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 請降
“那倒也說不準。荀友若聽聞向來生性涼薄,如今各為其主,自然不好妄自斷定他?!?/br> 郭嘉一抬手收了扇子,隨意擲在書桌一角:“人心難測,過去的荀諶未必就是如今的荀諶,十余年未見,嘉確也不能篤定?!?/br> 曹cao接過他的折扇重又傾開,梅花的紋絡勾勒出鏤空的藤蘿裝飾,暈染著大片胭脂所繪的淡紅,乍一看精致得緊。 他忍不住放在掌間把玩起來,口中說:“能否篤定還是得交過手才能瞧見些端倪,他們荀家俊杰皆是才氣縱橫,天下知名,孤倒要看看這荀諶究竟有無可與你奉孝同弈一棋的本事?!?/br> 郭嘉不禁笑,“主公休要如此說,與他對陣著實算是嘉的幸事。”他隨手又從書屜里取了一卷有些時日的竹簡,漫不經(jīng)心翻開來看時,發(fā)現(xiàn)里面兀自夾著一張紙。 順著字跡看下去,字字文筆尖厲,赫然是陳琳撰寫的討曹檄文—— 身處三公之位,而行桀虜之態(tài),污國害民。是以兗、豫有無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 一目三行瞥過去滿眼皆是不堪的斥罵之辭,郭嘉卻忍不住失笑,也不管此舉在曹cao面前是否失態(tài)。 倏而他掩住嘴猛地咳嗽了好幾聲,瘦弱的身軀隨之如風中落葉般顫抖,卻仍憋不住笑:“主公怎還收藏此作。” 掌心沾了兩點猩紅的血跡,他看了一眼,隨即面不改色地用衣袖內(nèi)側(cè)悄悄拭去,神情仍是在若無其事地笑著。 曹cao撫上他的肩,攬過青年一把纖細的胛骨與蒼白皮rou,給他遞了盞自己平日用的茶碗:“水還溫熱著,你先飲?!?/br> 然后他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手指彈了彈:“如此好文采怎可辜負,拋開他罵孤不談,倒確實是篇錦繡文章。孤頭痛發(fā)作時便拿出來看看,一身冷汗即刻痊愈,竟比華佗開的藥還管用些?!?/br> “果然文章如藥,救人治世,還真一點不錯?!惫梧皣@道,抬手一口飲盡,回味悠長地咽了咽喉嚨,“好茶?!?/br> “日晞前半晌的朝露所泡,豈能不妙?”曹cao笑看青年怡然自得的模樣,又為他斟了一盞。 “茶尚如此,萬事還得伺準時機一擊而中才能如意?!?/br> 郭嘉嘆息道,狡黠如狐的眸子在曹cao眼中逡巡一番,語調(diào)也不自禁地加重,已是意有所指。 曹cao豈會不明白,當下?lián)嵴拼笮?“這才是郭奉孝此番著急見我的真正意圖罷,也是難為了奉孝與孤閑扯甚久。” “先發(fā)制人,后發(fā)制于人,主公宜速戰(zhàn)速決?!惫瓮蝗恢逼鹕恚Π蔚纳眢w宛若最最高潔的芝蘭玉樹,拱手彎腰,“主公不用遲疑,嘉敢以性命擔?!藭r發(fā)兵毫無疑問是最好的選擇?!?/br> “孤確也做此決定。至于許都,孤要請一個人坐鎮(zhèn)?!?/br> 郭嘉抬起頭:“只能是他,非令君不足以讓主公放心?!?/br> “正是。許都于孤猶如心臟之于鵬鳥,羽翼猶可喪,而心乃命之根本。原是一人鎮(zhèn)守決然不夠,但若是他在,便是二人也嫌多了?!辈躢ao沉沉道,從桌角處捧起一方鏤金飛玉的璽印,上雕黑金麒麟之鈕,指腹在側(cè)邊微微摩挲。 郭嘉斜眼一覷,心中不禁一動:“司空私???主公對他果然大氣?!?/br> 曹cao笑道:“日后奉孝若是愿意承擔此責,孤也不會偏心不給你?!?/br> 這方璽印精致貴重,惹得郭嘉來回望了好幾眼,并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邊說:“主公心知嘉不擅長做這類事,更無令君受海內(nèi)景仰的德高望重,豈敢擔此重任,司空莫折殺嘉。” “孤又不急,日后的日子還長著,孤還要慢慢考驗奉孝呢?!?/br> 他笑著注視郭嘉,后者不由得捏緊自己衣袖內(nèi)側(cè)棕褐色的血印子,面上同樣報以微笑地應了聲:“主公有令,嘉豈敢不從?” 他嘴角盡染戲謔,令對面男子無法察覺他的局促與聲音里微微泛起的顫意。 “此次決戰(zhàn),主公要先把朝廷那些人安頓了才好?!?/br> 曹cao頷首:“有令君在,他們也不會特意興風作浪,只要孔融不給孤添亂澆油就是幸事了?!?/br> “有些人與其留著在那當作宗廟瑚璉玉器擺放著,還不如清掃了來得痛快,如此還省了些心力?!惫稳魺o其事地理了理袖子,簪纓上的玉飾映出眼中冷光,是從他面上難得一見的寒意。 “無用之人與廢棄之物,孤早晚一日要打理干凈。” 這時郭嘉瞥了眼窗外:“那有用之人這會兒應是進了許都了。” 他話音才落,門外匆匆步入一個滿身鎧甲的侍衛(wèi),俯身向曹cao稟報道:“稟司空,張繡軍前來投降,已在司空駐城西的大營等候。” 曹cao意會地望了望郭嘉,隨即起身:“果然不出祭酒所料。” 大營里,張繡一身甲胄立于西面的卑位,周圍簇擁著幾位素來親信的宿衛(wèi),賈詡正站在張繡身側(cè),同樣靜靜地不發(fā)一言。 他今日著一襲簡樸的玄黑深衣,與往常是截然相反的低調(diào),安靜地低著頭,任憑周圍曹營將士擲以仇恨與怨憤的眼神也不開口辯駁一句,只默默沉吟不語。 “張將軍,賈軍師,貴客遠臨孤有失相迎,快快入座。” 正在氣氛僵硬之時,曹cao笑著掀起帳簾,朗聲高道。 一見主公到來,那些將士們立刻跪下大聲齊呼:“拜見司空——” 盔甲的青銅與兵器碰撞聲出奇一致,驟而敲在人心上俱是陡然一凜,令張繡不由更是忐忑。 不料曹cao徑直走上來把他半推半請地拉到上首賓客席位坐下,“張將軍莫要拘禮?!币幻鎭G了個眼神,侍衛(wèi)會意即刻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茶,小聲請著張繡。 張繡哪敢推辭,當下仰脖將熱茶一飲而盡,抹了把嘴道:“謝司空賞茶?!?/br> “哎,何必如此客氣?!辈躢ao凝視他,說,“以后你與孤就是一家人,張將軍肯將千金許配給孤的兒子均兒為妻,是孤的榮幸。至于過去,皆如云煙,將軍與孤都不要再提?!?/br> 說著他又看向一旁的賈詡:“朝廷也要封賈軍師都亭侯的爵位,孤另外拜你為冀州牧,還望賈軍師莫要推辭?!?/br> 他隨即攥住賈詡的手,力度不輕亦不重。 狹長的眼眸深深地看入對面那雙同樣上挑的深紫瞳孔,目光同時靜止了一秒,不偏不倚,兩人恰好相接。 仿佛星辰瞬間從黑夜的天空墜落深淵,濺起無數(shù)銀河。 皆是唇角彎起的微笑,就連弧度也剛好一模一樣,所有盡在不言中。 只是個中意味旁人盡是看不明白,只看見這位權傾朝野的司空竟然親自挽起了與他有著深仇怨恨的賈文和,舉動輕松如常,笑著扶后者坐在了自己的尊位之側(cè)。 賈詡也未拘束,本是妖異的眸色此刻也淺淡了幾分,就好像被馴服收歸竹籠的毒蛇,安靜地坐在離曹cao只有半尺的距離外,有如自少時即追隨至今的舊友兼謀臣。 “文和?!辈躢ao低低喚了他一聲,仍是挽著他的手臂,附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將來孤會給你遠遠超過現(xiàn)在的地位與尊榮,你將永遠不會后悔你的選擇?!?/br> 賈詡抬眸重新注視著他,目光中有漣漪樣的水紋在波動,卻是靜靜地未開口。隨即他展袖俯身,謙恭的語氣謹慎得滴水不漏:“臣,謝司空賞識,定當竭盡所能報效朝廷以答司空今日之恩?!?/br> 朝廷是亮堂的借口,司空才是真正的意之所指。他故意咬字咬得足夠清晰,嘴角含笑,彼此心知肚明地對望了一眼。 曹cao把他扶起來,道:“文和何必如此,是孤要謝你。使孤信重于天下者,子也?!?/br> “司空言重了。” “子桓,來?!?/br> 他望了一眼不遠處侍立的曹丕,以眼神示意。 “是?!备赣H有令曹丕豈敢有半點怠慢,連忙應了聲,立刻迅速小跑過來。 視線不由自主觸到站在一旁的賈詡,他眼中頓時忍不住露出恨意,擰緊了眉頭。 但在瞥見父親后曹丕瞬間消斂不悅的神色,臉上立刻露出無可指摘的微笑,恭敬地俯首見禮:“拜見賈大夫。您名揚天下,晚輩得以見到賈大夫?qū)嵤切沂隆!?/br> 賈詡連連勸止,趕緊將他扶起:“二公子休要如此,在下萬萬不敢當。” 說著,他邊望了面前的曹丕足有片刻。 少年身材頎長,俊秀而不失冷峻的眉目中宛如千年淅瀝中冰霜凝結,烏黑的發(fā)被玉絳高高挽起,腰間一枚純白明澈的瑩玉雙魚佩在日光下發(fā)著亮,與他整個人達成相襯的光彩。 渾身上下透著冷冽而勿近的氣質(zhì),應是平日沉默寡言的性格,胸中自有不凡丘壑。從他眉眼里可以看出卞笙的輪廓影子,但那雙眼眸烏沉漆黑,分明又是和曹cao一模一樣的明亮,唯獨只是失了幾分后者獨有的天縱霸氣,想是螣蛇鱗片未豐。 賈詡凝視著他的面容,眼中悄然露出欣賞的神色:“二公子好人物。” 曹cao拍了拍曹丕的肩:“可惜外貌上縱是一表人才,這頭腦與才略還是需文和不吝賜教,點撥一二啊?!?/br> 曹丕溫順地低頭,全然斂去先前那逼人的冷意與寒芒,看上去像是父親身邊一只最乖巧的小羊,謹慎的舉止間流露出些對父親與生俱來的畏懼。 “司空謙虛了?!辟Z詡道,心下已是了然了曹cao的言外之意。 在下忠心甘愿送給司空,也望司空能不負今日許在下功成名就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