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叁章

    兩年前，茲莫拉赫某處無名黑市。

    夜晚，是理智褪去，瘋狂開閘的時刻，黑市只在這種時候開放。

    無數(shù)模糊了面孔的人，在簡陋的過道上來來回回穿梭者，他們都披著同樣的灰色袍子，沒有誰會多看誰一眼。

    “今年有些不景氣?！?/br>
    維爾特的母親是一名身材高大到需要他仰望的女人，她梳在腦后的棕色短發(fā)，即使看不清五官，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難以接近。她確實和維爾特說話的時候，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親近。

    “是的。母親大人。”

    維爾特的眼神從厭厭趴在地上的狐貍模樣的巨獸劃過，他和擁有健康麥色肌膚的母親不同，冷白色的臉龐在昏暗的環(huán)境看著甚至有點(diǎn)發(fā)青。

    “不過，最近來了一個新的‘大貨’，傳的很夸張?！?/br>
    維爾特的揚(yáng)起了臉，靜靜地等著她繼續(xù)說。

    “有著比卡恩皇族血脈的阿拉坎爾王族少女，聽著有些假?！?/br>
    即使看不到母親的臉，維爾特也能聽出她起伏語氣里的興奮，深刻于他腦海里、那雙看似普通的深棕色眼睛，會變得野獸一樣的晶亮。

    “可是……”

    “確實，從學(xué)者的角度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但除了比卡恩皇族，世界上還有什么家伙，能剝下皮之后會露出根莖?！?/br>
    維爾特情緒更低了，母親分明是用送給自己禮物為借口，來看一眼傳說中的‘大貨’，他當(dāng)時還沒有那么沉穩(wěn)，于是就有些氣憤的問出了一句話：

    “您很想買下來是么？”

    母親站住了，她低頭，看動作應(yīng)該是在看自己的兒子：“當(dāng)然要分辨下真假?！?/br>
    維爾特點(diǎn)點(diǎn)頭，就聽見她接著說：“撕下皮膚，用火灼燒。比卡恩那群家伙最怕什么，哈哈，想想就激動?！?/br>
    聽著母親的話，維爾特提不起什么興趣參加她的話題。

    ——如果他當(dāng)時在繞向‘大貨’的岔道上，和母親分離了，事情會變成什么樣呢。

    黑市里，極少能看到聚集起來的人群，而轉(zhuǎn)過一個彎后，突然開闊起來的街道上站滿了穿著灰色袍子的人。

    維爾特根本不用目光尋找，就能注意到刺眼的打光下，高于人群的金色籠頂。

    維爾特皺起了眉頭。

    “去最前面?！?/br>
    母親伸手扯開面前的人，讓維爾特朝里走去。原本嘴上嘟囔著的其他客人，在看到母親和她伸出袍子的手之后，都突然啞了聲。

    維爾特有些羨慕這種威懾力，又有些厭惡母親的做法。

    他們終于來到了最前面，籠子金色的柵欄就在他面前，近到抬手就能摸到。

    少年的維爾特終于露出了今天以來的第一個表情。

    他的嘴角緊繃下垂、皺著眉毛，眼睛里閃爍著光，這是一種他母親從來都不會出現(xiàn)在臉上的情緒。

    ——同情。

    渾身赤裸的女孩被吊在籠子正中央，她的手上是深黑色的鐵鏈，垂下的腳因為無法夠在地上而有些顫抖。

    維爾特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候，垂著頭的呂伊皓會朝自己看過來，也許，他那個時候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的原因？

    總之那雙金色的眼睛，讓他停止了思考。

    和天上的太陽一樣耀眼。

    ——但是。

    維爾特后退了半步。

    “看來已經(jīng)有人花了大價錢，試過真假了?！?/br>
    母親語氣里滿是遇到了共識者的開心語氣，她的雙手抓住色了柵欄，朝里面吹了一個口哨。

    女孩的眼睛朝著母親的方向轉(zhuǎn)去，維爾特捂住了嘴。

    籠子里的她，原本可以闔上的眼皮，連帶著應(yīng)該覆在人臉上的皮膚都被剝掉了，下面是玉石光澤的青白色根莖。

    交錯的根莖組成了女孩的臉。

    維爾特猛地從夢中驚醒。

    眼前是呂伊皓已經(jīng)睡著了的臉，因為距離太近，他甚至能看清對方的皮膚上的絨毛。

    維爾特伸手幫她把掛在鼻子上的碎發(fā)疏到耳后。呂伊皓耳朵下有一道疤痕連到到了脖子下，那是紅花綻放也無法修復(fù)的傷口。

    ——之前的她到底是什么長相。

    少年忍不住這么想。

    兩年前的他也想過這個問題。

    “我想買下她，母親大人?！?/br>
    母親巨大的身型讓他感覺嗓子發(fā)緊。

    “你知道，這不是現(xiàn)在的你能得到的禮物。”

    手撫摸在了維爾特的頭頂，少年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有些發(fā)抖，而背后是女孩的慘叫，因為他和母親的現(xiàn)身，黑市的經(jīng)理人正在用木棍頂端綁上刀子，割掉女孩身上的皮膚，好證明她確實如同他們掛出去的牌子一樣，擁有純正的比卡恩血脈。

    她的叫聲沙啞無力，卻像割在了維爾特的耳膜上一樣清晰且引人發(fā)顫。

    周圍的灰袍人零零落落的鼓起了掌，母親被吸引去了注意。

    維爾特的手拉住了她身前顯得高大無比的母親的袍子，他仿佛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一字一句說出了一句話。

    “我想要參加爭奪賽。”

    母親重新把眼睛放回到了自己可愛的小兒子身上。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和你的meimei還太小了?！?/br>
    “我遲早都要參加的不是么！”

    維爾特因為身處在慘叫和掌聲交織的詭異壞境里，而感覺到了焦躁，他情緒失控得低著頭吼著：“您帶我來這里也是，逼迫我和meimei獨(dú)自生活在茲莫拉赫也是！難道不就是想讓我快點(diǎn)參加爭奪賽么！那我現(xiàn)在愿意參加了！您究竟還想阻止什么！”

    說完這段話之后，維爾特驚覺自己渾身都是冷汗，他甚至連牙齒都打起了戰(zhàn)栗。

    “好?！?/br>
    母親的手扯掉了他抓著灰袍的手，溫柔的說到：“你終于，想要長大了?！?/br>
    維爾特抬起頭，看到了從呂伊皓身后坐起來的斐洛，他比了一個噓的動作，然后把呂伊皓抱了起來。

    “我?guī)銈冸x開，不然天亮之后，劇院會沉入地下?！?/br>
    感覺已經(jīng)好多了的維爾特?fù)沃沧似饋?，他點(diǎn)點(diǎn)頭，紅色的寢具映襯著他越發(fā)蒼白的皮膚，青黑色的血管因為他的動作，鼓動了一下。

    他按住了血管，跟上了斐洛。

    外面的花田已經(jīng)沒了光球的照耀，在即將亮起的藍(lán)灰色天際下，荒涼了起來。

    坐在行駛的馬車上，枕在他肩膀上的呂伊皓睡得很熟，她穿著meimei的衣服，兩人的身形幾乎一模一樣，維爾特的手想要攬住呂伊皓的肩膀，抬到了空中又放了下來，他拿起書，卻一頁也沒有翻。

    直接回到了宅邸的維爾特把呂伊皓交給了身體強(qiáng)壯的女仆帶去了客房，他徑直走向了后花園。

    盛開的花叢中，他拖到地上沾著灰塵的衣擺，絲毫無法引起他的注意，少年的腳步越來越快。

    推開那扇熟悉的厚重石門。

    一整個巨大的淺淺的水池映入眼簾，陰冷潮濕的水汽就貼上了他的皮膚，無需任何照明工具，腳下畫著無數(shù)紋路的石板散發(fā)著幽幽的藍(lán)光，照亮了整個空間。

    維爾特不顧自己的腳被浸濕，他拿著呂伊皓身上剪下來白色的花，舉在胸口處，淌著水走向了水池中央。

    那里放著一口水晶棺，透明的館身里，鋪著一層又一層舒適的鵝絨毯。

    “我回來了?！?/br>
    維爾特把花放在了敞開的棺材里，他牽起了沉睡在里面的人的手。

    他牽起的手屬于一個女孩，她靜靜地閉眼躺在棺材里，身邊是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花，卻因為脫離了土地和水透露著一種灰敗。

    只有一種輕薄如同蟬翼的花不同，它們仿佛玉石一般，在幽藍(lán)色的光下，清冷又美麗。

    維爾特把手上的花放了下去。

    ——這些花都來自呂伊皓。

    “馬上你就能醒來了，她會愛上他的對不對?！?/br>
    維爾特的聲音在靜靜的石室里回蕩著，并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法師大人。”

    羅杰站在了從洛克伊塔房間內(nèi)出來的幽面前，外面的天已經(jīng)大亮了，而里面的嬌貴少女才剛剛愿意睡下。

    黑色兜帽遮擋住臉的幽，轉(zhuǎn)身面向少年，在等著他說明攔住自己的原因。

    脫掉花哨的禮服，羅杰此時穿著輕甲，胸前是他好友洛卡斯的紋章，他筆直站立的樣子，頗像他熟悉的那個青年將軍。

    “我想請您把那只鞋子還給我?！?/br>
    他伸出來的手上布滿了新的鞭痕，有些甚至還在往外滲血。

    “你是想要換成錢么？”

    還算得上溫和的聲音，卻讓羅杰挺直了一晚上的脊背顫動了一下。

    “當(dāng)然不是，我想親自去找到那位姑娘，還給她?！?/br>
    “可是你不認(rèn)識她，甚至連她的長相都不知道?！?/br>
    羅杰胸膛里的心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慌亂了起來，但并不是因為他即將說出的話是謊言：“我在夢里見過她，所以看到她的一瞬間就對她一見鐘情了?！?/br>
    比自己高大了很多的男人沉默了，就在羅杰手上傷口的血要墜落到地上的時候，一樣?xùn)|西被放在了他的手里，珠光的緞面蹭到了他手上的傷口，比起疼痛，他的靈魂仿佛都在因為快樂而顫抖。

    “謝謝您。恕我先退下處理傷口，不然洛克伊塔小姐一出門就要看到我骯臟的血，會鬧脾氣的?！?/br>
    幽看著在晨光中，有些一瘸一拐離開的羅杰，腦子里有聲音在問他。

    “他看出來了？”

    看了看自己已經(jīng)空掉了的手和少年忘記擦掉的血跡，幽用鞋底蹭血珠，劃出了一道血痕，這樣無效的清掃讓腦子里的那個聲音笑出了聲。

    “不要再拒絕和我融合了。你不是也日思夜想著那個女孩么，承認(rèn)吧，你就是喜歡看著朋友痛苦孤獨(dú)，然后再陪伴在他身邊的那種惡心的垃圾?！?/br>
    鎖鏈聲響起，那聲音逐漸小了下去。

    “我可以輕易的讓她只屬于你一個……”

    呂伊皓再醒來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恍惚。

    刺眼的太陽，讓她蹭的一下坐了起來，拉開身上的被子，有些夸張的禮服還穿在她身上。

    這個已經(jīng)不是斐洛的房間立了。揉著眼睛，她環(huán)視了一圈房間。一件一件家具讓她涌上了一股熟悉感。

    這是維爾特的宅邸。

    呂伊皓嘆了口氣，下床，推開門就看到了門外來來回回的仆人。其中一個呂伊皓有些記憶的女仆看到她，停了下來。女仆提著兩籃鮮花，朝呂伊皓鞠了一躬。

    “您醒了，維爾特少爺今天要招待來自卡比恩的貴客，您可以等著晚上一起參加宴會。”

    呂伊皓看著外面大好的陽光，笑著問道。

    “謝謝你告訴我，我還是回去好了。外面看上去馬上就要下雨了，衣服還掛在外面沒收。另外，你能給我一套方便行動的衣服和一雙普通的鞋子么？”

    女仆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您完全可以去小姐的屋子里隨意拿。”

    呂伊皓急忙擺了擺手，忙說自己只需要最普通的衣服就好，衣服的錢，她下次過來的時候，會付給她。

    女仆也不勉強(qiáng)這個算不上客人的小客人。她提著花籃，領(lǐng)著呂伊皓，離開主宅，繞到了仆人居住的地方，給她找了一套衣服。

    “您穿著吧，雖然可能有點(diǎn)大，不過這是新的。”

    呂伊皓謝過對方，讓她先去工作，自己換完了之后，把衣服和手環(huán)都包了起來，留下了字條，讓女仆還給維爾特，畢竟這么好的衣服，她連漿洗都擔(dān)心會弄壞。

    接著她匆匆朝外走去。

    鋪在地上的小石子被她焦急的步伐踢出了好遠(yuǎn)，咕嚕咕嚕滾到了一輛馬車車輪下。涂裝和設(shè)計獨(dú)特的高大馬車也只能讓呂伊皓在心理感嘆一句，她現(xiàn)在滿心都想著盡快回家。

    在密集駛?cè)刖S爾特宅邸的車隊揚(yáng)起的灰塵中，即使裹著頭也變得有些回頭突臉的呂伊皓眼前是一路筆直延生的土路，兩遍聳立的樹林，根本就是為了連接到這座宅子特意開出來的路。

    她嘆了口氣。

    ——要靠自己走到鎮(zhèn)上。

    “請問需要幫助么？”

    呂伊皓有扭頭，紅發(fā)少年正牽著馬站在陽光下，微笑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