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下了逐令？”

    傍晚的時候，蒙恬接到了嬴政逐的消息。

    “是的，大王下達的詔令說得很清楚，來自山東六國的人，沒有取得夏子身份的人，統(tǒng)統(tǒng)驅(qū)逐出秦國。”甘羅的記憶很好，記得逐令的主要內(nèi)容。

    商鞅變法之后，有鑒于秦國地廣人稀，大力招攬六國民眾，與秦人通婚生下的子女，被稱為夏子，具有秦國的國籍。蒙恬的父親蒙武，娶秦人女子為妻，蒙恬、蒙毅出生在秦國，自然不在逐之列。

    秦國有任用外來官員的傳統(tǒng)，被一些六國人鉆了空子，不排除有一些人身上帶有六國國君的特殊使命，潛伏在秦國。

    邯鄲之戰(zhàn)的時候，鄭安平率領(lǐng)二萬秦軍集體投降之后，秦人就認為六國人，在關(guān)鍵時刻并不可靠。那是范雎并沒有失去昭襄王的信任，親自出面保下了范雎。

    嫪毐之亂的后續(xù)反應(yīng)，持續(xù)發(fā)酵，波及到呂不韋，呂不韋一倒臺，墻倒眾人推，再一次引發(fā)了秦人的排外情緒。

    “大王剛剛親政，經(jīng)驗不足，宗室大臣在旁邊一蠱惑，大王難免一時沖動。”

    設(shè)身處地，嬴政這個時候，心里很沒有安全感，想到秦國可能有那么多的間諜，根本不可能一個個甄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統(tǒng)統(tǒng)驅(qū)逐出去。

    蒙恬覺著，嬴政沒有在秦國建立集中營，拘禁這些六國人，已經(jīng)算是很好的了。即使到了后世，二戰(zhàn)的時候，美國人為了國內(nèi)的穩(wěn)定，將敵國的移民，統(tǒng)統(tǒng)送到了集中營。

    逐就逐吧，蒙恬沒有想著前去勸諫。以嬴政的胸懷，遲早會認識到逐的錯誤。

    內(nèi)心深處，蒙恬贊同驅(qū)逐一部分六國人，這些人目視甚高，自認為有宰相之才，隨隨便便就可以平天下。只要仕途不順，就開始攻擊秦國的體制有問題，大肆頌揚堯舜禹時代的美好。

    對于這一批夸夸其談的人，就該驅(qū)逐他們，留他們在秦國，也只會擠破腦袋爭當(dāng)門，成為寄生蟲。

    那些真正的六國間諜，則需要細心調(diào)查，一旦查實，那就不是逐的事了，直接砍他們的腦袋。

    可是，不分青紅皂白的逐，絕對是大大的錯誤。像李斯這樣的人，也在逐之列，那就是嬴政的一時沖動了。

    李斯長期擔(dān)任丞相府長史，又成為了秦國的卿。秦國的卿，可不是閑職，相當(dāng)于政府的****，可以參與一部分政策的討論、制定。李斯的手里，握有無數(shù)的秦國情報，一旦為人所用，對秦國的危害，絕對無以復(fù)加。

    落在后世，一個政府秘書長、情報官員的叛逃，他國不歡天喜地的迎接才怪。

    清冷的月光，灑在庭院前的空地之上，照出了一道，長長的寂寥身影。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李斯啊李斯，你在豐滿的糧倉里呆了這么久，要再回到那個寒磣的廁所，做那可憐的廁鼠，你甘心嗎？”

    李斯巨頭望著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本來，他都打算安排人，前往楚國上蔡，將多年未見的妻子，還有曾一起趕著黃狗追兔子的兒子李由，接到秦國享受榮華富貴。

    可沒有想到，幸福的日子總是很短暫，他還沒有來得及大展宏圖，卻等來了秦王的逐令。

    當(dāng)年，李斯決心離開上蔡，追求遠大前程的時候。曾經(jīng)的同事，街坊鄰居，對他冷嘲熱諷。

    “我說李斯，你在上蔡，也算是一個小官兒，等老了的時候，沒準(zhǔn)兒還會成為一縣之長。你現(xiàn)在離開，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嘛！”

    “你們說說，李斯是不是傻了，放著吏員的工作不干，要外出求學(xué)？”

    ······

    “等我李斯一個人回到上蔡，落魄潦倒，不知道家鄉(xiāng)人會怎么笑話呢？”

    李斯搖了搖頭，想到上蔡那個小地方，很多人混一天算一天，為一點田地爭得頭破血流，李斯的內(nèi)心，頓時變得無比堅定。

    我李斯，絕不接受那樣的命運。

    這個時候，李斯想起了吳起的故事。這個時候，李斯才明白，為何吳起離開衛(wèi)國的時候，鄭重發(fā)誓，不得卿相之位，誓不還鄉(xiāng)。

    我必須得做點什么，李斯有個聲音在吶喊。

    他轉(zhuǎn)過身，快步回到房里，拿出已經(jīng)裝到行禮箱中的硯臺和毛筆。

    “尤虞，給我研墨！”

    同為楚人的尤虞，并沒有離李斯而去，他投在李斯的門下，成為了李斯的門。即使要離開秦國，同為楚人的兩人，也要一起離開。

    李斯鋪好竹簡，閉著眼睛，凝神而思，等尤虞準(zhǔn)備好墨水的時候，李斯猛地睜開雙眼，炯炯有神，提起毛筆，點在竹簡之上。

    命運的關(guān)口，激發(fā)著李斯的潛力。他只覺得體內(nèi)靈感勃發(fā)，文思泉涌，下筆如有神。跟隨荀子進修的時候，李斯讀了很多書，擔(dān)任小吏的時光里，李斯苦練書法。

    李斯的文采本來就不弱，書法也相當(dāng)精妙。

    “臣聞吏議逐，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邳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chǎn)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fēng)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萃跤脧垉x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jù)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眾，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yè)。此四君者，皆以之功。由此觀之，何負于秦哉！向使四君卻而不內(nèi)，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zé)o強大之名也······”

    尤虞站立在一旁，癡癡地看著，李斯優(yōu)美的文字，俊秀的文筆，龍飛鳳舞，揮灑自如。曾經(jīng)，愛好書法的尤虞，僅僅見了李斯的一手好字，就決定從此一生拜倒在李斯的門下。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zé)o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以業(yè)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借寇兵而赍盜糧”者也。夫物不產(chǎn)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chǎn)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nèi)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br>
    呼——

    李斯放下手中的毛筆，長吁了一口氣，從頭到尾誦讀一遍，大為滿意。他這篇文章，才能算是一字千金，不可多一字，也不可少一字。

    “大人的這篇文章，可流傳千古也！”尤虞衷心贊嘆道。

    李斯撫摸著胡須，頗為同意尤虞的說法。他心里覺著，這篇文章，是他這么多年以來，寫得最為完美的一篇，只怕以后，他再也無法寫出如此膾炙人口的名篇。

    “諫逐書！”

    思索良久，李斯提筆，在竹簡的最右側(cè)，寫上了文章的題名。

    能不能改變我李斯的命運，就看這篇文章了。李斯封好竹簡，暫時放下心中的憂慮，勉強歇息去了。

    “哎，我李斯真要落魄的離開了嗎？”

    回望著高大的咸陽宮，李斯的眼里念念不舍，臉上充滿了落寞。

    他努力了，爭取了，可卻沒有人敢為他上書給秦王。

    不是每個人都有茅焦那樣的底氣的。

    嬴政采納茅焦的諫言之前，可是看了不少人的腦袋。輪到茅焦的時候，量變引起質(zhì)變，加上茅焦說得在理，才讓嬴政另眼相待。

    但沒有人想做量變的積累。

    嬴政剛剛發(fā)布了逐令，李斯就要上書說逐的部隊，這不是打嬴政的臉嘛！不管李斯怎么哀求，就是沒有人愿意為他傳遞他的《諫逐書》。

    寬大的關(guān)中馳道上，除了李斯的車馬，還有不少六國人落寞的身影。

    魏繚慢慢悠悠的走在其中，顯得格外不起眼。

    說起來，魏繚的運氣，不是一般的衰。等他擺脫家里的悍妻，籌集了盤纏，終于趕到咸陽的時候，秦國開始逐了。

    欲哭無淚，不甘，懷才不遇······魏繚的心里，五味雜陳。若人才環(huán)境最為優(yōu)質(zhì)的秦國，都不能成為他效力的平臺，那么，貴族氣息濃烈的山東六國，就更沒有他的機會了。

    難道我這輩子，只能回到大梁城做一個守城門的小卒嗎？

    “駕——”

    一隊騎士跑馬趕來，領(lǐng)頭的一位，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嫻熟的cao縱著馬匹，騎術(shù)相當(dāng)嫻熟。

    馳道很寬，蒙恬騎馬奔馳在中間的官道之上，看著這些趕往函谷關(guān)的人情，不由得大為奇怪，李斯還沒有遞交《諫逐書》嗎？

    其他的官員，驅(qū)逐了也就驅(qū)逐了，可鄭國，秦國卻不敢輕易放了他。聽了隗林的匯報，嬴政也感到十分生氣，花了這么大力氣修建的鄭國渠，如果是一個陰謀，秦國可就虧大了。

    蒙恬此行，正是接到了嬴政的命令，親自前去考察鄭國渠工程，再決定如何處置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