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遍葍好鏌o悲喜地注視著她，竟出乎意料地沒有高聲叫喊。

    她腳步不由得僵住，眼瞼微微抖動，連聲音也發(fā)出了乞求的顫意:“能不能，放我走?！?/br>
    槿兒一語不發(fā)地咬住嘴唇，眸色暗了又暗，靜靜地閉上眼睛。她側(cè)了側(cè)身，已是要讓他們走的意思了。

    荀彧示意阿笙趕緊離開這座街巷，阿笙只能緊緊跟在他身后，卻不知怎么與槿兒道謝。雷聲轟鳴，一道道閃電兀自在頭頂不遠處炸裂開來，幾乎要蓋住她本就不大的聲音。

    “謝謝?！?/br>
    她快速追上荀彧，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去東郡尋夏侯將軍?！?/br>
    為何要去東郡？阿笙不免好奇，斂了斂垂到額際的發(fā)絲問他:“去那兒做什么？”

    荀彧忽地緘口不言，似乎不想再繼續(xù)回答她的問題。她暗自咬了咬唇，見他這樣的神態(tài)也不敢追究問下去，心頭卻隱隱蒙了幾許陰暗的霾云，拂之不去。總不要是出了什么大事，自己卻被蒙在鼓里。

    但眼前的荀彧眉目淡淡，一點也看不出慌亂不安的異樣，淡定地帶她在城門關(guān)閉前出了城后，回頭笑道:“恐怕今晚我們要在荒山野嶺過夜了?！?/br>
    在這種風(fēng)餐露宿的境況下，他居然還笑得出來。阿笙在心里悻悻腹誹，又不敢在面上表現(xiàn)出自己的疑問。

    他們尋到了一處僻靜的山洞走進去，雨勢漸漸停息，荀彧出去尋了些木柴來生火。

    他拿火石摩挲著一根木頭來回捶擊，火勢起得很慢，但手上的動作仍是云淡風(fēng)輕。他一向很有耐心，與性子有些急躁的阿笙截然不同，手里的木頭尾端在時間的流逝下已微微見了火星，在風(fēng)的侵?jǐn)_下不疾不徐地吹動火苗，舔舐著靜謐的空氣。

    阿笙專注地看他生火，卻不敢抬頭望他的臉。

    從前在潁川和他有很多話說，能一個人從天南講到地北，恨不得把見到的新奇?zhèn)髀労凸秩硕挤窒斫o他聽，可如今卻是相顧無言，自己竟失去了和他繼續(xù)說無關(guān)之言的勇氣。

    好像那些近來引起自己興趣的任何事，都已經(jīng)和曹cao分享過了。眼下與荀彧之間，似乎除了默然也沒有更加合適的相處方式，這已經(jīng)是能避免尷尬的最好氛圍，反而愈加顯得自然些。

    “將軍他，真的很歡喜你?！彼蝗淮蚱屏顺良诺陌察o?；饎菀呀?jīng)漸漸增大，撲在身上微有暖意，濕漉漉的衣裳上的水漬正在慢慢干燥。

    從他口中猝不及防地聽到這種話，阿笙有些訝異。他的語氣仍是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蛛絲馬跡，她忍不住偷眼窺他說這話時的面部表情，卻發(fā)現(xiàn)除了那一如往常似水的平靜與沉著，再沒有其他不自然的神色。

    她裝作專心烤火的樣子，咬著唇遲疑許久，還是禁不住問他:“你又從何而知?！?/br>
    “我了解你，自然也了解他?！?/br>
    “可他做了錯事，我想我無法原諒他?！卑Ⅲ舷肫鹦熘萜坡淦鄾龅慕诸^，那個緊緊抱著父親不肯松手的孩子，和擁住兒子絕望哭泣的無助女子，便不免憤憤然。

    他微微偏頭，跳動的火焰光芒在他側(cè)臉上映出昏暗的明亮，襯出清晰分明的五官輪廓。

    荀彧沉聲說:“徐州？”

    他很了然曹cao的一舉一動和阿笙的心思，自然知道她此刻憤然的是什么。

    她點頭，將視線移往洞外黑漆漆的夜空，咬了咬牙:“雖說我是個自私的人，凡事第一反應(yīng)都是以自我為本位。但他們那樣的慘狀，我做不到袖手旁觀，甚至我會忍不住去想，倘若我也是徐州百姓中的一員，突然就有了任人宰割的悲涼與畏怕?！?/br>
    她沉默了會兒，耳畔聽見他的聲音:“這件事上，他確實因為意氣用事鑄成大錯。以暴力作懲罰來征服徐州，效果卻只會更加適得其反?！?/br>
    “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有利的事情，可我想不明白他為何執(zhí)意要這么做?！?/br>
    他用樹枝的末梢輕輕撥弄了一下柴火，“噼啪”的脆響突兀而銳利，神經(jīng)猛得收縮。

    荀彧道:“將軍也并非完人，內(nèi)心的想法我們都無法完全揣測。我只能承諾從今以后，我將盡自己所能不會再讓這種情況發(fā)生，庇佑漢室黎民，本就是我的責(zé)任?！?/br>
    這一夜她一直沒有睡，盡管眼皮在瘋狂掙扎，清醒的大腦卻不停地叫喚著她。

    外面上弦月的亮色近乎微弱，烏云的鬢角遮掩住泛著靄光的月暈。阿笙抱住雙腿倚靠石壁呆呆地盯著天邊的角落一隅，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征服不了他們的心，便會反，會叛。只有將他們?nèi)繑夭莩?，才會讓天下人畏我，懼我?！?/br>
    “孤倒要看看，你所謂的報應(yīng)在哪里?！?/br>
    他好像什么也沒懼怕過，就連會被史官記錄下來的功過是非，也毫不在意。

    阿笙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淺薄，在曹cao面前完全只是個需要保護的弱女子，他的內(nèi)心世界，她好像無論如何也看不透。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即使是再年長幾歲，也無法盡知曹cao眼底的情緒究竟為何。

    她在一旁獨自神游胡思亂想著，卻不知與她相隔一丈遠的荀彧也未睡著，而是同樣陷入了沉思，只是他呼吸清淺，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

    夏侯惇治軍嚴(yán)明，東郡的官署衙門吏也是一絲不茍地守在門外，對公務(wù)絲毫不懈怠。

    荀彧走上前去，長施一禮道:“別部司馬荀彧，特有急事尋夏侯太守相商?！?/br>
    他的語氣很急促，近乎有些事態(tài)迫在眉睫的焦灼，與他平日里的隨和風(fēng)雅大不一樣。

    小吏慌忙要回身稟報，卻見一身戎裝的夏侯惇早已從官署里迫不及待地迎出來，那只獨眼里透露著迫切與強烈的擔(dān)憂。他也顧不上和荀彧多行禮節(jié)，連忙道:“某已從探子處得知張邈陳宮勾結(jié)呂布叛亂，此番荀司馬親自前來必是形勢嚴(yán)重。”

    聞得夏侯惇此言，阿笙聽了心下一沉。

    原來讓荀彧一直隱瞞她的事情竟是兗州叛亂，她清楚兗州作為曹cao的大本營，若是一朝傾覆，便能將他多年心血毀于一旦。

    額頭漸漸因為慌亂而沁出細汗，她緊張地好像心弦都被繃的死緊，外界力量只需略一彈撥就能使自己方寸大亂。她膽戰(zhàn)心驚地捕捉荀彧話中的含義，生怕聽見任何對曹cao不利的消息。

    “彧此番來，正是請夏侯太守前往鄄城鎮(zhèn)壓叛亂?！避鲝獏s沒再說下去，只是鄭重地請夏侯惇立即上馬。

    待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到鄄城，夏侯惇向來雷厲風(fēng)行做事果斷，當(dāng)即便斬了動搖軍心的為首數(shù)十個人，嚇得那些城里要躁亂的軍隊不敢輕舉妄動，火苗總算是壓下了些。

    阿笙這才略略放下心，好好地飽餐一頓。她已經(jīng)許多天沒有正常吃過一頓飯了，這下總算能狼吞虎咽。

    正當(dāng)她瘋狂往嘴里塞米面饅頭之際，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sao動。她警覺地放下手中的碗，一下子輕手輕腳地站起來往門外窺視，看見幾個仆侍在互相交頭接耳，神色皆是撲面而來的不安。

    “你們在說什么？”阿笙忍不住拍了拍身旁的門以引起注意，大聲問他們。

    仆侍見是她，想是覺得告訴她也無妨，便一五一十地朝阿笙一吐為快:“豫州刺史郭貢受了呂布煽動要造反，來我鄄城城下指名要荀司馬親自去見他，夫人您說，這不是擺明了要他性命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笙聽完這簡明扼要的敘述，急忙問:“那他應(yīng)允了郭貢沒有？”

    “我等還不知?！?/br>
    真是的，不能好好打探清楚嗎。阿笙跌腳朝他們嘆了一聲“唉”，便心急火燎地往官署跑，一路上心里都在糾結(jié)荀彧到底會不會這么傻，上了那些亂臣賊子的當(dāng)，可仔細想想他這么聰明的人，應(yīng)該不會蠢到連自己都能想到的后果也看不出來。

    等她氣喘吁吁地跑到公堂，果然看見荀彧身邊被一群人圍著，七嘴八舌地都在勸他說:“郭貢心懷叵測，荀司馬若去，豈不是自送狼窩?！?/br>
    “正是啊，您可不能遂了他的意，兗州的安危還全仰仗您來保護呢?！?/br>
    “您可千萬不能去啊！”

    阿笙忐忑地注視著荀彧，看見就連夏侯惇也勸道:“文若，你是一州屏障，若是去了必有危險?！?/br>
    她本想也上前去阻攔他，卻見他目光堅定，一襲溫潤的流蘇冠愈發(fā)襯得他儒雅翩翩，如鏗然清泉淌過厚重的山石，穩(wěn)重而沉靜。

    他溫和的聲音不大，但卻使原本喧鬧的全場立刻安靜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向他。

    “彧此去非是沒有料想到最壞的結(jié)局，但既然篤定了前往的打算，便并非全無把握?！?/br>
    夏侯惇向他拱手，疑惑問道:“文若此是何意？”

    荀彧雙手抱拳，朝一臉不解的夏侯惇長揖后輕輕袖手而立，緩緩道:“郭貢既敢貿(mào)然前來，可見并未全然與呂布勾結(jié)。若我前去，或許可以游說他引兵而退，若我拒之不往，他恐怕更會惱羞成怒，事情便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br>
    他明顯已是下定了決心。

    應(yīng)該是為了消弭對方的戒心，他此去郭貢營中并未帶一兵一卒，除了一個未滿二十的藍衫小書童。

    阿笙偷偷塞給那小書童幾串銖錢，小聲道:“小哥，把你外面這件藍色短衫借我穿穿。”

    小書童警惕地瞅她一眼，沒認(rèn)出這個奇奇怪怪舉止可疑的女人是誰，拉緊自己的衣襟滿臉戒備:“你干什么？”

    “這錢夠不夠？”阿笙狡黠地往他手里塞了幾串銖錢，頃刻便見他眼里放了光。

    他忙不迭地把錢一股腦埋入衣袖里，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還要裝得神色凜然道:“你是要跟著我家主人去？”

    阿笙連忙點頭:“是啊。你家主人這么隨和善良，肯定不會怪罪你的?！?/br>
    這倒也是。小書童眼睛咕溜溜地轉(zhuǎn)了轉(zhuǎn)，主人好像從未發(fā)過脾氣，想他若是有眼前這個美貌女子跟著，肯定也不會惱怒，說不定自己還是成人之美呢。

    想著想著，他口氣也不禁松動了，“那——”

    阿笙才不管他接下來要說什么，趁他還渾渾噩噩的，便三下五除二換上他的衣裳，還裝模作樣地挽了兩個雙環(huán)髻，悄悄地跟在荀彧后面不讓他發(fā)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