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頭風
建安四年,袁術大敗于江亭,退走淮南后只余殘兵老卒,口渴時召廚師要碗蜜水而不得,絕望之余吐血三升終亡。 至此,勁敵只余袁紹一人,曹cao離掃平北方唯剩此道障礙。 獻帝于含光臺置酒作賀,臺下百官皆俯首于地,山呼司空威名。 “司空大軍遠征,如今得勝凱旋,誅滅篡漢之逆賊護我正統(tǒng),朕在此當敬我大漢棟梁大廈之臣一杯!”劉協(xié)頭頂尊貴的十二冕旒懸于面前,遮住了他臉上的神情,讓人看不清他眸中醞釀的如許暗光。 “陛下先請?!辈躢ao接過劉協(xié)手中的金樽,將它敬于身前,沉沉看他一眼,目光里揚起意味不明的微笑。 聞言,劉協(xié)也未推辭,端起金樽仰頭一飲而盡。 “此乃我宮中上好御酒,司空如不棄,可飲之。” 如此曹cao方才展出一個笑容,抬眉端酒,向劉協(xié)舉樽后稍稍微抿一口,隨即斂目略微躬身:“臣謝陛下恩典,此次得勝全賴陛下天威,臣決不敢妄自獨攬?!?/br> “愛卿休要過謙,愛卿乃我大漢股肱之臣,朕全仰仗司空庇佑才得以茍全性命?!?/br> “臣不敢?!甭勓圆躢ao立刻跪地,口中朗聲道,“陛下洪福齊天,臣也是賴以陛下提拔賞識,才得以盡臣所能。” 劉協(xié)連忙將他扶起來,勉強的笑容中透出惶恐,眼里掠過無奈,“朕亦不敢。司空為我大漢立下定鼎大功,朕無以為報,暫且將鄴城贈與司空為食邑封地,望司空受之。” “如此臣謝陛下隆恩。”曹cao也未作推辭,當下便躬身謝恩。 他銳利清澈的眼神往臺下掃過,百官皆垂首不敢與這雙熠熠的雙眼對視,他唯獨看見一名穿著海棠色輕曲裾的女子抱著嬰兒站在外圍,望向他的眸子里浮起明亮的光芒,嘴角情不自禁漫上笑意。 他徑直走下含光臺,快步迎向她,聲音溫柔到不可思議:“阿笙姑娘?!?/br> 這柔聲的語調(diào)不像是從他口中說出,但那雙明亮的目光灼灼,帶著點調(diào)笑意味地拿當初經(jīng)常用的稱呼喚她,倒教阿笙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你回來了。” 七個月了。 此戰(zhàn)雖是順利到勢如破竹,可也有大半年時間不知不覺渡過去了。 “你該不會是想我了吧?”幾個月不見,他說話還是這么不正經(jīng),令阿笙不由得蹙眉翻白眼,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你做夢呢。” 怎么可能會有那閑工夫想他?她不禁又哼了一聲。 “真是自作多情?!?/br> “來,給我看看彰兒?!彼稽c兒也沒不滿,反而嘴角上揚,眼睛在看到兒子的那一刻,瞬間又掠過一抹光亮的神采。 接過還在熟睡的彰兒,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來靠近肩膀,可能是因為心情激動,搖晃的動作幅度有些大,彰兒的眼睛一下子圓溜溜地睜開來,引得阿笙一陣驚呼:“你輕點兒!我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的。” 不料小小的彰兒在看見父親后,不哭也沒鬧,烏黑的眼珠子乖巧地盯著曹cao,藕一樣rou嘟嘟的小手伸出來舉高,試圖去摸父親的臉。 “看來他還和你挺親的嘛。”阿笙酸溜溜地說,眼睛瞇成一條細縫。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誰是他的爹?!彼靡獾匦?,轉而低頭看向他,一斂笑容低沉道,“你辛苦了?!?/br> “沒什么,”阿笙最討厭這類膩味兒的話語,剛想轉移話題,卻見他額頭驟然落下雨點大的汗珠,涔涔滑過面龐,冷不丁沾得她手背一陣發(fā)涼。 她驚得抬頭,見他眼底閃過糾結痛苦的神色,卻還在隱忍著不讓她察覺。若非額間的冷汗和身體的微顫,阿笙恐怕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他的異常。 她頓時慌了,忙一把用力扶住他,“你怎么了?” “我沒事,”曹cao揉著自己的太陽xue,搖搖頭擺手,“不過是舊疾發(fā)作罷了。” 她不禁氣不打一處來,頓時換了副強硬的口氣瞪他:“頭痛還敢死撐?你還要不要命了,還不快去休息找大夫來治?” 他聽了這話非但沒有答應,唇角反而浮起若有若無的笑容,用了慣常的戲謔口氣:“你何時會這般關心我了?” 阿笙立刻白了他一眼,扭頭冷笑了聲,不屑道:“我怕你頭痛真死了,我可不想讓我兩個兒子這么小就沒了爹,那得多可憐,是要被人同情一輩子的。” 可就這么無意一瞥,阿笙看見他的面龐忽然變了色,五官因為疼痛扭曲起來,還緊咬著牙關不愿出聲,嘴唇抿出一道青白的細線。 周圍的百官還在臺下站著,而曹cao明顯是不想讓任何人發(fā)覺,盡管折磨得痛不欲生,也始終強撐著笑容在和阿笙開玩笑:“我看是你不想讓我就這么憋屈而死吧。” 下一秒,他立刻被阿笙拽著手臂,硬生生往自己屋子里拖,“不想被人看見那還不快走?” 堂堂一位司空就這樣沒面子地被她拉著,半走半扶地到了偏僻的寢殿,方才有了喘息坐在柔軟的褥子上。 “你先在這坐著,等我片刻?!?/br> 阿笙話音一落,他沉默地坐在原地,一語未發(fā)地直直望著她,眼里如水波輕漾般柔和。 大概也只有這種痛苦能讓他這樣安靜了。阿笙不禁好笑又心酸,快速地打了盆水端進來,手上拿著一塊毛巾。 她將毛巾展開滿滿浸了水,將它輕輕敷在了他的額頭。 冰涼的手不經(jīng)意間觸到了他guntang的皮膚,她不由得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嘆了一聲:“你怎么忍到現(xiàn)在的。” 語氣里流露出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和。 沒等他開口,她忍不住又繼續(xù)皺起眉頭,叉腰責怨:“要不是被我發(fā)現(xiàn),你是不是連我也要瞞著?你這病都已經(jīng)多少年了,卻從不在我面前透露半點,若非我曾經(jīng)正好抓到你犯病,我還真要被你一直蒙在鼓里了。還有,你不要總是把你的脆弱掩藏起來不給我看,我討厭你總是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你難道不會有自己的難過和苦衷,或者是痛苦嗎?我反正是一點兒也不在乎你的感受,但請你試問你自己的心吧?!?/br> 阿笙語氣強硬地一口氣吼出這么番話,若是在平日里,她可不敢這么在曹cao面前一吐為快。 但把自己憋在心里很久的東西好不容易逮了個機會發(fā)泄出來,頓時渾身都舒服多了。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他瞇起眼,或許是日影照得他眼睛有些灰暗,看不清流露出來的情緒。 阿笙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卻見他驟然站起身走出去,沒再扔下半句話。 這就又走了? 這什么人啊。 她當下氣得七竅生煙,一隊校事府的錦衣暗衛(wèi)卻瞬間圍至他身后,硬生生筑了道人墻,不給她追上去的機會。 她果然是個不擅長說話的人,這就又把氣氛搞僵了。 懊惱地跺腳,突然不遠處傳來女子清清亮亮的喊聲:“夫人,夫人?!?/br> 阿笙好奇地抬頭,視線正好對上一名大紅色宮裝錦繡深衣的漂亮姑娘,明艷的眉眼里盡是張揚的笑意。 “你不是那個什么公主?”她想不起來這姑娘名字叫什么,一時愣在了那里。 “你是曹司空夫人?”這公主停下風風火火奔跑的腳步,喘著氣手指阿笙問道。 阿笙由于上次的事對她仍抱有敵意,警惕地后退半步,瞇眼問:“是又如何,關你何事?” 不料這公主好像全然忘了上次的不愉快似的,臉龐上立刻堆起一個甜美燦爛的笑容,伸手攬住阿笙的手臂,語調(diào)柔得能滴出蜜來:“本公主小名叫霜霜,你不妨就稱呼我小名好了。本公主還是剛發(fā)現(xiàn)你是司空的夫人,問你個問題啊,你是不是能經(jīng)常有機會見到郭奉孝?” 阿笙眨了眨眼,還沒想好要怎么回答,見自然是總能見到,但她真不想遂這嬌蠻公主的意,故意站在原地沉吟了會兒。 霜霜一見她陷入沉思,以為她是一時愣住,急忙解釋道:“就是軍師祭酒,那位郭嘉郭奉孝,長得很好看的那個?!?/br> 一說到郭嘉,霜霜的眸子里立刻爆發(fā)出奕奕光芒,毫不矜持地神往著笑起來:“本公主這輩子也沒見過那樣神仙般的人物,聽說他還未曾娶妻吧?” “娶確實是未娶的,只是他可沒有成家的那個意思。”阿笙覺得有必要提醒一句,揚眉睨她。 她不以為然地“哦”了一聲,隨即又像將郭嘉拋在了腦海的另一邊,繼續(xù)保持那副甜美嬌俏的笑容,攀著阿笙的肩膀慢慢湊近,濃密睫毛撲閃著:“你叫什么名字,告訴本公主,好讓本公主記住你?!?/br> “我姓卞?!边@霜霜言語間的跋扈勁著實令阿笙不舒服,她也不想報上自己全名,只挑眉淡淡道。 “哦,那本公主以后就叫你姓卞的?!彼敛还馨Ⅲ习l(fā)青的臉色,繼續(xù)旁若無人地眨眼,“姓卞的,本公主問你,你喜歡吃梅花方片餅嗎?” 說著,她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紙包,層層打開來香氣撲鼻四溢,直把阿笙的饞蟲也勾了起來。 她剛想裝作推辭,那一袋梅花餅卻被霜霜往自己懷里一推,還朝她大方擺手:“喏喏,都給你了?!?/br> “公主,申時了,陛下該找您了?!边h處的更漏驟然滴水,身邊的丫鬟小妗突然匆匆說了句,聞言霜霜頓時變色,倒吸一口涼氣后轉身就跑,嘴里大喊:“本公主該回去了,姓卞的,下次再來找你?!?/br> 尾音消失在門外的風里,瞬間一溜煙就不見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