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我們倆還沒吃飯,要不先去學(xué)校后門的大排檔解決?今天對不住你,我請客好了?!痹励Q飛打斷我的思緒,他還在記掛著丟掉內(nèi)存卡的事。 我不是肚量狹窄的人,便道:“算了,你不用老這樣內(nèi)疚著,我都不習(xí)慣了。飯錢還是老樣子,五五平攤?!?/br> “那……這些信和賀卡,你藏起來吧,沒準兒還有別的線索,我們暫時沒發(fā)現(xiàn)罷了?!痹励Q飛邊說邊遞過來。 我收好東西,本想放在草席下,轉(zhuǎn)念一想,不行,渡場的宿舍和辦公室都不安全。別說暗地里使壞的人,就是岳鳴飛都能從金樂樂那里偷走鑰匙,東西放在我房間里,等于叫別人再偷去。再者,岳鳴飛偷東西和偷撈尸體的秘密都會走漏風(fēng)聲,可見使壞的人無孔不入,這些證據(jù)最好藏在渡場外面。 我把想法講出來,岳鳴飛就拍掌稱好,并問我把證據(jù)藏在哪里好呢?這些證據(jù)雖然不是直接證據(jù),但攢多了,間接證據(jù)亦能讓犯人俯首認罪的。我現(xiàn)在指望不上秦望了,只能跟岳鳴飛和唐紫月玩?zhèn)商接螒?,但愿不會像小說那樣,還會陸續(xù)地死許多人。 渡場里唯一沒有人常去的地方就是廢棄的小樓,那邊雜草叢生,每塊磚和每面墻都被青苔吞噬了,就像一座綠色的畸形墳?zāi)?。夏天到了,五毒盡出,我們夏天還會撒硫黃,防止蛇、蜈蚣、蛤蟆等物鉆進房間里。廢棄的小樓是毒窩,我上回去了一次,久久不敢再踏足。不過,我曾在那里拾到唐二爺?shù)难鯕馄浚褪菦]逮到在那里躲著的人。想了想,我和岳鳴飛就決定把東西藏在廢棄小樓的磚縫里,可金樂樂還沒睡下,只好等深夜再潛過去。 這時,月登東山頭,青江變銀帶,我和岳鳴飛餓得肚子呱呱叫了,兩人就一前一后地朝師院后門的大排檔走去。期間,我把信、賀卡和鑰匙都帶在身上,就怕弄丟了。吃飯時,我老在看那些東西,岳鳴飛喝多了,就大聲地叫我別看了,然后醉醺醺地說了好多胡話。我本來不想讓老板上酒,岳鳴飛卻說,唐二爺死了,他其實很難過的,今天就讓他喝個夠吧。 我何嘗不難過,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地方,第一個對你親切的人,總是難以忘懷的,不管那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一時沒控制住,跟著喝了一瓶白干,辣得嗓子直冒煙,全身都出了一層黏糊糊的熱汗。大約喝到了晚上8點多,我看天色已晚,再喝下去就得爬著回去了,便趕緊結(jié)了賬,扶著死重的岳鳴飛走出大排檔。 師院后門是一條老街,托了這所本地大學(xué)的福,街上的居民才靠著炒點菜賺些小錢。這邊不似繁華的大街,一入夜就沒什么人了,吃夜宵的學(xué)生都去前門的甜品店,很少有人來后門,原因就是后門靠近彝江的一處河崖,有時會掀起陰風(fēng),叫人心驚膽戰(zhàn)。這條老街有百來米,晚上會打開昏黃的路燈,人走在路上,影子拉得老長,會有一種被跟蹤的錯覺。 我剛要從大排檔邁入老街,這時就看見樟樹林里走出來一個人,定睛一看,那個人是胡嘉桁。通常,渡場的人進進出出,這是很正常的事,可胡嘉桁大步流星地穿過大街,徑直地朝師院里走去了。我愣了愣,心說胡隊長不是有點瘸嗎,怎么走得那么快,是不是有急事?當(dāng)然,我不會想到胡隊長平日里都是裝瘸的,現(xiàn)實里沒那個必要。 那么說來,胡嘉桁一定有急事?是什么急事讓他夜里走進師院? 猛地,我懷疑胡嘉桁和岳鳴飛一樣,都曾有過骯臟的秘密,既然我們被人整了,其他渡場的人就安全嗎?我一激動就想跟去,然后用力拍了拍岳鳴飛的臉,讓他快點清醒過來。好不容易,我弄醒了醉倒的岳鳴飛,當(dāng)下就拖著他追進師院的林蔭小道里。剛開始,我還跟得上胡嘉桁,并懷疑自己猜錯了,也許他只是穿過師院,到前面的甜品店買夜宵??墒牵舞鞗]有走上通往前門的校道,而是轉(zhuǎn)進了師院的一片桃花林里。 那片桃花林沒有路燈,一片漆黑,是師院的愛情圣地。每到夜晚,桃花林里鴛鴦無數(shù),單身漢要是闖進去,一定會妒忌得冒火。我和岳鳴飛是兩個爺們兒,如果這么走進去,其他人不以為我們有病才怪,再說岳鳴飛現(xiàn)在搖搖晃晃的,在夜里看上去,如同我在摟著他。同時,胡嘉桁也消失在桃花林中,那里面人影眾多,很難分辨出誰是誰,又不好打著手電來找人。 “奇怪,胡隊長來這種地方干嗎?”我嘀咕著,“以前我念師院,都沒來過這里?!?/br> “算了,我們回去吧,還要藏證據(jù)呢?!痹励Q飛醉意不消,靠在我肩上說。 “好吧?!蔽揖趩实刈呋厝?,可不甘心地回頭看了好幾次,總覺得胡嘉桁那么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拖著岳鳴飛走了很久,我滿身大汗,累個半死才回到渡常好在岳鳴飛被腥腥的江風(fēng)一吹,整個人就清醒了,他一看金樂樂不在辦公室了,那棟辦公樓都熄燈了,馬上就對我高興地說,現(xiàn)在是藏證據(jù)的好時機。我點了點頭,趁大家都關(guān)著門在房里做自己的事,隨即踮起腳尖,偷偷地和岳鳴飛溜到了后面的廢棄小樓里。 那邊的濕氣很重,因為靠著一座山,樹林又高,太陽很難曬到院子后面。岳鳴飛還沒換衣服,但脫掉了黑色西裝外套,他的白襯衫一擦過樹叢草堆,馬上就染了花花綠綠的色彩。我也沒好到哪兒去,臉上都被草葉刮破了,直覺得辣辣地疼。小樓下面碎磚滿布,草堆東倒西歪,賀卡、信和鑰匙藏在這里,恐怕會被腐蝕,有時雨下得大了,一樓會積水的。為了保險起見,我們就悄悄地摸到二樓,但沒有用手電,就怕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 等上去了,我實在看不到路,便打開了手機屏幕,勉強照明。沒想到,一上去就看到了一副駭人的景象,當(dāng)即整個人就凍住了。在熒光不足的二樓里,霉斑滿布的石灰墻上,四處都是被指甲抓過的痕跡,從上到下,無處不在。那些抓痕很新鮮,剝落的石灰內(nèi)墻有干凈的白色,不像是以前留下的。 這還不算完,地上竟撒滿了指甲,又黃又厚,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我和岳鳴飛咋舌地望了望,心說這是什么人呀,哪兒來這么多的指甲,難不成鬼跳出來嚇人了?如果我們不想到要來廢棄小樓,恐怕都不會發(fā)現(xiàn)里面有這種事。我覺得有點瘆人,忍不住就打開了手機的攝像模式,讓閃光燈一直開著。 岳鳴飛膽子大一點,他馬上蹲下來,捏起一小片臟兮兮的指甲,問我:“這個算證據(jù)嗎?能不能讓警察檢驗dna?好像很多電影都是那么演的?有的偵探小說也這樣寫。” 我“唉”了一聲,答道:“你別看那些東西了,這跟唐二爺?shù)陌缸佑惺裁搓P(guān)系?再說,指甲根本沒有dna,沒法子檢驗的?!?/br> “你怎么知道?”岳鳴飛酒氣沖天,轉(zhuǎn)臉反問我。 我知道這事,都是因為家里的一個鄰居懷疑妻子出軌,曾偷偷地剪下兒子的指甲,寄去外地的一個遺傳醫(yī)學(xué)中心做dna比對??珊髞砟蟹讲胖?,剪落的指甲不含dna遺傳信息片段,做不了親子鑒定,即使在美國警局也沒有那個技術(shù),最多是通過指甲斷裂面來確定是不是兇手留下來的,而指甲會不停地生長,因此有指甲也難以作為證據(jù)。一些偵探小說和電影都拿這事做文章,實際上是犯了大錯誤。 岳鳴飛并不是粗大條,他會那么敏感,就是曾經(jīng)看過很多破案小說。他聽我說得那么詳細,便懷疑地問:“我記得書里講過,想要犯法就要先知法,你不會就是給我塞紙條的人吧?難怪現(xiàn)場一點兒痕跡都不留下,你比警察懂得還多?!?/br> “你喝醉了???我好心跟你解釋,你怎么反過來怪我?”我酒勁上來,跟著提高了聲調(diào)。 我們爭吵起來時,房間就忽然砰的一聲,像是有人踢到了地上掉落的磚塊。我和岳鳴飛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齊望向角落,這時就看見一個人跑過對面,躲進了一個房間里。這里的房間都沒有鎖了,擋不住我們的。除非那個人是鬼,能夠憑空消失,否則不可能逃走。這一次,我怕錯失良機,追得很緊,岳鳴飛跟在后頭,看不清路,跌了一跤。 幾秒過后,我堵在了那個房間門口,用力地把門推開,并舉起手機,讓攝像模式的閃光燈照進去。一陣恍惚過后,我和岳鳴飛氣喘吁吁地擠在門口,看清楚了躲在房間里的人。 躲在房間里的人被我們嚇了一跳,如同一只受驚的貓,被兩只惡狗堵住了逃生的去路。我迫不及待地用光線定住那個人,看清了他的樣貌后,甚感意外地問:“毛貓貓,怎么是你?你來這里干什么?” “他媽的,這幾天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不想活了!”岳鳴飛酒勁未退,怒火直冒,想要動粗。 毛貓貓的年紀和我們差不了多少,被人這么吼了一聲,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惡狠狠地瞪回來。我怕其他人聽見,趕緊叫岳鳴飛先別激動,等問清楚了再動手也不遲。毛貓貓一身污糟,像是從洞里鉆出來的一樣,比我們好不到哪兒去。聽到我這么一說,毛貓貓就放松了警惕,他知道我是友非敵,不會為難他。 “說吧,都說真話!你來這里干什么?那晚我和唐紫月看見有人從河邊爬上來,那個人是不是你?余雨雨是被你推下去的?” “我怎么可能做那些事!”毛貓貓先是著急地否認,然后辯解,“我從后面的圍墻爬進來,是因為……因為校史的關(guān)系?!?/br> “校史?史你娘個蛋!想蒙我也編個像樣的謊吧!”岳鳴飛不信。 毛貓貓知道開頭解釋得太荒謬了,便馬上告訴我們,陳十萬遇難前幾天,他曾經(jīng)偷偷地來過彝山渡場,這些事都要從毛貓貓編撰校史說起。校史就是彝山師院的校史,因為毛貓貓是文學(xué)社的頭兒,院領(lǐng)導(dǎo)就讓他去搜集資料,將校史編匯成冊,準備迎接師院70周年慶典。 說起來,除了本地人,知道彝山師院的人不多,可它曾與浙江大學(xué)有過一段關(guān)系。1937年“813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浙江大學(xué)校長竺可楨帶領(lǐng)師生離開杭州,一遷浙西建德,二遷江西泰和,三遷廣西彝山,四遷貴州遵義、湄潭。1938年,浙大遷到廣西彝山,后來1939年2月,彝山遭到日軍飛機的轟炸,1939年年底日軍又從廣西欽州灣登陸,北上攻打南寧,浙大不得不再一次遷往貴州。雖然浙大遷走了,但催生了彝山的辦學(xué)力量,可以說浙大就是彝山師院的始祖。 我記得,浙大標營辦學(xué)舊址就在鎮(zhèn)上的老東門外,那里還剩一塊石碑,標明著那段歷史。史料上記載,1939年2月的一天,日機轟炸標營,投彈118顆。浙大師生逃避江邊,突然一顆炸彈落下,38級農(nóng)化生徐守淵這樣描述:“碎石與彈片齊飛,江水共泥沙一色!”之后,一些師生不是被炸死在江邊,就是躲入江中淹死了。少數(shù)師生幸遇舟橋部隊,由其掩護躲入老渡場避難,有的還潛入了深山,因此得以生還。 我想到這段歷史,便問:“這跟你偷偷跑到渡場有什么關(guān)系?編校史需要跑這里來嗎?” 毛貓貓解釋:“當(dāng)然沒關(guān)系!可是那些資料只有在師院的圖書館才能找到。我那時為了編校史,去圖書館翻了那些影印的珍貴資料,可是發(fā)現(xiàn)有幾頁被人撕去了!圖書館現(xiàn)在有兩棟,有一棟是老建筑了,里面放的資料和檔案都是不能帶出去的,進去查閱都要登記!我發(fā)現(xiàn)有幾頁被撕掉了,后來跟管理員查過進出記錄……” “里面的資料那么多,你怎么知道誰看了哪本?”我打斷道,“記錄只有進出人員的名單而已吧?” “我是不知道,圖書館里也沒攝像頭,可我把名單都拍在手機里了。前段時間,我把那些學(xué)生都找過了,他們都否認撕過有關(guān)校史的資料。只有一個人,他不是學(xué)校的人,是外面的人,他的嫌疑最大?!泵堌垊傉f完就拿出他的手機,把照片調(diào)出來后,遞到了我的手上。 我不明白那些資料有什么好偷的,不就是幾張廢紙,收破爛的大爺都懶得要??晌医舆^來一看,一個熟悉的名字就躍入眼簾,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住了。我把手機挪給岳鳴飛過目一眼,兩人相顧一望,都感到很詫異。手機上照片是圖書館的出入名單中的一部分,渡場的一個人在清明節(jié)那天去過圖書館,那個人就是唐二爺。 “這……”我啞口無言,想要反駁,又無從說起。唐二爺怎么會去師院的老圖書館呢?那里除了一些影印資料,就是一些老版本的小說、文集、檔案,很少有師生再去那邊了。毛貓貓需要的校史資料有什么秘密,值得唐二爺搶先一步,撕走了那些內(nèi)容?難道這就是唐二爺聲稱要曝光的機密文件?既然都影印出來了,這算什么機密?實在是太矛盾了! “唐二爺?shù)乃拦娌缓唵巍!痹励Q飛思索道。 “那本資料是以前的政府人員編寫的縣志,在圖書館一共有3本,分別是30~60年代縣志、70年代縣志、80年代縣志。30~60年代后面幾頁被撕掉了,80年代那本縣志被偷了,我本來想去查校史資料的,誰知道……只有70年代的縣志還在。” 我手一擺,又打斷道:“你是說丟了80年代的縣志,60年代的縣志還被撕了幾頁?這些資料在政府的檔案室應(yīng)該也有,犯不著偷吧?”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些縣志不是出版的版本,是那些年代的人一個字一個字寫上去,然后拿去影印珍藏在學(xué)校里的。原始手稿在政府80年代末的大搬遷中遺失了,學(xué)校的影印版本是唯一的一份了。那時根本沒人知道備份是什么,誰都沒想過要去備份?,F(xiàn)在流傳的版本都是90年代重新編寫的!”毛貓貓對我們說。 我聽完那些話,禁不住地汗顏,虧我曾是師院的學(xué)生,竟不知道學(xué)校里有這么珍貴的史料??蛇@也不能證明,資料是唐二爺偷的,最多只能證明他四月初曾去過圖書館。而且我的確想不通,前人編寫的縣志有多珍貴,機密怎么可能寫在那上面。 岳鳴飛看我出神了,便拍了我一下,然后道:“你別被這小子唬住了!什么校史、浙大、縣志!這能解釋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嗎?你看看,地上那么多指甲,起碼有幾百顆,墻上又滿是抓痕,一定是這小子在裝神弄鬼!讓我先揍他兩拳,看他老不老實!” 毛貓貓看我攔不住岳鳴飛,他就緊張地回答:“陳十萬來過這里!余雨雨也來過這里!他們的死肯定和這里有關(guān)!我跟警察和學(xué)校都反映過這事,可學(xué)校要封鎖消息,警察又不相信,所以我才一個人偷偷爬進渡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