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你說什么?陳十萬和余雨雨都來過渡場?來過這棟小樓?你怎么知道?”我狐疑地問。 “我們?nèi)齻€是好朋友,陳十萬和余雨雨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他們出事時,我還不知道他們來過這里。今天唐紫月老師不是組織同學(xué)去看望陳十萬的mama嗎?我順道整理了陳十萬留下的東西,其中包括手機,后來我……”毛貓貓吞吐了一會兒,繼續(xù)道,“后來我覺得他的死不對勁,偷看了他手機里的內(nèi)容,原來前幾天他和余雨雨發(fā)過短信,說他晚上要去彝山渡場的廢棄小樓見一個人,如果情況好的話,他就能知道日本的雷電戰(zhàn)機被沖到哪段江道里了,還能想辦法跟市政府的人撈點錢,給他mama治玻你們知道的,現(xiàn)在鎮(zhèn)上要發(fā)展旅游業(yè),要是有人撈起那架飛機殘骸,學(xué)??隙〞剟睿矔摹?/br> “你們太天真了!那種東西是你們幾個人能撈得上來的嗎?就算能撈上來,學(xué)校和政府真的會獎勵你們嗎?領(lǐng)導(dǎo)肯定要搶功勞的,哪兒輪得到其他人!”我嘆道。 “他mama快病死了,他家借了那么多錢,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都怪我,那時編校史,跟他提了飛機的事。其實這不怪唐紫月老師,她上那堂課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有想法了?!泵堌?zhí)钩小?/br> “那陳十萬和余雨雨發(fā)短信,有沒有提過他來渡場見誰?”我追問。 “我不知道,他在短信里沒有提,通話記錄也都是打給其他同學(xué)的,沒有別人的號碼。”毛貓貓交代。 “這就怪了。這個月我們沒看見有外人來過渡?!痹励Q飛一邊回想,一邊道。 “他們都說了,晚上在這棟小樓見面,肯定是背著大家干的,難道那個人真是唐二爺?可他們?nèi)硕妓懒耍F(xiàn)在找誰問去?”我沮喪道。 “我今天從陳十萬的家里回來,想了想就偷偷爬進渡場,哪知道剛進來就遇上了你們?!泵堌埥忉屒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么說那些抓痕和指甲不是你搞弄的?”我疑問,同時心想,如果不是毛貓貓,誰能未卜先知,弄出一副駭人的景象嚇唬我們?這么做有必要嗎?指甲是如何收集到這么多的?現(xiàn)在與事情有關(guān)的人都死了,我們連謎底的核心都沒接觸到,又沒有刑偵技術(shù),這要如何揭開謎底? 這一晚,我們交換了許多信息,這才知道彼此境況是一樣的??晌遗旅堌垥坝嘤暧甑暮髩m,或者被人威脅,便勸他好好編校史,查案子的事由警察負責(zé)。與此同時,我使了一個眼色,岳鳴飛就會意地點了點頭,告訴毛貓貓我們會想辦法讓警察繼續(xù)調(diào)查案子的,警察是渡場的老熟人。毛貓貓信以為真,高興地謝了我們,然后就被我們送走了。可我和岳鳴飛更頭疼了,因為警察已經(jīng)表示不會查下去了,而我們知道的并不比毛貓貓多。 隨后,我藏好了唐二爺留下的賀卡和半把鑰匙,轉(zhuǎn)身就與岳鳴飛潛回宿舍里,各自倒頭大睡??晌宜话卜€(wěn),唐二爺?shù)墓腔夜蘧驮诜坷铮秀敝芯箟舻剿诙⒅焖奈?,一股陰力壓在我胸口上,幾乎喘不過氣來。早上,我被噩夢驚醒,大家都出去過五一節(jié)了,一個人都沒有,韓嫂也忘了給我留早飯了。唐紫月到現(xiàn)在都沒給我打電話,昨晚也沒聯(lián)系我,或許她沒辦法將打撈的日志翻開,那些紙都結(jié)成一坨了,一用力就會碎掉。 我肚子餓了,想去食堂里看看有沒有包子,但食堂鎖上了。沒辦法,我就走向辦公室那邊,想從金樂樂那里拿備用鑰匙。辦公室已經(jīng)鎖上了,可窗戶是開著的,岳鳴飛昨天就是伸手到里面,鉤出了唐二爺房間的備用鑰匙。我依樣畫葫蘆,抓出了一大串鑰匙,可卻不小心把一份文件弄掉了。 “糟糕!文件掉在地上了,要是被金樂樂發(fā)現(xiàn)了,肯定嚷著要捉賊了?!?/br> 為了掩蓋“罪行”,我只好找出辦公室的備用鑰匙,打開門進去把文件撿起來,重新掛在墻上的一顆釘子上。那份文件并不重要,只不過是打撈員的出勤記錄,渡場勤務(wù)每個月都要做的計劃表。我剛掛上去,準備逃出去,這時就疑惑地停住腳步,心說:“這是怎么回事?4月28日的出勤安排被涂改過?那天應(yīng)該是誰出勤?金樂樂為什么要把出勤人改成唐二爺?” 我覺得奇怪,拿下了出勤記錄,搓了搓被涂改的部分,想看一看原來安排的人是誰。金樂樂沒有涂太多墨水,我瞧了一會兒,很快就認出了被涂改過的人名,并自言自語:“原來是這么回事!” 金樂樂涂改不多,中間的字還很清楚,我一看就知道是個“侗”字,而渡場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包含“侗”。這么說,4月28日那天應(yīng)該是我下水打撈,怎么會改成唐二爺了呢?如果唐二爺沒跟我調(diào)換,那死的就是我了。 死神擦肩而過,這事讓我很震撼,有點慶幸自己幸免于難,又覺得對不住唐二爺。我在渡場待了半年多了,一次尸體都沒打撈過,按理說半年是最長的訓(xùn)練期,4月28日那天讓我親自上陣是說得過去的,金樂樂的安排沒有任何問題。也難怪,金樂樂那天還安排了胡嘉桁和岳鳴飛同去,他們原本都是去為我打氣和指導(dǎo)的。 我把記錄本掛回去,關(guān)好了門,悻悻地走去食堂,拿了一個饅頭邊啃邊發(fā)呆。不知過了多久,金樂樂和韓嫂買菜回來了,她們看到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人,眼神就充滿了同情。韓嫂還問我,為什么不趁五一節(jié)回家,一個人在渡場不悶嗎?我爸媽去外省旅游了,家里沒人,回去也沒意思。正好,我想找金樂樂問點兒事,等韓嫂拿菜去洗了,便攔住金樂樂:“我有話要問你?!?/br> “怎么了?現(xiàn)在哪里都在放假,你要請假的話,不用問我了?!苯饦窐仿唤?jīng)心地答。 “我是想問你,上個月28日那天是不是輪到我去打撈,你為什么要改成唐二爺?”我一股腦兒地問,可話出口就后悔了,因為記錄本放在辦公室里,這不證明我溜進去偷看過嗎?可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我已無所顧忌了。 金樂樂先是懷疑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答:“那是唐二爺執(zhí)意讓我改的!你想怪我?如果我沒同意,你還能站在這里質(zhì)問我嗎?” “質(zhì)問?我沒那個意思!”我意識到語氣不對,趕緊解釋,“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唐二爺忽然要更改你作的安排?” “還不是心疼你們這些后生晚輩。算了,事情都過去了,想太多也沒用。我去幫韓嫂洗菜,你有空多出去走走,別悶在渡場里,容易悶出?!苯饦窐钒言捳f完,轉(zhuǎn)身就走開了。 我一個人走回宿舍里,心想唐二爺那天堅持更改出勤安排,真是怕我出事,還是另有原因?莫非唐二爺還沒下水前,他就知道一定會出事?真的有人那么傻,明知道要出事,還敢下水打撈尸體?我坐在宿舍里琢磨了一陣,面對著桌子上的雕像和骨灰罐,覺得炎熱的溫度忽然降了不少。 這時候,一個電話打過來,我站起來就走到外面去接聽。只聽,電話那頭說:“喂?黃丁意?我是唐紫月!不好意思,五一這幾天我不在學(xué)校,要回家一趟。那本日志我藏好了,你不用擔(dān)心,等收假回來,我再想辦法,你不著急吧?” 我有點失望,可嘴上卻不承認:“不著急,你盡管忙你的,我也要回家!” “那好,那就過幾天再見,有事再聯(lián)絡(luò)?!?/br> 唐紫月隨即掛斷了電話,我想了想就關(guān)上宿舍的門,一個人默默地走出了渡場。本來,我打算去彝山師院的老圖書館一趟,那里不只對學(xué)生開放,也對外來人員開放,前提是要帶上身份證或?qū)W生證做登記。那個圖書館平時沒什么人去,一到五一就放假了,學(xué)校只安排新圖書館仍保持正常開放。我想去老圖書館找線索的計劃被迫推遲,唐紫月也要回家看父母,沒有頭緒的我就一路順著彝江走到下游,慢慢地拐進了平靜的彝山水庫。 天一熱,山川之中蛙鳴起伏,水鳥盤旋晴空,一片祥和,唯獨彝山水庫始終散發(fā)著一種詭異的氣息,讓人覺得水底住著吃人的妖怪。我又回到這里,不是想下水游泳,而是想憑吊唐二爺,這是他出事的地方,也許他的靈魂正在此地游蕩。沒有唐二爺?shù)脑挘@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重回此處,有一種罪犯潛回犯罪現(xiàn)場的錯亂感。 “咦?”我走近了水庫,正出神想著事情,這時竟看見水邊的草地上有三炷正燃著的高香,佛寺特有的香味彌漫在四周,又增添了幾份詭異。 “誰在這里燒香?難道是師院的學(xué)生來祭奠陳十萬?”我狐疑地想,可又覺得不大可能,學(xué)生怕得要死,怎么敢到這種水荒之地。 想著想著,我蹲下來一看,那三炷高香下面燒了一堆紙錢,鋪了厚厚的一層灰。我伸手扒了扒,本是無意之舉,沒想到世界上真有“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這種事。在灰燼之中,有兩張未燒盡的照片殘角,雖然非常小,只有拇指大,但兩張照片殘角都有一個人頭。不知是照片被燒過的關(guān)系,還是原本就是老照片了,畫面很黃,我勉強能認出年輕版的唐二爺在其中一張殘角上。另一張比較模糊,因為受過高溫的烘烤,那個人的面容扭曲了,我一時分辨不出他是誰。 “這么說,剛才有人來這里祭奠唐二爺,與師院的學(xué)生沒關(guān)系?那個人會是誰呢?”我拿起照片殘角,站起來環(huán)視著四周,看不到一個人。起初,我懷疑是胡嘉桁,他是少數(shù)在世的老資格了,除了他估計沒人有這種老照片。可聽金樂樂說,胡嘉桁今天陪賈瞎子上街買象棋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他肯定沒時間來這里燒香。再說了,唐二爺生前與胡嘉桁干過架,他們彼此記仇頗深,金樂樂來燒香的可能性都比胡嘉桁大一點。 水庫附近一個人都沒有,我空想無益,拿著殘角就想離開,準備按原路回去,這時一個人影掠過遠處的草樹之間,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個人是當(dāng)?shù)貪O民,叫張大戶,上回在水庫發(fā)現(xiàn)浮尸,他也在常張大戶除了下網(wǎng)捕魚,還用電魚機,在小鎮(zhèn)上沒人管,很多魚都死在他那長長的電竿之下。 我大步追去時,張大戶電得正歡,一條小河的水面漂著許多小魚??次易邅砹?,張大戶瞥了一眼,繼續(xù)撈那些被電暈的河魚。我怕張大戶不認得我了,便說上回發(fā)現(xiàn)浮尸時,我們曾經(jīng)見過面。同時,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來,那具浮尸是第一任渡場領(lǐng)導(dǎo)洪克,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據(jù)胡嘉桁說,1988年廣西發(fā)生洪災(zāi),彝江的一座橋被沖垮了,那時橋上有許多行人,洪克下水救人時就失蹤了。當(dāng)洪克的尸體二十年后重現(xiàn)時,胡嘉桁反應(yīng)強烈,如同見鬼一樣,但之后洪克的尸體又失蹤了,有人搶在我們埋尸前將尸體挪走了。 張大戶聽我那么一說,臉色微變,轉(zhuǎn)臉到一邊就說:“我忙著呢!” “我只是想問你,剛才有沒有看見誰在水庫那邊燒香?”我耐心地問。 “你說燒香的那個人?我是看見了,可沒看見臉!我經(jīng)過水庫時,看見有個人往老路子走了,只見到背影。怎么了?你問這事干什么?燒香算犯法嗎?”張大戶問。 我一激動就問:“你看見背影了?那個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張大戶不喜歡說普通話,聽我講了一大串,煩道:“你這個年輕娃,不要吵我電魚,我要拿去換錢的。你想找那個人,快點去追,他剛走不久!啰里啰唆做什么!” 人剛走?還追得上? 我道了謝,立刻轉(zhuǎn)身往回跑,沖進了“老路子”。那條路是60年代留下的,以前許多從大城市來的知青在這里修水庫,他們吃住都在附近的村子里,好多個村子都在山里面。后來政府為了申請縣級市,將一些偏僻山村的人口遷入鎮(zhèn)上,那些村子就徹底廢棄了,老路子也沒人走了。 老路子能夠通往樟樹林,我要是追得快,或許能趕上去??晌覜]抱太大希望,那個燒香的人既然走老路子,那就是有意避開,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我不確定燒香的人與唐二爺?shù)乃烙袥]有關(guān)系,可現(xiàn)在什么線索都斷了,只好有線索就去追?,F(xiàn)在的我也更加內(nèi)疚,因為發(fā)現(xiàn)死的人本該是我,并非唐二爺。 老路子早被野草淹沒了,幸好如此,我才能找到那個人留下的痕跡,順著那些倒下的野草一路追去。老路子離江河很遠,靠近大山,那座大山在當(dāng)?shù)亟邪埳?,里面有個白龍洞,傳說里面有白龍骨和仙人。1939年時,浙大的學(xué)生曾為了躲避日軍轟炸,也進過白龍山。我聽爸媽提過,他們以前亦曾在白龍山里的村子住過,那段日子很艱苦,他們常常對我嘮叨。 追著追著,我到了山腳下,整個人就被蒼老的古樹群包圍了,透不過氣來,也看不到盡頭。一瞬間,我很想折回,卻見前面有一幢青藤滿掛的建筑,像是佛門之地。走近一看,原來那是一座尼姑庵,現(xiàn)在沒人住在庵里了,尼姑們在“文革”時都被趕出去了。曾經(jīng)尼姑庵香火鼎盛,附近的村民都來這里求福,保佑農(nóng)田不被洪水淹沒,或者求平安與健康。有兩株榕樹分別種在尼姑庵旁,樹根生樹,長出了一片林子,好似《倩女幽魂》中的蘭若寺。 我走過去時,前人系在樹藤上的紅絲帶隨風(fēng)起舞,但紅絲帶都褪色了,甚至被撕爛了。我隨便瞧了幾眼,那些紅絲帶都是些祝福語,以及祈福人的姓名。這景象讓我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似乎回到了過去,尼姑庵內(nèi)外人來人往,甚至感覺有人正從我身旁擦過。不知不覺,我放慢了腳步,當(dāng)伸長脖子,看過前面的路沒有人,于是就好奇地轉(zhuǎn)了方向,朝尼姑庵的大門邁去。 那里的木門歪在一旁,門上有個佛字,可被人用刀劃爛了,還打了一個大叉。我踏上斑駁的石梯,心想這尼姑庵始建于哪個年代,以前沒聽人提過,只知道很早就有了。穿過了大門,我就看見尼姑庵里佛像橫倒,被人打得七零八散,這應(yīng)該是紅衛(wèi)兵鬧的。在念大學(xué)時,我們的英文老師講過,以前尼姑庵曾讓紅軍躲進來,避開敵人的追捕,哪知道砸尼姑庵的人就是當(dāng)年她們救過的人。 一入尼姑庵,我仿佛聽到一聲聲尼姑的哭泣,神佛都在流淚,像是著了魔一樣。猛地,我清醒過來,打了自己的腦袋,連忙要退出去?,F(xiàn)在已是下午,太陽正朝西邊墜落,我若不早點離開,恐怕會被尼姑的冤魂困祝哪知道,我還沒轉(zhuǎn)身,佛像碎倒的青磚地上就映照出兩個淡淡的人影,一個是我的,另一個是……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