝御筆親批狀元郎，這一件事，諸位應(yīng)當(dāng)都知道了?！?/br>
    吳琺冷笑，“秦閹既把持朝政，怎肯將三甲之位讓出？”

    “問的不錯——秦閹不肯，可當(dāng)年老夫親自閱卷?！备嫡溃袄戏蛳Р?，不忍天下文士湮沒，瞞著秦閹獨提了這一卷出來，拆開姓名封條才知是中臺，其時已到殿試當(dāng)日，先帝對這一卷大加贊賞，秦閹即便不高興，也無力回天。”

    唐恬心中一動，難怪傅政多年屹立不倒，即便當(dāng)年附逆秦淮，還能同圣皇相安無事——不論是憑良心還是留退路，都給自己謀了個來日。

    裴秀道，“我若非受池氏宗子身份牽累，二十三年入歲考，只怕還能早些入仕。諸君身處太平盛世，朝政清明。只知習(xí)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卻不知秦閹在時，是怎樣無法無天污水橫流的景象?！?/br>
    吳琺默默聽完，應(yīng)一句，“中臺所言不錯。”然而半點不讓步，“下官自入御史臺，歷年查閱舊卷。偶有所得，與諸君同賞——”

    吳琺高聲道，“自二十年秦閹主政，到二十五年拔除秦閹黨羽，區(qū)區(qū)五年間，歷年一甲，十之六七為秦閹附逆，十之一二碌碌無為，剩余十中之一，諸君可知何在？”

    所有人被他一段話說得目瞪口呆，俱各面露疑惑。唐恬本來隨便一聽，低頭見裴秀手掌微顫，趁眾人注意吳琺，上前一步，立在他身側(cè)，借衣袖遮掩，同他五指交握。

    裴秀抬頭。

    唐恬喚一聲，“哥哥？”

    裴秀直勾勾盯著她，久久，極輕聲道，“你出去等我，好嗎？”

    唐恬搖頭。

    裴秀還不及說話，傅政對面看見，關(guān)切地問一聲，“中臺怎么了？”

    裴秀搖頭，“無事?！?/br>
    傅政知道這位中臺體質(zhì)極其不牢，生恐有個好歹，吩咐侍人，“取參湯來，要滾熱的?！?/br>
    吳琺一直等侍人捧參湯上來，才又續(xù)道，“說起來，簡直奇哉怪也，剩的十之一二，盡在放榜之后沒了?！?/br>
    傅政皺眉，“什么叫沒了？”

    “就是沒了?！眳乾m道，“要么突發(fā)疾病，要么無影無蹤，最離奇一個，洗硯河失足落水，淹死了?！?/br>
    眾人盡皆面露驚懼，便連李謹都收了輕視的神氣，“若果真如此，必是有人暗中為禍?！?/br>
    “下官查了這些人出身履歷，不知是否巧合，盡皆出身寒門，家境尋常，即便死得蹊蹺，連個像樣的苦主也尋不著?！眳乾m話鋒滴溜溜一轉(zhuǎn)，看向裴秀，“中臺當(dāng)年殿試奪魁，究竟是錦繡文章，還是隴右池家宗族庇佑，今日不如給諸君一個交待?！?/br>
    侍人捧了參湯上前，放在案上。裴秀看也不曾看一眼，冷冰冰盯著吳琺。

    吳琺跪在地上，雙手撐地，叫一聲，“下官不才，想一睹中臺殿試文章之真容！”

    滿場悄寂。

    傅政勃然大怒，“你是何意？”

    裴秀道 ，“吳御史既信不過我，亦信不過傅相，想來是要查閱舊日案卷，看我當(dāng)年是否依附秦閹才入殿試?！?/br>
    吳琺一聲不吭，來了個默認——傅政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在他此時的認識里，這人年紀輕輕位極人臣，必然先跟隨秦淮，后反水跟隨圣皇——同傅政一路貨色。

    傅政早年附庸秦淮，全靠其間做了幾件好事才得圣皇青眼——其中最著名一件就是主持歲試保了池青主——現(xiàn)如今被吳琺公然質(zhì)疑，氣得樂了，招手道，“鸞臺何在？把二十四年歲考案卷搬到殿上，供吳大御史查閱。”

    殿角有人躬身相應(yīng)，出去尋案卷。

    傅政問裴秀，“中臺臉色不好，后殿稍事歇息？”

    裴秀一點頭站起來，扶著唐恬退出前殿。侍人引著，入了一間暖閣。唐恬扶著裴秀榻邊坐下，見案上布置了細巧茶點，上前看一看，“哥哥吃些東西嗎？”

    卻是不聞回應(yīng)。唐恬回頭，裴秀伏在枕上，昏昏欲睡的模樣。

    唐恬上前，扶住他微冷的臉頰，“哥哥怎么了？”

    裴秀閉著眼睛，抬手挽住她衣襟，用力一拉。唐恬一個不穩(wěn)，被他拉得撲在他懷中。裴秀道，“一會兒你別進去了?！?/br>
    唐恬哪里理他？從他身上掙起來，往案邊取熱參湯，“哥哥喝些熱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