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七 意外
那天過去幾乎沒多久,建安十二年的春天便到了。 荊州劉表病逝,其妻宗族扶少子劉琮為主。 曹cao下令南取荊襄,將士們皆奉命備戰(zhàn),打造大量檣櫓戰(zhàn)船,此刻離天下大定的距離似乎只差那唾手可得的一步。 所有人皆士氣高漲,只有那些為數(shù)不多忠于漢帝的臣子們面色晦暗,不愿看到曹cao的勝利。 因為他們知道,他得盡天下江山的那一天,便是大漢的末日,可又不知如何阻攔它的來臨。 一直到曹cao出發(fā)離開許都,阿笙也沒見到過他。 他終日待在朝廷與自己的霸府中,從未回來過一次,即使阿笙外出不小心遇到他的車馬,也會自行避開,隱沒在人群中,不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在。 臨行前他任命曹丕為五官中郎將,留在許都代行丞相事,相當(dāng)于把自己的內(nèi)政腹背盡數(shù)交給了他。 阿笙清楚自己與他之間的齟齬不可調(diào)和,也早不想去作那無謂的辯解,她想既然并非真心,自己又何必去費那無用口舌。 更何況他的猜忌與懷疑都如大樹般根深蒂固,又豈是一朝解釋所能清除,強行爭吵怕只會讓兩人本就堪堪的關(guān)系變得更惡劣,到頭來,還不如維持個心照不宣的冷漠,也至少算是相安無事。 阿笙猜不到曹cao對自己究竟還剩幾分信任,但幸好他還信一個子桓,舍得把如此重任付與他,亦是對自己這位次子的肯定。 只是熊兒的病愈發(fā)嚴重了。他自小身體就極不好,一年有半年時間都是臥病在床,四方求了醫(yī)者也無法治愈,皆說這是自出生起就有的宿疾沉疴,怕是這輩子也找不到能醫(yī)治的辦法。 由于生病他也找不到玩伴,綠漪講的那些故事他也早就聽了無數(shù)遍,其他幾個哥哥都年長他許多,唯有一個郭奕愿意和他說笑,將海內(nèi)發(fā)生的大事說與他聽。 當(dāng)年郭嘉離去,阿笙遵守了對他的承諾,曹cao派人將郭奕接入府中后,她便請了和當(dāng)初子桓一模一樣的先生去教他學(xué)文,亦要求他練劍習(xí)武,樣樣不落。 也告訴他,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如何謀略無雙運籌帷幄,青年意氣間翻手便是一座山河。 “那我也要做和爹一樣的人。”郭奕聽后眼里閃爍明亮的光,向往地看向窗外遠處,一如當(dāng)年的郭嘉,都喜歡遙望天邊的熹微山光水色,像是懷抱縱情千里的愿望的飛鳥。 “你父親生前和你娘親一樣,都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地長大成人,至于建功立業(yè),其實在他們眼里并沒有那么重要,只愿你能諸事遂意,隨心處世?!?/br> 阿笙看見他點頭,面前這位挺拔出群的少年有著和故去的父親相近的臉,舉止間更如同后者的復(fù)刻,眸子雖是清冷,待人卻極是謙和有禮。 她突然掛念起曹丕,不知他此刻初擔(dān)大任之時,是否也會如此令屬下與臣子挑不出錯。 想到兒子,她喚管家備了輛馬車,一路到了相署停下。 門口侍衛(wèi)抬眼見是她,慌忙皆垂下頭去,視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投在地上,彎腰齊聲:“見過卞夫人。” 她展袖示意他們起身,隨即踏入門檻。 今日應(yīng)是休沐之期,一眼望去只有兩個人在署中。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天色有些灰暗,所以屋內(nèi)燃了幾枝燭火,閑閑地點亮微弱的光。 曹丕正伏案寫著什么,一聞腳步聲抬頭見是她,連忙站起來恭順道:“母親怎的來了,兒最近在處理軍糧的事,有了空閑就去相府拜見您?!?/br> 阿笙搖頭:“我知子桓你公事繁忙,無暇回府來見我,所以母親才來看看你?!?/br> 她朝邊上成堆的公文簡牘掃了一眼,見早已堆積成山,不禁嘆氣:“著實是辛苦,但你也不要太過勞累,夜里睡得早些,我再讓這里膳房給你熬些骨湯?!?/br> 曹丕忙道:“兒多謝母親關(guān)心?!闭f著拿起桌角一份書信呈給她,低首說:“這是父相派人送來的前線戰(zhàn)報,言道劉琮望風(fēng)而降,荊襄諸郡盡收囊中矣?!?/br> 她聞言沉默了會兒,一時未開口出聲。 曹丕聽見她不說話,臉上的笑意不禁僵住,忍不住問:“母親難道不為父相高興嗎?” “高興,我自然高興?!彼α寺暎魺o其事地撫平衣袖上的褶皺。 你又怎會知道,他離天下越近,我們只會愈發(fā)形同陌路。他的野心,只會讓他更自私更多疑,把我逼得越走越遠,到最后什么都不會留下。 當(dāng)然這些話,她不會在子桓面前提起哪怕半個字。 于是她臉上仍保持平靜的微笑,若無其事地拂起衣擺,在旁邊一個位置上坐下,邊道:“我聽說你娶了一個郭氏姑娘為妾,何日能帶來府里給母親瞧一瞧?!?/br> 曹丕赧然一笑:“母親消息真是靈通,果然什么都瞞不住您。阿照剛進門無幾日,下回就帶她去拜見您和父親,您看到她一定會喜歡的?!?/br> “她人品如何?” “雖說容貌比不上宓兒,父親也不過是個太守且早已過世了,但她更懂兒子平日的所思所想,向來心直口快又善解人意,兒子很多煩心事都會和她訴說,她也能給兒想要的建議和回答?!辈茇б徽f起郭照,揚起的嘴角便盡染笑意。 “你喜歡便好,不過宓兒是世家之女,自然比她更加謹慎訥言,你也要理解宓兒的內(nèi)心,萬不可冷落了好姑娘?!?/br> 曹丕連連點頭,剛想開口接過話頭繼續(xù)說下去,目光一掃,倏而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臉上忽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母親……”他拿眼瞥了瞥屋內(nèi)不遠處另一個人,低聲道,“兒適才忘了,荀令君還在呢……剛才說的那些兒女私話若是被令君聽見,他會不會看不起兒子?” 她聞言偏過頭,這才發(fā)覺那一直在燈影下坐著的人是荀彧。 “令君公事繁忙,才沒那功夫聽你閑話呢?!背瘍鹤有÷曅α司?,她走過去向荀彧欠身作了個禮,“有勞令君幫助,子桓年輕少識,還要勞煩令君教導(dǎo)?!?/br> 荀彧聽見聲音,停下手里批文的筆,從案牘堆中抬起頭。許是連夜辛勞的緣故,他眼窩深陷,望上去有些憔悴。 他向阿笙展顏微笑,難以忽視的細紋如藤蔓密密爬上眼角,嗓音亦極沙啞:“此皆是彧身為尚書令分內(nèi)之事,公子博學(xué)多聞才堪大任,已能夠獨當(dāng)一面,卞夫人自可放心?!?/br> “令君過譽了,子桓從小便蒙您指教,否則今日如何能勉力維持?!?/br> “正是……”曹丕正要附和,忽然門外有名小吏進來,跪地行禮后,靠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語罷曹丕忽地臉色大變。 阿笙見他面有異樣,不禁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唉,”他局促不安地跺足嘆氣,“兒子前日一時不察,不慎判錯了案,幸好及時發(fā)現(xiàn)后便立刻糾正了,誰料那個崔琰一直抓著不放,又要上書彈劾兒子失職之罪。這下完了,要是被父相知道了這事兒,兒子肯定要被罰得半點顏面不剩了?!?/br> 一面抱怨,他急匆匆地理了理衣冠說:“不行不行,兒子必須得現(xiàn)在上門向崔老爺子道歉去,被他罵總比被父相罰好,不能坐著等死?!?/br> 話音剛落他立時拔腿沖出去,急得一秒也不敢耽擱,過門檻時還差點絆了一跤。 “當(dāng)心點!”阿笙看得又好氣又好笑,卻見曹丕前腳剛離開,后腳便有一位穿著朝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進來。 她轉(zhuǎn)眼去瞧來者是誰,發(fā)現(xiàn)是張完全陌生的臉,削頜窄額,一雙眼目炯炯有神,是頗為敏捷機靈的相貌。但她此前并未在任何地方見過這副面孔,不由得詫異問道:“不知先生來意?” 男子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扭緊的眉間聚著惶恐,目光朝四周晃了晃,似是不敢看她。 穩(wěn)住心神,他方才回道:“臣乃朝臣王邑,聽聞夫人在此,有一事特意前來稟告夫人?!?/br> “婦人不預(yù)政事,你若有事便去稟報令君即可,不必問我?!?/br> 阿笙謝絕,正要走時陡然被王邑叫住,“卞夫人,臣確有要事必須告知您,此事關(guān)乎丞相安危,夫人難道不愿聽聽嗎?” 她一頓,驀地停住腳步:“你說吧?!?/br> 王邑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俯身舉于頭頂遞給她,口稱:“潼關(guān)來報,西涼馬騰韓遂近來蠢蠢欲動,試圖趁丞相南下之機進犯我境,此異舉不可不防,否則許都空虛,怕是難以抵御二十萬鐵騎??!” 見他說得慌亂,阿笙從他手上接過那卷文書:“此等邊關(guān)急報你為何不速傳丞相,先來告知我做什么?” 她打開竹簡,正欲一展開來看時,卻發(fā)現(xiàn)上面一片空白。 “這是……”疑惑還沒問出口,剎那耳旁傳來不陰不陽的笑聲,“不然我怎有機會近你?!?/br> “你在說什么?”“啪”一聲,竹簡因驚慌而墜地,旋即一柄刀刃倏地刺向她的心口。 “啊——”這一切幾乎毫無預(yù)兆,她驚得當(dāng)即失態(tài)大叫,頭腦頓時全部陷入混亂,身體下意識往后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