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轉(zhuǎn)頭看了看那卷東西, 他這會兒心情頗為煩悶，便隨手一指：“放著吧。”

    顧九見他連等待已久之物都失去了興趣，不由略覺失望。

    作為瑞王的心腹, 顧九跟付青亭都猜到瑞王此刻的情形不對, 興許就是跟吏部的那件事有關(guān)。

    但……按理說來不該啊。

    對于瑞王而言，在他目前所處理的幾件事里，那不過是中規(guī)中矩并不上數(shù)。

    至少，比如宮內(nèi)的暗潮涌動, 江湖上的腥風(fēng)血雨，吏部清吏司去秋浦處置蔭廷侯府的殺人案件——這已經(jīng)算是相對最正常的一件事了。

    那天從神鶴莊院回來之后, 瑞王直接就進了宮。

    他先送了皇太孫趙斐回到東宮。

    早就得到消息的太子趙徵跟太子妃季氏也早早地在宮門口迎接, 皇太孫因為睡了一路, 進宮的時候醒來，精神極好, 見到父母都在眼前, 便高高興興上前撲入季氏懷中，又給太子行禮。

    趙徵只摸了摸兒子的頭, 卻含笑看著瑞王走近：“這么晚了，以為你明兒才進宮呢, 何必這樣著急?！?/br>
    瑞王看著季氏抱緊皇太孫的樣子，低頭行禮：“是臣弟不該，一時大意，帶了皇太孫在城外流連兩日，讓太子跟太子妃憂心，還請恕罪?！?/br>
    趙徵一把拉起他來：“又是哪里來的話, 誰責(zé)怪你了不成？且難道我們不知道？你無緣無故的跑去那院子做什么, 必然是斐兒纏著你怎么樣。我說的可對？”

    最后這句他低頭看向趙斐。

    皇太孫仰著頭打量著大人們, 聽到這里便乖乖地說道：“是斐兒求著四叔帶我去玩兒的?！?/br>
    太子妃嘆道：“你呀，只知道玩兒，專門給你四叔添麻煩！”

    到底好幾天沒見到孩子了，季氏又親又喜，竟顧不上招呼瑞王了，便對趙徵道：“殿下，臣妾先帶斐兒進內(nèi)，你也好跟瑞王自在說話了?！?/br>
    太子點點頭。

    季氏還不忘對瑞王道：“天色不早了，今晚上就留在東宮也罷?！?/br>
    趙斐也說道：“四叔留下吧！”

    趙景藩向著小孩一笑，對太子妃道：“多謝皇嫂，只是待會兒還要去給父皇請安的?！?/br>
    季氏皺了皺眉，最后便也笑吟吟地道：“就隨你罷了?！?/br>
    太子妃拉著趙斐的手向內(nèi)走去，竟沒留意他身邊少了三個隨行的人。

    倒是太子有些注意到了：“陳公公呢？”

    趙景藩道：“臣弟正要跟太子殿下稟明此事?！?/br>
    太子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出事了，而且瑞王之所以在外頭逗留這兩天，恐怕也跟此事有關(guān)。

    他左右看看，忙拉著瑞王回到里間，屏退左右。

    瑞王簡單地把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皇太孫被近侍捉弄的事情他盡量的輕描淡寫，并不說詳細(xì)具體，免得讓趙徵驚心。

    另外湖底寶藏的事情也并沒瞞著。

    趙徵聽完后，整個人已經(jīng)呆了。

    就算瑞王已經(jīng)用了很精辟直白的語言，他仍是有些如聞奇談。

    他好不容易理清了思緒：“你是說、當(dāng)年從宮內(nèi)丟失了的寶物……甚至包括皇上曾經(jīng)賜給如嬪而后不翼而飛的那顆夜明珠，都在神鶴園林的湖底？還是有宮內(nèi)的人勾結(jié)外盜的？”

    瑞王道：“的確如此。但臣弟跟太子稟明所有的原因，卻是因為有一個不情之請。”

    趙徵忙道：“你說，是什么？”

    瑞王道：“陳公公等人，不能再回東宮了。此事太子不要追究，若是太子妃問起來，太子只說他們留在王府或者如何，至少搪塞過去?！?/br>
    “真想不到，陳公公竟是這種人，”太子嘆了口氣：“你打算怎么處置？”

    正如先前付青亭等猜測的，就算知道陳公公包藏禍心犯下大錯，但若想到一個“死”字，太子仍覺不忍。

    瑞王當(dāng)然也明白他的性情，便道：“陳公公到底還是宮內(nèi)的人，輪不到臣弟動手，臣弟會把他交給那能處置的人?！?/br>
    太子張了張口，終于只是低下頭，喃喃自語般：“罷了，他也是自做孽，不可活?！?/br>
    瑞王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臣弟雖將此事告知了太子殿下，可還是希望殿下不要向任何人提及。”

    “你是說……瞞著父皇？”趙徵更加詫異，甚至有點不安。

    瑞王說道：“殿下不如試想，若是把宮內(nèi)有人監(jiān)守自盜的事情捅了出去，甚至東宮也有人參與其中，皇上是否會樂意聽這些話？這個已經(jīng)關(guān)乎宮內(nèi)的體面了，有損宮內(nèi)體面的事情，我不想太子去冒這個頭，何況當(dāng)初這件事情本來就玄虛而起，何必要卻揭穿其下的難堪，不如依舊玄虛而終?！?/br>
    太子承認(rèn)瑞王說的很有道理，這個道理太子其實也懂，當(dāng)初東宮出了人命那件事，蔡流風(fēng)來之后，也是給出了同樣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答案。

    果然，皇帝并沒有真的想要個水落石出。

    “你的意思是，你已經(jīng)有了主意？”太子遲疑地問。

    瑞王說：“這是宮內(nèi)曾發(fā)生的事情，自然要在宮內(nèi)完結(jié)。太子只當(dāng)一切都不知道，靜觀其變就是了?！?/br>
    趙徵想了想：“我聽你的。你說怎么做，就怎么做?！?/br>
    其實按照瑞王本來的心意，他連寶藏的這件事都不想讓太子知道。至于陳公公等，自然有法子編排一個理由搪塞過去。

    太子畢竟性情慈軟，不太愿意讓他聽說宮內(nèi)的這些齷齪。

    但是趙景藩又實在不想欺騙太子，所以到底還是告訴了，這樣做也有個好處，若是將來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透了出來，自己這會兒跟太子透過風(fēng)聲，太子就不至于懷疑或者責(zé)怪他隱瞞，從而生出不必要的嫌隙了。

    幸而太子還是很聽他的話的。

    瑞王見太子答應(yīng)了，便起身：“臣弟還要去料理剩下的事情，先告退了?！?/br>
    趙徵見他好不容易回來這么快又走，頗有點舍不得：“你今晚上在哪兒？莫非要留在上書房嗎？到這里……其實沒什么的?！?/br>
    他知道趙景藩因為上次的事情，以后是再也不會輕易留宿東宮了，但仍是想說出來。

    瑞王體察他的心意：“哥哥的意思我明白。那是那句話，不管臣弟在哪里，兄弟之情是不會改的?！?/br>
    這么簡單的一句話，突然間就讓趙徵覺著雙眼有些濕潤，他看著瑞王笑了笑：“有你這句話，我明白了。你去吧，小心些辦事……宮內(nèi)畢竟耳目眾多的?！?/br>
    瑞王點點頭，向著他行了禮，轉(zhuǎn)身出了東宮。

    離開東宮后，瑞王便去往皇帝的乾極宮。

    在殿門口等候片刻，是皇帝的近侍心腹大太監(jiān)李公公親自走了出來。

    李太監(jiān)帶笑欠身道：“殿下，不巧的很，皇上這兩日頭疼的舊疾犯了，才吃了湯藥歇下，不能見您了?！?/br>
    瑞王道：“是?！碑?dāng)下就在門口上磕頭行禮，起身又道：“請公公轉(zhuǎn)呈父皇，兒臣盼父皇龍體早日康泰，萬歲金安?！?/br>
    “放心吧殿下，奴婢會轉(zhuǎn)致陛下的，”李太監(jiān)連連點頭，又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要歇在東宮？”

    瑞王道：“因要送皇太孫回東宮，故而耽擱了，若皇上恩準(zhǔn)，臣會歇在上書房?！?/br>
    “也好也好，”李太監(jiān)含笑道：“王爺也是一路勞累了，且先去上書房歇息，等奴婢請了皇上旨意，自然無礙?！?/br>
    瑞王道：“勞煩公公了?！?/br>
    李太監(jiān)笑看了他一眼，退后數(shù)步進了內(nèi)殿。

    當(dāng)夜，瑞王便歇在了上書房。

    而也正是在這個夜晚，本該在皇極宮伺候的李公公，親自來見。

    瑞王對于李太監(jiān)的到來，早在預(yù)料之中。

    彼此寒暄了幾句，李公公笑問道：“殿下這一趟出城，一切安妥？”

    瑞王說道：“托您的福，有驚無險，甚至還有意外之得。就是不知這‘得’，是福是禍，正想請教公公?！?/br>
    李太監(jiān)詫異道：“王爺此話怎講？”

    瑞王抬手，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匣子，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指慢慢地推到李公公跟前。

    李太監(jiān)看他一眼，抬手將匣子取了過來。

    他輕輕地打開——才開了一條縫，一道奪目的異光直射而出！

    李公公心頭一驚，忙又將匣子合的緊緊的！

    “這是……”他皺緊眉頭看著瑞王，卻沒有說下去。

    瑞王仍是面色如常，輕聲道：“東宮有兩個害群之馬，因是宮內(nèi)的人，本王不便插手，太子仁慈，我也沒有將此事告訴他。公公是內(nèi)宮大總管，故而這人、物，本王盡數(shù)都轉(zhuǎn)致于公公，要如何處置，都在公公?！?/br>
    李太監(jiān)看看手中的匣子，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掌心。

    他暗暗深呼吸：“王爺，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皇上？”

    瑞王微笑道：“如今父皇犯了舊疾，恐怕未必喜歡聽這種舊年之事，且又是涉及后妃的，就算要說，也輪不到本王開口。而論起體察圣意，懂圣上之心，宮內(nèi)再沒有人比得上公公您了?！?/br>
    李太監(jiān)盯著他，終于唇角一牽道：“王爺，您是想的仔細(xì)周詳，不過，這可是給了我一個燙手山芋啊?！?/br>
    瑞王對上李公公的目光，也淡淡笑道：“本王相信以公公之能，自然會拿捏時機分寸，處理的妥當(dāng)體貼，而決不至于會燙到手?！?/br>
    “哈哈，”李太監(jiān)仰頭一笑：“好啊，承蒙殿下如此看得起，我若是還推辭，倒是顯得矯情了。”

    他看看手中之物，吁了口氣：“既然殿下把它給了我，我必然要想一個合適的法子，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完結(jié)此事?！?/br>
    瑞王欠了欠身：“公公多費心吧?！?/br>
    李太監(jiān)把盒子揣入袖中，慢慢站起身來，他看了一眼瑞王。

    宮燈下，面前的人真正的龍章鳳姿，天潢貴胄的風(fēng)范。

    再加上這種縝密入微的心機，滴水不漏的做派……李公公心想：就算再怎么韜光隱晦，這鋒芒仍是遮不住的。

    所以明明大家都知道瑞王忠心于太子，但是因為他太出色了，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揣了揣袖中的東西，李太監(jiān)嘆了口氣。

    這兩天在神鶴園林發(fā)生的事情，太子懵懂不覺，但宮內(nèi)卻已經(jīng)有了傳聞。

    有線報說起皇太孫受到驚嚇，瑞王命人將跟隨皇太孫的陳公公數(shù)人拿下。

    而后，瑞王叫人從湖中撈出了不明之物。

    雖然不知道那是何物，但既然東宮的內(nèi)侍跟這個有牽連，那東西跟宮內(nèi)有關(guān)也是沒跑了。

    皇帝不想見瑞王，差不多也有此中原因。

    他不想這個兒子太聰明，可也不想他聰明反被聰明誤。

    對皇帝來說，能從神鶴園林找到東西，瑞王自然是聰明的。

    但若是他想進宮向著自己邀功，那他就是太過愚蠢了。

    皇帝年紀(jì)越大，越有點不愿意聽一些“喪報”，尤其是有關(guān)于宮中的。

    他喜歡安泰祥和，其樂融融。

    頭疼的舊疾是有，但沒有到不能見人的地步，只是借口而已。

    但其實皇帝也料錯了瑞王的打算，或者說，他低估了瑞王。

    瑞王居然主動而果斷地把這東西給了李太監(jiān)。

    李公公當(dāng)然知道瑞王是聰慧的。

    可當(dāng)發(fā)現(xiàn)盒子里是那東西的時候，李公公在震驚之余，忽然有點“怕”。

    此刻他已然明白，瑞王先前去皇極宮，就算皇帝接見了，他也不會提起此事的。

    因為瑞王顯然早就另做打算了。

    最重要的是，他是怎么做到的。

    宮內(nèi)人盡皆知，當(dāng)初皇帝寵愛如嬪，所以把夜明珠賜給了她。

    誰知雷電交加的夜晚夜明珠不翼而飛，如嬪從此受盡冷落，近來更是病的奄奄一息。

    宮中多半都是拜高踩低之輩，有人甚至巴不得如嬪早死。

    但他們實在是太過淺薄無知了，假如皇帝真的因夜明珠而厭憎了如嬪，如嬪一個失勢的妃嬪，又哪里能夠再茍延殘喘地在這明爭暗斗的宮內(nèi)活上兩年。

    這個夜明珠失而復(fù)得的太巧了。

    而瑞王也送的實在太好了。

    唯一讓李公公想不通的是，瑞王到底是如他自己所說的那些理由才轉(zhuǎn)交夜明珠的呢，還是……他已經(jīng)看穿了皇帝的心意。

    所以才合浦珠還原璧歸趙。

    離開上書房之后，李公公看看這燈火輝煌的殿閣，他看不透瑞王的心意，但他很知道一件事：瑞王看穿了他，甚至還有皇帝。

    從此之后，瑞王對于李公公而言已不是一個簡單的皇子了。

    他得跟這樣的人站在一起。

    因為瑞王若是敵人，會是他不愿意做的噩夢。

    就在無奇等離開京城的當(dāng)天夜晚，雷聲轟隆隆響起，意味著入秋的第一場雨降臨了。

    重重宮闕之中，相似的電閃雷鳴，周南宮中的小太監(jiān)捧著如嬪的藥，緩緩從殿前經(jīng)過。

    正走著，忽地覺著身畔明光耀耀，把人的眼睛都閃到了。

    小太監(jiān)們不知如何，壯著膽子推開了原先的小佛堂的門。

    里間，那已經(jīng)塵封很久的供桌上，一顆小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正在塵埃里流光溢彩。

    次日，皇帝親自駕臨周南宮。

    果然，那的確是當(dāng)初南邊進貢來的夜明珠，如今它突然地又回歸周南宮，明珠復(fù)還，光芒且更勝從前，宮中人人驚嘆，紛紛傳說乃是吉祥之兆！

    太醫(yī)院的精銳太醫(yī)們飛快趕到周南宮。

    不多時，如嬪復(fù)寵的消息也很快傳開了。

    王府內(nèi)，費公公正繪聲繪色地跟瑞王稟告所謂那天夜里的“天降祥瑞”。

    但任憑他說的何等投入，瑞王仍是一臉冷漠。

    他的反應(yīng)，就仿佛在聽一個重復(fù)了幾千遍的故事般不動聲色。

    這讓費公公很是受挫：“王爺，您怎么一點兒也不感興趣?。窟@多神奇的一件事，對了，您不趕緊進宮向皇上朝賀嗎？”

    瑞王瞥了他一眼：“說夠了就下去吧?！?/br>
    費公公的臉立刻拉長了幾寸：“王爺，您近來是不是太冷落奴婢了？您也是嫌奴婢年紀(jì)大了不成？”他委委屈屈地看著瑞王。

    “本王嫌你話多?！比鹜鹾吡寺?，拂袖起身。

    從桌邊往外繞的時候，袖子不知掛到什么，吧嗒掉在地上。

    “這好辦，那奴婢以后少說兩句就行了，”費公公轉(zhuǎn)憂為喜，顛顛地過去撿了起來：“喲，這是什么？臟兮兮的……像是不要了的舊字紙，王爺桌上怎么會有這玩意？奴婢拿去扔了吧。”

    瑞王瞪了他一眼，劈手把那一卷東西拿過來：“出去！”

    費公公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只好皺著腦門后退數(shù)步。

    這卷紙之上，是用一段細(xì)紅緞帶系住的，看著倒像是從哪里弄來的女孩子的頭繩，打著一個簡單的活結(jié)。

    瑞王隨意一扯，那細(xì)帶便散開了，捆著的幾頁稿紙像是得了自由般舒展開來。

    瑞王看了看，終于隨意拿起了一夜，掃了過去。

    這一看，就沒停下。

    直到付青亭進來回事情，卻見瑞王拈著一頁紙，眉頭微蹙而目不轉(zhuǎn)睛。

    “王爺，”付青亭小心地喚了聲：“海陵那里……”

    瑞王眉眼不抬，卻打斷他的話：“這個是誰送來的？”

    “顧九，啊不，是名卷那邊的段宏。”付青亭答了這句，忙道：“王爺，有什么不妥嗎？”

    瑞王琢磨地看著那雋秀的小楷：“這字，看著眼熟的很，倒像是在哪里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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