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觀看良久，回轉(zhuǎn)到廟前頭來。木戶加奈正在給那尊關(guān)羽像拍照，她看到我走回來，問我有什么發(fā)現(xiàn)。我搖搖頭，木戶加奈指著關(guān)公道：“這個應該就是蜀漢的武將關(guān)羽吧？”

    “是的。”

    “為什么這里會出現(xiàn)關(guān)公？它和我們在勝嚴寺里看到的那半截石像，有什么聯(lián)系嗎？”

    我否認了這個說法。勝嚴寺那個關(guān)公像，最多是清代的東西，跟這個關(guān)帝廟年代差得遠著呢。再說，自從神秀把關(guān)羽提升為佛教護法神以后，中土廟宇的關(guān)羽像隨處可見，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木戶加奈從口袋里摸出一只膠皮手套戴上，伸手去摸關(guān)公像，從頭到腳摸得相當仔細，還用一把小尺子去量。過了十分鐘，她回過頭來對我說：“這尊青銅像差不多有一千多年歷史?！?/br>
    “哦？數(shù)字能估得這么精確？”

    “嗯，我是從銅像表面的銹蝕厚度推測的。你看，這銹蝕面層疊分明，分成好幾個層次，蝕感均有細微差別。有一個估算的公式?！蹦緫艏幽位卮?，一涉及到專業(yè)領(lǐng)域，她的語氣就不再靦腆。

    我笑道：“我倒忘了，你有篇論文就是討論這事兒的?！?/br>
    我記得在木戶加奈的簡歷里，曾經(jīng)發(fā)表過一篇試圖把文物包漿量化的論文，很有野心。她既然能寫這種內(nèi)容的東西，對古董的鑒別肯定是有相當?shù)淖孕拧?/br>
    木戶加奈道：“這并非全是我的成果。我的祖父木戶有三才是這個理論的最早提出者。”

    我看她說得非常自豪，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她不知道，這尊關(guān)公像可不是真品，它應該是1931年6月在岐山誕生的，制造者正是鄭虎。

    我忽然想到，這銅像是民國產(chǎn)物，身上銹蝕卻這么厚，明擺著是故意做舊。許一城找鄭虎造這么個東西，肯定是打算設(shè)局騙木戶有三。那些看似古舊的銅蝕，不僅騙過了當代的木戶加奈，恐怕還騙過了幾十年前的木戶有三。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的話，那么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探險之旅，其意味就和公開歷史變得大不一樣了，變成了一場騙局，許一城是設(shè)局者，而木戶有三是受害人。

    可是，為什么是關(guān)羽呢？這個符號在佛頭案里有什么特定的意義？

    木戶加奈看我發(fā)愣，雙眼充滿了疑惑：“是不是還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她說得非常委婉，但我能感覺到語調(diào)里淡淡的傷心。她似乎覺察到我有事情瞞著她，女人的直覺，還真可怕。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青銅關(guān)羽的故事說給她聽了。既然她已經(jīng)向我坦誠，如果我還繼續(xù)藏著掖著，就太不爺們兒了。我說完以后，木戶加奈臉色變了三變，看來她也意識到了，自己鑒定這青銅像的錯誤，祖父在幾十年前也犯過一次。

    她輕輕抓住我的胳膊，長長嘆息道：“您怎么……不早告訴我呢？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夫妻之間，不需要再隱瞞什么?！薄斑馈蔽也恢撜f什么好，臉色有些尷尬。木戶加奈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失望神色，這讓我心生歉疚。我想去牽她的手，她卻躲開了：“您還有什么事沒對我說？”

    “沒了，真沒了?！蔽疫B聲道。可惜這種解釋有些蒼白無力，木戶加奈的疑惑沒有因此而消退。她松開我的胳膊，低聲道：“我去后面看看?！比缓笞叩綇R龕后頭去看那具倒塌的經(jīng)幢。

    面對這無聲的抗議，我沒追上去解釋，我自己也不知道該解釋什么。她離開以后，我晃晃腦袋，繼續(xù)端詳那尊關(guān)公像。鄭氏的手藝確實精湛，若非我事先知情，也要以為這關(guān)羽銅像是唐代之物了。這種偽造水準甚至比鄭國渠他們都強，不拿精密儀器檢測，可真看不出來。

    我伸手去摸它，忽然發(fā)現(xiàn)那尊關(guān)公像稍微晃動了一下，再一掰，差點把它從壇座上掰下來。我仔細看了一眼連接處，有微小的焊接痕跡，還有不貼合的微小空隙。也就是說，這關(guān)公像和這壇座本非一體，而是后加上去的。那么原來擺在壇座上的，是什么？是那尊與勝嚴寺對供的盧舍那石佛，還是則天明堂的玉佛？

    我盤坐在關(guān)公銅像之前，閉上眼睛，努力把自己化身為爺爺許一城，想象他在這里會看到些什么，會做些什么，會想些什么。在同一個地點，祖孫兩代人發(fā)生了神奇的交匯，我把自己置身于幾十年前那場迷霧之中，努力撥開微塵顆粒，努力要看清內(nèi)中輪廓，找出我爺爺真正的用心。

    也許還有我父親的。

    不知過去多久，我“唰”地睜開眼睛，站起身來繞到廟龕的后頭。在那里，木戶加奈正用一個專業(yè)小毛刷在刷著經(jīng)幢表面，試圖分辨出更多文字。

    “不用看了，我剛才看過，上面刻的是陀羅尼經(jīng)的經(jīng)文?！蔽易哌^去告訴她。木戶加奈卻不肯抬頭，繼續(xù)默不作聲地刷著。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扭動身子試圖掙脫。我嘆了口氣，對她說：“你如果要恨我，可以先等一等，請讓我先把東西挖出來。”

    木戶加奈抬起頭，先愣了一下，隨即苦笑一聲：“原來您還有更多的事沒說?！?/br>
    “不是不是……”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往回找，“我是剛剛看到那關(guān)公像，才想起來的。我如果說假話，就讓我下不去這海螺山！”木戶加奈將信將疑，但還是直起身子閃開了。

    這個石質(zhì)經(jīng)幢個頭不小，好在已經(jīng)摔斷了。它的經(jīng)幢基座半埋在土里，我掏出一柄小鐵鏟，把周圍的土都挖開，一直挖下去大約三十公分深，終于看到了基座的根部。我把整個基座連同根部拔出來，放到一邊，繼續(xù)往下挖去。不過我挖掘的方式有些奇怪，先把坑壁都鏟上一圈，再往下挖深，然后再鏟再挖，很快出現(xiàn)一個頗為標準的圓柱形坑。

    木戶加奈見我的行動如此古怪，忍不住問道：“您到底在挖什么？”我停住手，咧開嘴：“你不生我的氣了，我就告訴你?！蹦緫艏幽蚊嫔患t：“我又沒有生氣。”我抬手拽住她胳膊，沉聲道：“對不起，我忘了跟你說青銅關(guān)羽的事情，原諒我吧。”木戶加奈嗯了一聲，我問這算不算原諒，她又嗯了一聲。我說那你笑一笑就算原諒了。木戶加奈抽動嘴唇，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

    膩味完了，我告訴她：“我是在挖一個東西，和我們關(guān)系非常密切的一樣東西?！闭f完繼續(xù)揮舞著鏟子，木戶加奈被我的話勾起了好奇心，也來到坑邊觀看。我又挖了一會兒，一鏟到底，忽然發(fā)出鏗鏘的聲音。我把鏟子撥開虛土，露出了大坑底部堅硬的花崗巖層。

    “什么都沒有。”木戶加奈失望地說。

    “我看不見得。這沒有，其實就是有。有，其實就是沒有?！蔽疫珠_嘴笑了。木戶加奈困惑不已。我用鏟子敲了敲圓坑的邊緣：“你看看這邊上是什么？”我已經(jīng)把坑里的泥土都挖干凈了，木戶加奈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這坑壁一圈，也是和底部花崗巖同樣的質(zhì)地，形成一個很精致的圓柱形巖壁坑洞。

    我把鏟子插到旁邊如小山一樣的土堆中，說道：“海螺山這種山體，是由造山運動擠壓而成的，主體是花崗巖。在這樣一座山頂，竟然能挖出這么深的泥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泥土層的大小，恰好是一個圓柱體，周圍都是巖層，這說明什么？”

    “……這個坑洞，是人為刻意鑿出來的？”木戶加奈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我點點頭：“不錯，很可能就是建造這座關(guān)帝廟的人干的，目的是把經(jīng)幢埋下去固定住?？墒沁@就產(chǎn)生了另外一個問題?！?/br>
    我拿起木戶加奈的尺子，丈量了一下：“經(jīng)幢埋在土里的根部長度是三十厘米，而這個坑，卻有八十厘米高。這里的花崗巖這么硬，鑿起來費時費功，那些工匠為什么要費這么大周折多挖五十厘米深呢？”

    “除非……”木戶加奈遲疑道。

    “除非他們在經(jīng)幢底下，還要放件東西。這件東西的高度，大約就是五十厘米?！?/br>
    木戶加奈眼睛霎時睜大。從現(xiàn)存于世的玉佛頭可以推算出，則天明堂玉佛的全身高度，恰好就是五十厘米。她的身子微微顫抖，這個發(fā)現(xiàn)意義太大了。它證明我們一直苦苦追尋的則天明堂玉佛，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靜靜地埋藏在這個經(jīng)幢之下，沉睡在這秦嶺群山之中。

    木戶加奈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洞里去，試圖抓一把泥土上來，仿佛要感受一下那玉佛跨越千年殘留下來的一點點痕跡。她沉默良久，開口問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很簡單，經(jīng)幢上刻的是陀羅尼經(jīng)。陀羅尼是梵語‘總持’的意思，也就是法，正好代表了法身佛的毗盧遮佛。而佛家喜歡在各類塔類建筑底下埋下法器祭器——比如法門寺的地宮——所以我估計經(jīng)幢下一定會有東西。”

    “可是……與勝嚴寺對供而立的，難道不該是盧舍那佛嗎？”

    我指了指前頭：“原本應該是有的，那尊盧舍那佛本該坐在廟內(nèi)壇座上——但不知為什么，那壇座被人給換上了關(guān)公像，至于盧舍那佛像，恐怕已經(jīng)被毀了吧？”

    我們意識到，幾十年前，在這個山頂上，在那個關(guān)鍵的時間交匯點，有著至今所有故事與因果的解釋。許一城、木戶有三和那個神秘的“姊小路永德”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導致他們挖出了經(jīng)幢下的玉佛，毀掉了廟里的盧舍那佛，換了一尊關(guān)公像上去——那關(guān)公像，一定代表著非凡的意義。

    就在我們的思路陷入僵局之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們回頭一看，看到方震站在那里。我問他怎么進來了，方震不動聲色地說：“棧道斷了?！?/br>
    我們頓時大驚失色，忙問他到底怎么回事。方震回答說他剛才聽到幾聲噼啪聲，棧道的繩子開始劇烈搖晃。他本來想走下去看看，可是棧道搖擺幅度太大了，根本無法立足。搖動持續(xù)了五分鐘左右，幾乎所有的木板塌落，只留下幾截繩子。

    “會不會是突然起了一陣大風？”木戶加奈問。

    “怎么會這么巧，六十多年來刮風下雨棧道都沒壞，偏偏在我們來的時候，卻被風吹毀了？”我不認同她的猜測，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么簡單。

    方震叼著煙卷沒吭聲，沒有確鑿證據(jù)之前，他很少會發(fā)表意見，一雙銳利的眼睛不斷掃視著山崖下方。

    比起搞清楚棧道被毀的原因，還有一個更現(xiàn)實的麻煩：我們要怎么下去？

    這個問題是相當嚴重的，海螺山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四周峭壁都幾乎是九十度角。如果沒有棧道，僅憑我們帶的那幾截登山繩，根本沒法下去。

    “謝老道在下面知道這件事嗎？”我忽然想到，“咱們可以喊喊他?！?/br>
    方震不愛說話，木戶加奈天生嗓音細小，這個大喊的任務只能交給我了。我在腰上綁了繩子，一頭讓方震拽著，然后一步步蹭到懸崖旁邊，探出頭去，氣運丹田，放聲大吼。這里群山環(huán)繞，回聲陣陣，海螺山高度又不是特別高，如果謝老道還在山下，沒理由聽不見。可是我喊得嗓子都啞了，下面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只得悻悻縮了回來。

    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半，還有一個多小時太陽就會落山。我們?nèi)齻€既沒攜帶給養(yǎng)，也沒帶帳篷，在山頂過夜會很危險。方震圍著山頂轉(zhuǎn)了一圈，看他的表情，也沒有什么辦法。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木戶加奈就在旁邊，朝我的身體貼了貼。

    此時遠方的日頭開始西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秦嶺的落日，昏紅的圓形緩緩浸入青灰色的山脈之間，那番場景，就像是把一面燒至赤紅的漢代銅鏡淬入冰冷的水中，就連周邊的云靄都變得紅彤彤一片。

    木戶加奈凝視著遠方的落日，默不作聲，一瞬間我還以為她睡著了。她卻嚅動嘴唇，喃喃輕言：“我小的時候很淘氣，家里有幾棟明治、大正時期的木制老建筑，是我最喜歡去的游樂場。有一次，我爬上了一間舊屋的房梁上玩，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在房梁上有一處暗格，里面藏著一本筆記。我高興得不得了，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卻把梯子踢倒了。那棟建筑隔音效果很好，位置又很偏遠，無論我怎么大聲呼救，別人都聽不到。我就那么攥著筆記，驚慌地蜷縮在房梁上，等待著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

    “木戶筆記，原來是你找到的？”

    木戶加奈點點頭，把頭埋到我的臂彎：“那時的我一個人站在被隔絕的高處，感覺非常害怕，也非常孤獨，只有那本筆記陪伴著我，給了我力量，一直到我獲救。我始終認為，那是祖父寄寓在筆記里的靈魂。他保護了我，也選中了我來完成他的夙愿……”

    大概是這相似的場景觸動了她的童年陰影，木戶加奈的情緒有些不穩(wěn)定。我只得把她摟在懷里，慢慢撫摸她的頭發(fā)。她忽然問道：“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別胡說，咱們誰都不會死。三個大活人，還能被一座小山困??？”我輕聲斥道，拍打她的頭。

    木戶加奈把頭抬起來，竟已是淚流滿面。她搖動著我的手臂：“你還不明白么？我們找到了祖輩們留下來的痕跡，然后身困絕境。完全相同的場景啊，你聽到了嗎？這是輪回，這是宿命。我們的祖父，一定在這附近看著我們！”

    聽到這里，我的腦子里只剩下她的一句話來不停回蕩：“祖輩留下的痕跡。祖輩留下的痕跡……”我摟住木戶加奈，閉上眼睛，隱隱發(fā)現(xiàn)，我之前忽略了一個很關(guān)鍵的次序。

    1931年6月，許一城和鄭虎來到岐山，鑄造了青銅關(guān)羽，鄭虎離開；然后在7月，許一城和木戶有三，還有神秘的“第三人”前往海螺山搭起庫奴棧道，登頂找到玉佛。由此可見，許一城應該是在6月到7月之間，把故意做舊的青銅關(guān)羽帶上了海螺山，替換掉了盧舍那佛像，然后才下山跟木戶有三匯合。

    換句話說，在庫奴棧道修成之前，許一城有另外一個上下海螺山的通道——而且這條路還很穩(wěn)固，否則不可能把那么沉重的青銅關(guān)羽像弄上去。

    這條路肯定已經(jīng)不在了，但至少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我站起身來，安撫了一下木戶加奈，找到方震，把我的想法跟他說了。方震沉思片刻：“的確有這種可能，不過我剛才仔細地勘察過周圍山崖，沒發(fā)現(xiàn)任何棧道以外的痕跡。”

    我失望地嘆了口氣。方震忽然開口：“你看過《福爾摩斯》嗎？”

    “看過電視。”

    “有時間可以看看小說，寫得很不錯?！狈秸鸬恼Z氣從容不迫，“福爾摩斯在里面說過一句話：當你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剩下的即使再離奇，也是事實?！?/br>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動脖頸，看向那間小小的關(guān)帝廟。此時夜幕降臨，那沒有半點香火的小廟看上去格外落寞。我們相視默契一笑，一起走到那關(guān)帝廟里，把青銅關(guān)羽像取下來，又搬開壇座。我就著落日余暉看了一圈壇座底下的地面，沖方震做了個確認的手勢。

    廟里的地面是用一尺見方的石板鋪就，板隙處和外墻一樣，塞滿了用紅土染過的菇莎草，形成的紅色格條頗有藏區(qū)風格。菇莎草染成紅色以后，歷經(jīng)千年都不會褪色，但根據(jù)時間長短，顏色會有微妙差異。我看到，有幾塊石板條隙之間的顏色與別處有細微的差異，應該是被掀開以后再鋪回去的。

    “石板底下難道有密道？”我喃喃自語。方震卻是眉頭一皺：“不對，如果底下是通道的話，那么只需要兩塊石板遮掩就夠了。而眼前變色的石板，卻排列成了一個狹長的條狀，從小廟一直延伸到兩側(cè)的墻底下，又扁又長。誰會把密道挖成這副模樣？”

    “不管那么多了，全都掀開看看！”

    我和方震貓下腰，開始一塊塊石板掀起來。木戶加奈呆呆地看著我們熱火朝天地拆遷，不明就里，我也顧不上解釋，因為天馬上就黑了。

    石板下是松軟的泥土，質(zhì)地跟經(jīng)幢下那個藏佛洞里的土地完全一樣。把這些泥土撥開，我和方震發(fā)現(xiàn)，底下是堅硬的花崗巖山體。但是在堅硬的巖面之間，有一條長長的大裂縫，裂縫橫著貫穿了整座小廟，恰好被那幾塊石板蓋住。以比喻來說，海螺山的山體從山頂往下豁了一個大口子，然后被人用泥土和石板當創(chuàng)可貼給封住了。

    我和方震誰都沒想到，廟底下居然藏著這么一條大裂縫，實在超乎想象。不過這裂口雖長，寬窄卻不能容人下去，不可能作為密道使用。

    方震觀察了一下它的深度和長度，告訴我說，這很可能是某次地震時，把這座海螺山震裂開來的痕跡。不過因為它特別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裂縫是從山體中間開裂，外部峭壁沒有明顯裂口。方震繞到小廟墻外，俯身去挖，果然在一層泥土之下，也找到了那條裂隙的延伸，而且裂口頗大，可勉強容一個成人下去。我探頭看去，下面黑漆漆的，深不可測。

    方震少有地用自責的語氣感嘆：“攀登之前，我就發(fā)現(xiàn)海螺山的兩側(cè)傾斜的角度有些古怪，早該發(fā)覺這中間有問題?！?/br>
    “難道說，之前他們是從這里爬上來的？”我忍不住問。

    “山脈本身的內(nèi)部，存在著無數(shù)空洞，如果這條裂隙裂開得比較巧，與其中的一些空洞相接，就有可能構(gòu)成通道?！狈秸鹫f完，劃了一根火柴，丟到裂隙里去?；鸩衤湎氯ゲ灰粫海妥驳綆r石熄滅了。我們在這短暫的時間里，看到裂隙深處兩側(cè)巖石高低不平，看起來怪石嶙峋，不過倒適于攀爬。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得從這里下去碰碰運氣。

    我把情況告訴木戶加奈，她表示只要跟著我，去哪里都可以。本來我們還想把青銅關(guān)羽像搬走，但考慮到風險，還是暫時把它留下了。人活下去才最重要的，文物以后隨時可以來拿。

    這條裂隙比想象中容易攀爬，左右凹凸的石柱成為天然的扶梯，裂隙忽寬忽窄，總在我們擔心無路可下時，突然別有洞天，豁然開朗。大自然的景觀真是奇妙，這海螺山就像是一枚核桃，被磕開了一條裂縫，雖然外殼保持完整，但只消把核桃的兩邊一捏，外殼就會朝兩側(cè)脫落，露出核桃仁。古人也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這么一處洞天福地的。

    我一邊往下爬去，一邊在腦海里復原著當時許一城的舉動。

    他先是請鄭虎鑄好了關(guān)羽青銅像，然后跟“第三個人”來到海螺山，順著這條大裂隙爬上去，替換掉了盧舍那佛。然后他們把壇座放好，石板鋪回原樣，然后從圍墻外的裂隙爬下去。等到木戶有三跟著許一城到海螺山時，許一城故意隱瞞下這條裂隙的存在，跟他一起搭起庫奴棧道。到了山頂，木戶有三的注意力肯定先被那小廟吸引，許一城或“第三個人”趁機把墻外裂隙遮掩掉。

    這樣一來，在木戶有三眼中，海螺山就成了自唐代興建之后再無人涉足的封閉之地，上面的青銅關(guān)羽像也就順理成章地被認定是唐代之物。許一城苦心積慮設(shè)下這么一個局，到底是為什么呢？如果這一切都是騙木戶有三的，那么他們在海螺山頂發(fā)現(xiàn)的玉佛頭，其真?zhèn)慰删秃芸巴嫖读恕?/br>
    我們花了三個多小時，總算有驚無險地到達了底部。這期間唯一的意外，是木戶加奈不小心踩空了一腳，差點直接摔下去，被方震眼疾手快拉住了，但他自己的右腿受了傷。我們從一個隱蔽性極好的地洞里鉆了出來。洞口被一大片大樹的根須遮擋，幾乎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我們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條裂隙可真是條天造地設(shè)的好通道。

    我們打開手電，從地洞口繞到出發(fā)的棧道位置，無不大吃一驚。

    在我們眼前，帳篷等物資都扔在山腳下，一截斷掉的棧道從半空垂下來，謝老道趴在正下方直挺挺地一動不動，頭和身體彎著一個奇怪的角度。他的那個羅盤丟在不遠的地方，摔得四分五裂。

    方震走過去檢查了一下，說他已經(jīng)死了，死因是高空墜落導致脖頸折斷。我一拳捶在地上，心中痛惜不已。謝老道和這件事其實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只是想賺點小錢，想不到把命給賠上了。

    現(xiàn)在看來，大概當時的情況是：謝老道不知吃錯了什么藥，忽然也想爬山。結(jié)果他剛走上棧道幾十步遠，趕上山風吹來，棧道搖晃不已。他心一慌，從山上跌落下來，連帶著把棧繩也扯松了，最終導致了整條棧道的坍塌。

    我正在嗟嘆不已，方震卻拖著一條瘸腿悄悄走到我身邊，眉頭緊皺。他環(huán)顧左右，用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說道：“謝老道的死，不是意外事故，是他殺?！?/br>
    聽到方震的話，我倒吸一口涼氣，頓時覺得周圍溫度又降低了幾度。一個活生生的人，剛剛變成尸體，而現(xiàn)在又被發(fā)現(xiàn)是被殺。在黑影幢幢的深山里，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首先，如果他從搖擺的棧道上跌下來，以這個高度，不可能正好落在正下方，應該偏離兩到三米左右。”方震慢條斯理地分析道，“其次，這棧道這么難爬，會有人在爬的時候手拿羅盤？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摔死的尸體不是這么流血的，尸斑形狀也有差異?！?/br>
    “你的意思是……”

    “我看是謝老道遇害之后，兇手對現(xiàn)場進行了擺放。如果我們認定他是高空意外墜落，就上了兇手的當了?！?/br>
    他不愧是老刑偵，僅從現(xiàn)場分析就得出了結(jié)論。

    “那兇手在哪里……”我驚恐地看著周圍的黑暗。方震道：“兇手的目的，應該是把我們困在山頂。他既然不知道裂隙的存在，估計已經(jīng)離開了?！蔽页聊徽Z。這個兇手和方震一樣，一路尾隨著我們，處心積慮，其目的一定與佛頭有關(guān)系。我一直覺得，在暗中有什么人在注視著自己，無論是在北京、天津、安陽還是岐山，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揮之不去。長久以來的不祥預感，現(xiàn)在終于變得清晰起來——我們即將接近真相，他終于決定動手。

    我忽然起了疑心，莫非是方震事先有所察覺，才會主動現(xiàn)身來保護我們？

    不過我沒問他，問了也是白問。他如果認為你可以知道，會主動告訴你，否則打死他也撬不出什么消息。

    “我們該怎么辦？”

    “就地扎營，明天再走?！狈秸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