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章 雙魚佩
事不宜遲,阿笙一刻也不敢耽誤,粗略收拾了會兒行囊,在馬窖里牽了兩匹馬,把腳力最好的爪黃讓給荀彧,握住轡頭給他。 “還不走?”她耐心地等荀彧把自己的東西塞好,過了許久,見他還愣在原地,她這邊早已半只腳已經跨上馬鐙,不禁“唉”了聲,執(zhí)過鞭子回頭催促他:“再拖就天暗了,你動作快些。” “等等,我記得我有塊玉佩的,怎么找不著了呢?”他慌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只摸到一手空蕩蕩,當即發(fā)出心慌的疑問聲。 “哪塊?” “就……就是那塊,哎呀,一時也跟你講不清?!?/br> 荀彧手忙腳亂地給她在空中比劃,畫了些亂七八糟的形狀,像兔子又不像,說是花也沒有什么花會長這樣,直把阿笙繞得頭腦發(fā)暈,越形容越糊涂。 見她完全不能意會,他不禁更急了,鼻尖上凝結了層細細的汗珠,磕磕絆絆地解釋:“就那塊,就那塊刻著魚的白色的藍田玉玦,本來是一對的,另一塊我送給了你,上面分別是兩條鯉魚的形狀呢?我記得原來我一直掛在腰間的,怎的突然就不見了啊?!?/br> 他這么一說她就明白了——他在找那塊雙魚佩。 他明明只是把他自己留在了十九歲的年紀,分明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他卻也并未忘記,唯獨把自己遺漏了。 風呼得撲過來,梳好的發(fā)髻不經意地被風吹散,她抬手把發(fā)繩綁緊了些,口里不假思索:“別找了,那塊在我兒子手上,還有一塊被曹孟德藏起來了?!?/br> 荀彧深呼一口氣,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眉頭蹙了起來說:“我明明沒送給你的寶貝兒子啊,怎么會在他手里呢?再說我要贈送也只會送別的,這個東西這般重要,我怎么可能會給一個啥都不懂的小孩子?!?/br> “荀夫人給的唄。”她箍緊一直調皮往外逸的碎發(fā),腦海里一閃過唐思的名姓和臉,心里就升起一股沒來由的厭惡,像是聞猛然到難以忍受的怪味,五官情不自禁地露出鄙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荀彧無意看了看騎在馬上的阿笙,抬頭和她短暫對視了一瞬,恰巧與她不屑的眼神相撞,臉上的好奇立刻綻發(fā)出迷惑。 “荀夫人?什么荀夫人居然亂動我的東西啊?!彼嶂X袋思考了片刻,仍是不明白她指的是誰。 阿笙剛想說是你的唐夫人,想了想又把話吞進肚子里,怕他又要百思不得其解何時娶了唐思,一直追根究底下去,這日頭都要西斜了。 于是她趕緊敷衍道:“行行行,是丕兒自作主張拿的,小孩子不懂事,見它好看就帶回家了行了吧?快走吧,你的明公翹首以盼你多久了,你忍心拂了他的意嗎?!?/br> 荀彧這才意識到真正要干的事是什么,到底如今是孩童心性,當下就把那雙魚佩拋在腦后,歡歡喜喜地跨上了馬。 ** 一路上,荀彧倒也沒制造什么麻煩,阿笙不由得慶幸至少他還記得騎馬,那匹南匈奴進貢的爪黃馬日行千里,腳程很快,脾氣也溫和不倔。 兩人皆是輕便簡裝而行,特別是荀彧,為盡量讓他避免引人注目,她特意讓他換上最儉樸的粗衣短衫,預想中,淺灰的色澤將完全與遠處的山影融為一體,若他騎著馬穿行于林間,一閃而過下路人完全難以辨認。 然而當荀彧半散長發(fā)穿好陋衣之時,還沒等他靠近銅鏡自照,阿笙就挫敗地嘆了口長氣,扶額陷入迷茫。 她早該料到的——以荀彧這般出眾的外貌,即便臉上抹滿煙灰涂遍墨水,也掩蓋不了他舉手投足間與生俱來的風姿,盡管他現(xiàn)在行為有些呆愣,落入人群中仍有如平沙落雁,鶴墜淺灘,教人望一眼就挪不開雙眸。 這長發(fā)束也不是,散也不是,她左看右看,怎么都覺得無論他打扮成什么模樣,也擺脫不了作為荀令君的溫文氣。 這下可好,只要有一人認出他,全許都的人都得知道令君不在城中,尚書臺無人鎮(zhèn)守,各方勢力涌進許都的人會更加無所顧忌,還不得把曹cao的大后方翻了天? 她左思右想,若是讓他坐馬車,這日頭又不知得拖到猴年馬月去了。 罷了罷了,事到如今兩人都已是沒有別的更好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夏侯元讓將軍,他向來執(zhí)掌拱衛(wèi)京都大營的重任,想來有他在,那群虎視眈眈的餓狼還不敢太過放肆。 “卞笨,你騎馬怎么這么拖沓,加快點速度啊——”前面荀彧行得快,阿笙被遠遠扔在后面,他見后面沒有馬蹄嗒嗒的聲音,往后去瞧她的身影,只望見一叢叢迷迷茫茫的白霧。 找不到她,他立刻“吁”一聲把馬停下,等候她追上來。 這里曾是戰(zhàn)國之時的戰(zhàn)場,是許都到宛城的必經之地,深郁的大澤荒野人徑稀少,一旁是勾連纏繞在一起的茂密樹林,一眼看去幽深曲彎深不見底,氤氳著朦朧的霧氣,極適合重兵埋伏于此。 甚至還有凄厲的鴉叫聲盤旋在頭頂不斷鳴啼,直把人心叫得發(fā)寒,一股沒來由的冷氣從腳底竄到太陽xue,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阿笙在后面追著他的馬,只隱約聽到他的催促,周圍又冷氣瘆人,她更加心急地往前找他。 “我馬上來!” 不知為何,心里突然冒出不安,心跳如鼓,把本來流動的筋脈震得愈發(fā)僵硬,讓她聲音堵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 好不容易膽戰(zhàn)心驚地過了這一帶,天色泛出晴朗,她才把那股忐忑扔去,繼續(xù)謹慎地往前策馬。 正疾馳間,天上的雁陣劃破長空,排成整齊有序的行列,將青碧的天空點綴出別有韻味的一角,掠過人們的頭頂,帶起一陣泥土味的新鮮空氣。 阿笙正用余光觀賞這一幕,突然聽到前面荀彧驚叫道:“等等!” 她愣了一刻,下意識停下手中的馬鞭,松開緊夾馬腹的小腿內側,目光望向前面他那邊的方位。 原是馬跑得太快,他一時沒來得及反應,衣帶被一根斜刺近前的樹枝掛住,他急著去解開,沒想到欲速則不達,越著慌越拆不掉。 她見那邊陷入困境,焦躁地滿頭大汗,便無奈地嘆了口氣,縱馬上前幫他。 剛前行了沒幾步,身后頓起“嗖”的發(fā)箭聲。 似乎還有弓弦震顫的抖動,在靜謐的四周和敏銳的耳里愈發(fā)突兀。 “荀彧!”她瞬間反應過來,意識到箭來的方向——不禁大叫,卻一下子緊張失聲。 那支箭隨即呼嘯而來,掠過空氣的刺耳摩擦聲牢牢烙在心上,劃破她毫無防備的眼角。 遠處樹枝的搖晃與飛濺的塵土聲迅速掩蓋了她的驚叫,荀彧好像根本沒聽見,又或是反應太遲鈍,對外界的一切風吹草動毫無知覺,仍然在費勁取下他的衣帶。 眼見著羽箭就要徑直朝他的后背飛去,還有兩尺距離之時,阿笙心下道句該死,剎那間毫不思索地縱身一跳,撲了上去,擋在他的身前。 那箭不偏不倚,直直釘入她心口旁半寸的位置。 她開始還愣了一下,隨即血花倏地爆開來,強烈的刺痛感敲醒了霎時停滯的大腦。 好像神經都在揪緊,灼燒得傷口越發(fā)火辣辣得疼,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了。 腰瞬間一軟,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卻被荀彧一把接住,聽到他喉嚨里發(fā)出的顫音:“笙……笙……笙兒?!?/br> 他的臉上拂過難以置信的神情,嘴角因為震驚而不停抖動,下意識喊出了這個她多年未聽到過的名字。 曹cao喚她阿笙、夫人,別人稱呼卞夫人,郭嘉會戲謔地喊她笙兒姑娘來開玩笑,唯獨他從前會認真地叫她笙兒。 真的,好多年都沒聽過了呢。 血越流越多,滾在手掌上一片鮮紅,隨即她眼前一黑,頭腦立時化作空無,外面一切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她終于恢復了意識時,周遭好像很安靜,卻凝結著一片壓抑的沉默。 明明屋內還有兩個人的呼吸,卻都無一發(fā)話,仿佛都刻意地去回避交談,只余衣袖無意間的抖落。 她這是在哪兒?遇伏后他們怎么獲救了? 想睜開眼看個究竟,眼皮卻沉重如鐵怎么也眨不開,頭和身體疼得扭在一起,摧磨她的意識。 終是煎熬得難以忍受,她再次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荀彧站在床前,許久終于望了望對面的玄衣男子,艱難開口: “明公,都是荀彧的錯,都是荀彧太傻,沒能保護好卞笨,害得卞笨傷成這樣?!彼怪^,手指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聲音自責而卑微,低得近乎埋沒在黑夜里,聽不清楚。 曹cao瞥了他一眼,仍是不語。 荀彧手心上的皮rou被他自己摳得見了血,一絲絲順著掌紋滲出來,蔓延出妖異復雜的紋路。 他卻像絲毫感覺不到痛似的,內疚地抬起頭,難言地望著榻上雙目緊閉的女子,沉沉道:“卞笨該很痛吧,當時好多好多的血,她最怕血了,看到自己流了這么多血肯定又疼又害怕,可我一點用都沒有,都沒能耐救她,我真是個沒用的人?!?/br> “文若?!辈躢ao終于止住了他,語氣聽不出半分情緒,“別再說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