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 掙脫
一雙繡金云紋靴驟然映入眼簾,腳步匆匆地闖進狹窄逼仄的牢內,隨即在她面前站定。 阿笙抬起頭去瞧來人的臉,那人恰好蹲下來與她平視,然后她看見了荀諶。 他望上去似乎很疲憊,散亂黑發(fā)從未扎好的束發(fā)旁逸出來,額角與鼻尖亦沾滿了許多晶瑩的汗珠,身上的暗紅長袍也附著許多灰塵,好像走了很多路才匆匆忙忙趕過來。 略微喘了口氣,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盯著她惶恐而倦怠的眼睛:“我時間很短,需要你立刻回答我一個問題。” 她不解地望著他,“何事?” “你想活命嗎?” 阿笙始料未及他這么風塵仆仆地闖進來,居然第一句就是問她這個問題。 她用力點頭,答案很明顯。 他沉吟半秒:“那我告訴你,你很不幸,曹孟德拒絕了袁冀州的條件,袁冀州今晚將拼盡全力與曹孟德最后一戰(zhàn),開戰(zhàn)前會殺你祭旗?!?/br> “拒絕了?”盡管她早知會是這個結果,但這句話的影響顯然蓋過了后面她自己的命運。 他果然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和自己料想的真是一分不差。她苦澀地想道,自己真是了解他。 驟然間,她覺得心臟空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塊,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手指不自覺地摳住掌心,掐出深紅的細縫來,那處斷指的傷口似乎也沒那么痛了。 荀諶很了然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在他身邊這么久了,應該早就猜到他會怎么做?!?/br> “是。”她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氣,讓自己迅速平靜下來,語氣淡淡,“所以你這么急著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親口來通知我,我要死了?” 他卻突然嚴肅,看著她說:“我是來告訴你怎么活?!?/br> 他居然是來救自己的。 阿笙覺得出乎意料,默不作聲地聽著他道:“今晚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機會,若不按照我說的去做,便再也逃不出去了?!?/br> 他緊緊注視著她慘白的臉,眼神像是試圖喚醒沉沉欲睡的月夜,輕聲卻誠懇,“聽我說,兩軍混戰(zhàn)之時群龍無首,此時牢獄看管最是懈怠。我會用我的身份想辦法支走這些獄卒,待子時更漏一響,你便立刻往外跑,跑到西城門,那里會有人來接應你?!?/br> 此刻他的聲音和荀彧的很像,阿笙一時竟忘了點頭應答,只愣愣地盯著他這張記憶再深刻不過的臉。仿佛時光細致鐫刻的雕塑,慢慢地慢慢地清晰、凝固與幻化,逐漸描摹出和最熟悉的模樣極其相似的五官,悄然與印象重合。 但如今就連那眼底的溫柔也近乎一模一樣了。 見她一直發(fā)怔不說話,荀諶不禁無奈搖頭,晃了晃她的胳膊:“我說的你聽明白了嗎,阿笙?” 喉嚨里下意識含糊“嗯”了聲,荀諶動了動唇剛還想說什么,不提防被外面?zhèn)餍疟E起的叫喚聲打斷:“荀軍師,主公正急尋您至軍帳議事?!?/br> 荀諶匆匆應了一聲,來不及再說下去,把袖中一件黑色短裝便裳塞到她手里,抬眸看她:“記得換上這個,免得被人瞧見。” 阿笙與他的目光驟然相接,這才發(fā)現他的眼睛深邃得一眼忘不見底,仿佛是霧嵐遮住的墨痕殘卷,在無人可探知的地方絮語著過去的吉光片羽,并非全然是驕縱飛揚的氣盛?;蛘叩共蝗缯f,那些如日光般耀眼的神采不過是為了掩飾胸中跌宕丘壑的表面功夫。 她陡然一驚。 ——若果真如自己猜測的那樣,他慣于用傲氣掩人耳目,那遮蔽的除了他所效力的主公,恐怕再不會有別人。 難不成,他與袁紹并不齊心? “你為何要救我?”沉默了半秒,她試探著開口,一面窺看他的表情。 荀諶卻不回頭,徑直抬腳走出門外,大步流星:“這個問題你曾經問過了?!?/br> 他果然還是不肯回答,阿笙怎么也想不通他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么,究竟有無別的意圖。 但不管如何,活命要緊。且不去猜他在策劃什么,至少早晚都是死路一條,不如姑且信他一回,說不定他是真心誠意地施以援手。 想到這兒,她一刻也不敢耽誤功夫,趕忙換上他那件黑裳,將原來的舊衣服揉成一個團塞在草堆底下。 這時外面果然響起一片喧鬧與叫喊聲,那些看守獄卒的腳步聲都變輕了,像是在逐漸走遠。 她伸出腦袋往外張望了兩眼,發(fā)現那些人都消失在視線里。荀諶果然沒騙她。 在心里暗自慶幸著,隨著遠處更漏一響,阿笙重重推了一下門,如她所料,牢門沒有被鎖上,隨著手上的動作“嘩啦”一聲開了。 回身把門關上,她四下環(huán)顧了幾圈,確認無人看守后輕手輕腳地跑到甬道盡頭,選擇從旁的一個小洞逃出去。 阿笙蜷起身子趴下去,費力地從里面往外鉆,過了半晌,一縷清亮的月光瞬間照進她的眼底,像是指引方向的照明燈。 趁著月明星稀,她從地上迅速爬起身,雙手攀住坑洼不平的墻壁,雙腳用力踩上去,翻過一座矮墻后往下跳。 “她在那!快追!”后面驟然響起急切的追趕聲,明亮的火把照出周圍叢生樹木的黑影,映在墻上顯得幢幢欲動。 阿笙拔腿就跑,也顧不上回頭去瞧追兵從哪個方向而來,只管穿過樹林,埋頭往城中的市坊里跑。 過了沒多久,她聽見那隊人馬的聲音竟越來越偏離自己,竟是在往別的方向趕去,似乎在追的是另一個人。 阿笙松了口氣,但也不敢掉以輕心。 她謹慎地望了望現在身處的四周,由于已是深夜,街上已沒有幾個行人,只有幾所酒樓宴樂之地的燈還亮著,間歇傳來女子和男子的嬉笑之聲,以及嘈雜的笛簫與箏樂混在一處,似乎完全不知曉城外即將發(fā)生的大戰(zhàn)。 她站在原地想找到西城門的所在,猛地不遠處暴起一聲:“找到她了,快抓住她!” 緊接著一簇簇明晃晃的火把盡皆朝她涌來,阿笙慌忙往曲曲繞繞的胡同巷弄里跑,身后追兵緊追不舍,口中還不停喊著:“快追,別讓那個女人跑了,抓到她主公重重有賞!” 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快追上自己,右邊幾丈處是一家客棧,她忙不迭抬腳跑進去,摸黑爬上了二樓。 底樓的追兵已踩上階梯正要上樓,咬咬牙,她反身悄悄推開一扇門,極速關上去后往漆黑一片的床上鉆。 這里沒有一點燈,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也沒有人出聲。 萬幸這里應該沒有住客,爬上床后她扯過被子蒙上自己的臉,蓋住自己的身體,緊縮在墻角絲毫不敢出聲。 旋即門“砰砰”被撞了數聲,沒有回應后立刻被一腳踹開,一伙人的腳步聲猝然走進屋內,蠻橫吼道:“此處可有人?有無看見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瞞報謊報者一律殺無赦!” 阿笙駭得躲在墻角直發(fā)抖,心臟抑制不住地猛跳,耳邊腳步聲越來越近,恐懼一步步攫住失去知覺的胸腔與神經,她只覺靈魂都要出竅了。 驀地身旁竟響起一陣慵懶的男聲,有些不悅地打了個呵欠,向來人厲聲斥道:“何人攪擾我與美人鴛夢?” 這里居然一直有人! 阿笙嚇得呆住了,猝不及防間腰被一雙手一把環(huán)住,被拉近至一個陌生的懷抱里。 額頭猛地磕到了胸膛上,她感受到身旁那人呼吸的起伏,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這時她突然意識到了他是誰。 荀諶。 他的體溫與外表的熱衷恣肆完全相反,冰冷得不似常人,懷抱仿佛是一座冰窟,同樣根本感受不到半分溫熱。 他松松垮垮地摟著她的腰,身上似乎只覆了層單衣,阿笙甚至能聽到他體內血液流動的極細聲響。 他俯下身附在她的耳邊,悄聲耳語:“別動?!?/br> 她臉上燒得不敢抬眼,只聽見他極其煩躁地沖那群追兵喝道:“還不速速退下?” 領頭的一名軍官忙低首喏喏:“屬下不敢,只是在抓捕一個主公命令要找的人,我等也不敢違抗。” “我這可沒有什么通緝犯,只有一個主公賞賜的姬妾,難不成你們連我荀軍師的屋子也要搜么?” 他不耐煩地呵斥,不料那領頭的軍官也不是容易糊弄的人,當下朝四處張望了許久,臉上露出懷疑的表情:“軍師恕屬下冒犯,只是……” 他話音未落,立刻被荀諶打斷:“放肆!再敢多言,待袁冀州得勝,我就向他彈劾你個不敬之罪,區(qū)區(qū)校尉也敢如此無禮?!?/br> “不敢不敢!”眾人聞言慌忙跪地拱手,“我等這就退下,還望您大人有大量?!?/br> 盔甲窸窣聲漸起,她估摸著他們已離去幾丈遠時,立刻鉆出被褥想爬起來,卻被他伸手一把按住,“他們還未走遠,你這么急著送死嗎?” 想想也對,不過她當即不動聲色地掙脫開他的手,遠離了他一尺距離,低低道了聲:“謝謝?!?/br> “我?guī)状尉攘四愕拿?,就值這一句還不那么真誠的謝謝?” 屋內沒有點蠟燭,不過她猜都能猜到此刻他臉上會是什么神情,便把語速放緩:“多謝荀先生相救?!?/br> “那你可知,我為何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