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 告別
但她更清楚他的時日已經沒有多久了。 她若不是現代人,或許還不用承受這么多難言的遺憾和痛苦,可偏偏史書上詳細地記載著他的壽命,強迫她不得不正視這個既定的事實。 她怕這次將是和他的告別。 一路行至洛陽宮門外,守衛(wèi)見是一位頭戴白紗的陌生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打扮樸素的中年農民,當即持戟攔下:“去去去,汝等何人,竟敢擅闖宮殿?” “我是醫(yī)官,特來為魏王診治。”卞笙將白紗揭起,露出自己的面孔,找了個托詞。 守衛(wèi)不認得她,當即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她幾眼,重復問了遍:“醫(yī)官?” “是?!?/br> “可我怎么此前從未見過你?!?/br> 守衛(wèi)剛欲出言斥退,冷不丁見面前的女子舉起手中令牌,沉沉道:“此乃魏王親令,見此令如見魏王,所過關口皆不得阻攔?!?/br> “魏王親令?”他不禁瞪大眼睛,雖是從沒看到過這個所謂的庇佑令牌,但一時也不好斷定真假,自是不敢再阻礙這個奇怪的女子。 “你且稍等,待我向魏王稟告?!?/br> 他接過她手中令牌,捧著它匆匆跑向大殿,雙膝跪下后俯伏于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奏道:“稟魏王,剛才有一女子求見您,說是來為您診治的醫(yī)官,并給了小的這一令牌?!?/br> 守衛(wèi)剛想將此令獻上,手捧著它舉過頭頂,膽怯地等待魏王的回應。 見殿上許久不應,守衛(wèi)顫抖著抬首,卻發(fā)現他已不見了。 門外,卞笙正等著守衛(wèi)回來給自己答復,看見地上一塊塊圓磚的整齊紋路,像是九月的木槿,形狀漂亮亦繁復。 她剛蹲下來想去察看,猛地聽見不遠處喚了一聲: “你來了?!?/br> 身體震了一瞬,她起初有些愣怔,隨即回過神后緩慢站起身。 目光中曹cao就站在那里,看到她后,有些黯淡的眼眸重新掠起過去明亮的神采。 就像那天邊星辰,夜色下仍舊熠熠閃爍。 她終于又見到了這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眸,與記憶逐漸契合,化成guntang的淚水順著臉頰抑制不住地淌下來。想說話,張了張嘴卻硬生生被眼淚憋回去,喉嚨里堵得像塞了團棉花。 “孤等了你整整十年。”他說,“孤真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你?!?/br> 他伸手擦拭她的淚,近乎眷戀地看著卞笙,攥緊她的手,緩緩微笑道:“幸好,孤終于來得及見你一面了?!?/br> 她的嘴唇一直在顫抖,強行深吸了幾口氣,哽咽著喚他:“阿瞞……” “孤告訴他們,孤的王后沉醉修道隔絕塵世,所以你這十年來從未露面?!?/br> “王后?”她有些疑惑。 “阿笙,你現在是大魏的王后?!彼麌@息道,“可惜,孤看不到你頭戴鳳冠的樣子了,真想好好看看?!?/br> 卞笙心中頓時涌起無數難言的情緒,一時也辨不清楚,只化作沉沉低語:“阿瞞……我不知該怎么對你說,我真的怕自己擔不起這頂鳳冠,怕辜負了你的好意?!?/br> “你擔得起,”他制止她繼續(xù)說下去,重復地道,“且只有你卞笙擔得起。孤的王后只能是你,這是孤曾經答應你的承諾?!?/br> “我不要!我不要做什么王后,天下至大,我只愿守著一個魏王,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他無奈地彎唇微笑,將她散亂的鬢發(fā)撩至腦后,語調不由得極輕:“孤何嘗不想和你共度剩下的時日,可孤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沒多久可活。” “孤死后,必定有許多居心叵測之人試圖攪動朝局,亂孤河山。子桓畢竟年輕,孤怕初登位的君主鎮(zhèn)不住那些各懷心思的臣子,所以此事孤只能拜托你?!?/br> 迎上他懇切的眼睛,她努力憋住眼淚,朝他點點頭:“你說?!?/br> 他頓了頓,隨后道:“等孤的死訊一旦傳至鄴城,你就以你身為太后的名義下懿旨,立世子曹丕為魏王,命他即刻登位?!?/br> “死訊”二字本是如此沉重,卻被他這般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可這事關大魏國運,你卻就這么托付給了我,我怕自己難以達成你的期待,白白讓你失望。” “你將是大魏的太后?!彼麥厝岬刈⒁曀?,“你若害怕,誰來撐起孤用一世得來的江山?” “我知道,我會盡量完成?!彼吐晳?,然而他說自己將是太后。 多么陌生的詞語,曾經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今日卻被冠在自己的頭上。 但這個詞的另一個含義,是意味著永遠地失去他啊。 他看著她,似乎并不知道她的波動,臉上浮起微笑:“我們一起經歷了這么多,艱險困阻無不一一闖過,難道這件小事還能難得住你么?” 卞笙搖搖頭,少頃,沉默如融化的熔巖般從山頂蔓延至山下,澆得全場一片鴉雀般寂靜,此刻兩人誰都沒有再出聲。 倏而,突如其來的一陣咳嗽讓他瞬間站立不穩(wěn),捂住胸口費力地喘氣,她慌亂地去扶,卻被他立即側身阻止。 他還是不肯讓自己看到他脆弱的樣子,他希望她眼中的他,永遠野心勃勃,永遠年輕且鋒芒畢露。 曹cao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緩緩看入她霧灰色的眼眸,像午夜的月影落入綻放睡蓮的安靜池塘,濺起圓暈般的漣漪。 良久,他終于悄然開口:“孤從前做了很多錯事,也錯過了與你和解的時機,自是不敢奢求你的原諒。想來亦是太過遺憾,沒能將全部的信任予你,任由懷疑和怨懟讓你對孤逐漸失望,最后竟走到了那般決裂的地步?!?/br> “我早就不恨你了,阿瞞,我是曾怨過你,可時至今日,你又讓我如何恨的起來。” “你不必寬恕孤,一切都是孤的過錯。既然早知你我皆以真心相待,我們本該有更好的結局,到頭來卻落到今日的境地?!?/br> 但我們到底還是互相折磨到了白頭啊…… 卞笙腦海里突然掠過這句話,定定地站在他兩寸以外,靜靜凝視他的眉目。 然而偏偏走到最后的,就是曾經幾乎反目成仇的我們。 可惜來不及了。 來不及將那些誤會盡數消解,來不及兌現一輩子相知相守的承諾,更來不及讓自己和他之間有個圓滿的結局。 “孤最近總會夢見那些殺過的人,無辜的或是不無辜的,渾身血污地向孤追魂索命。”他一面說,一面拔出腰間倚天劍,雪練似的冰瀑飛濺而來,照出兩人泛白的發(fā),仿佛從早至晚并肩看雪的旅人。 “孤的劍殺了太多人,到了地下,上天若要懲罰孤,我也情愿服罪。只是孤平生期盼的海清河晏天下歸一,孤到死也未看見,為此方不甘心。孤也答應過郭奉孝,為四海驅散蒙昧迎來黎明,此番去見他,只能告訴他孤負約了?!?/br> 郭奉孝。 卞笙忽然聽見這個名字,覺得有些恍惚。 像是很久以前的名姓,如從千年以外的路途隨風飄來,細數已是故人,甚至連臉龐也記不太清了。 “走罷,你要在一月內趕至鄴城,路途遙遠情況倉促,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br> 過了足足半晌,他擰緊眉梢,望見遠處的更漏再次滴了十五下,似是經歷了一番無異于煎熬的掙扎,才終于出言催促。 “卞笙告退。” 她憋出四個字,轉身提袂離開,剛走出幾步,不過五尺的路,驟然聽到身后大聲叫她的名字。 “阿笙!” 下意識回過頭,她又一次落入那個溫熱的懷抱里。 “你讓我如何舍得,如何舍得啊……”眼淚霎時忍不住了,頃刻不顧一切地全部沖出眼眶,她哭得喉嚨哽咽,哀哀道,“你讓我就這么走,我卻再也見不到你了,讓我怎么能走!” 卞笙的嗓子漸漸嘶啞,最后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緒,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像是握住了一團溫暖卻縹緲的夢。 她用了這么多年想從這夢里醒來,未曾想到越陷越深,或許任何掙脫都是既定的插曲,原來一直沉溺其間從未清醒過。 就像是海里的游魚,陽光透過藍色的水泛出奇異的波紋,于它們而言,海水既是束縛,更是賜予它們生命的恩遇。 她不知是該悲哀還是該慶幸,他最艱難的那幾年,差點連命都葬送在理想路上的那段光陰,是自己陪他走過的。 后來他權傾朝野大權在握,也是自己親眼看著他,一步步從一位意氣風發(fā)的青年,走向那個日影交移的皇座,卻又在龍椅旁邊的位置上安然坐了下來,這下倒又讓天下人都不知該怎么評價他了。 他這個人,真是既純粹又矛盾,她也不知自己算不算看沒看懂他。 “日后你若無事,便可登上銅雀臺往遠處眺望,目光所及處,皆如見孤。此方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無不是孤此生披肝瀝血而得。如今,孤將這一切留給孤的王后與太子,我自當空身一人赴往九泉?!?/br> “你……別說這樣的話?!彼檬直澈鷣y抹了把眼淚,“我們的賬還沒算完,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追究呢,你怎么能就這么隨意說死,當我記性不好么?” “可否欠著?下輩子孤再慢慢還,到那時你再來找我清算,雙倍孤也不介意。”他又笑起來,又和那個二十歲的阿瞞一模一樣了。 她看得怔住,瞬間忘了是該搖頭還是點頭,硬生生又把剛要說好的字吞了回去。 本來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 他們本可以坦誠相待,彼此推心置腹,可惜那些原本的信任和知意被肆意消磨,這一蹉跎便是一生。 “等下輩子,我們切不可再留遺憾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