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說那里是辦公樓呀，也許是……”我本能地要解釋，可話講到一半就啞了。何鄺說得沒錯，不管廢棄小樓以前是辦公樓，還是宿舍樓，哪一種答案都顯得很突兀，我之前卻沒往深處想過。不過，何鄺的好奇心不重，只是隨便問了一句，他就不再關(guān)心了。太陽漸漸西下，我們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就一起走去江邊。

    何鄺的竹筏就在眼前，他倒不急著回去，而是接著跟我嘮叨往事。何鄺雖然不是舟橋部隊的人，但他以前和唐二爺?shù)热藫七^不少尸體。在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打撈遺體需要單位開介紹信，家屬拿著介紹信找到水運公司或者大隊，再由這些單位組織漁民打撈，家屬通常遞包煙、送條魚就算酬謝。到了70年代，打撈遺體的費用仍比較低廉，兩個人一艘船，各算一個工分，一個工分3元，一天賺9元，兩人分。

    在何鄺的印象中，撈尸費用是從改革開放后漲起來的。80年代的時候，按尸體算錢，撈起來一具是200塊，一個人一天能分到三四十就不錯了，如果是村里的人，幾乎不收錢。何鄺十幾歲就開始在江里撈魚，他記得90年代后期，打撈遺體的價格已經(jīng)到3000元左右了。讓何鄺印象最深的一次撈尸是在90年代初，彝山鎮(zhèn)一輛客車在汽運碼頭附近翻入彝江，53名乘客僅1人生還。當(dāng)時渡場人手不夠，何鄺等一群漁民就被叫去撈遺體，現(xiàn)場慘不忍睹。

    “現(xiàn)在好了，渡場管得越來越嚴(yán)，老漁民都不插手撈尸的事了，只有張大戶這些老頑固還敢搶生意?！焙梧椼皭澋氐?。

    我望著江面，替渡場開脫：“我們撈尸沒收過一分錢?！?/br>
    “我知道，可其他撈尸老人不那么認為。你想想看，其他地方都有撈尸隊，民間的撈尸人想撈就撈，哪會像鎮(zhèn)上那樣管得那么嚴(yán)?！焙梧棇ξ艺f。

    我不想為這事爭吵，于是轉(zhuǎn)移話題，問道：“何老伯，你跟唐二爺很熟嗎？”

    “當(dāng)然熟了！不只他，我跟胡嘉桁、洪克、韓天笑也熟得不得了，可惜有的人命不好，先走一步了?！焙梧椪f完就點起一支煙，猛地抽起來。

    洪克、韓天笑？前兩任渡場場長？我早覺得那兩個人的死有些蹊蹺，既然何鄺自己提出來，我索性就問：“洪克和韓天笑都是在打撈時出意外的，沒人調(diào)查過嗎？好像胡隊長說，洪克在大橋垮塌時下水救人，遇到了食人魚?！?/br>
    “沒錯，胡嘉桁沒騙你?！焙梧椷呎f邊卷起袖子，露出粗壯的手臂。

    我瞧了一眼，不由地一陣哆嗦，原來何鄺在1988年大橋垮塌時也曾下水救人，但被食人魚咬傷了，留下了大面積的傷疤。若非韓天笑將何鄺救上岸，那么何鄺也會像洪克一樣尸體全無——當(dāng)然，何鄺并不知道，洪克的尸體前段時間曾莫名其妙地漂現(xiàn)在彝山水庫里。何鄺故地重游，感觸頗多，和我說了很久才劃著竹筏回到對岸的家中。

    夕陽將江水染得半綠半紅，像是一堆熟了一半的水果，美得讓人窒息?？删褪沁@么一條美麗的江水，有多少人葬生在里面？我長嘆一聲，不想陷入悲傷之中，隨即就轉(zhuǎn)身走回渡場，準(zhǔn)備和大伙一起吃晚飯。苗姐為了融入渡場，居然留下來吃晚飯，搞得氣氛很嚴(yán)肅，沒有往日那般輕松快樂。

    我還沒捧起碗筷，苗姐就大聲道：“你們吃飯前都不洗手嗎？快去洗手！”

    大家邋遢慣了，聽到要洗手，便嬉皮笑臉地走出去，到食堂外面的水龍頭前排隊。苗姐可能怕我們應(yīng)付了事，還走出來監(jiān)視。沒想到，就在胡隊長、岳鳴飛、賈瞎子、韓嫂卷起袖子準(zhǔn)備洗手時，我竟看見其中一個人的手腕有異狀——有人最近被蛇咬過！

    我瞪大了雙眼，心中驚訝地想，難道那個人就是把蛇放進骨灰罐里的人？因為捉蛇的時候不小心被咬過了？可……怎么會是那個人？

    第十三章 轉(zhuǎn)交的遺物

    大家按秩序排隊洗手，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個人卻沒有發(fā)現(xiàn)，此刻正拿肥皂搓著雙手。苗姐看我站在后面不動，她就催我快點去洗，別浪費時間了。大家都擠在食堂這邊，不適合當(dāng)面質(zhì)疑那個人，我便按捺住沖動，打算吃完飯再去當(dāng)面戳穿人家。

    這頓飯吃得我渾身舒暢，差點忘記了重要的事情，還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飯。韓嫂今晚做的飯菜非常可口，大概是因為苗姐大駕光臨，她特地露了一手，不像以前總是應(yīng)付了事。我吃飽了以后，想起洗手時撞見的情況，于是就大步追出去，截住了正要走向瓦房宿舍的那個人。

    “是你把那條蛇放進骨灰罐里的，對不對？”我停在草地上，堵住那個人的去路，見到對方要解釋，又繼續(xù)說：“別想蒙我！你手腕上有蛇咬過的傷口，身上的藥味又那么重，那根本不是治你眼睛的藥，你以前的藥都是沒有味道的！如果我猜得沒錯，你現(xiàn)在敷的藥是用來治你手腕上的……”

    “你都看見了？”賈瞎子打斷道。

    “這段時間都是你在作怪？”我訝異地問。

    “不是我！”賈瞎子斬釘截鐵地否認。

    草地上沒有人，大家都散去了，空曠的地方很難有人偷聽，我干脆大膽地問：“難道不是你在背后整我們？金樂樂出事，罐子有蛇鉆出來，骨灰房里多出一個罐子……這些不是你干的嗎？”

    “蛇是我抓的，可不是我放進去的。我都看不見了，怎么做那些事？”賈瞎子苦笑道。

    “你承認蛇是你抓的？”我不明白地問。

    “也不算是我抓的?！辟Z瞎子冷靜下來，不緊不慢地跟我說，“我眼睛有問題，除了每個月去鎮(zhèn)上的人民醫(yī)院檢查眼睛，拿一些藥防止眼組織壞死，還會跟老中醫(yī)拿點別的藥方，希望有一天眼睛能好起來。那條蛇是老中醫(yī)給我開的，他說喝草花蛇的膽液對眼睛有好處，所以我就從鎮(zhèn)上的花鳥市場去買了一條草花蛇回來。那天，我把蛇買回來想叫韓嫂幫我殺蛇取膽，可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之后就去找老中醫(yī)拿藥。草花蛇平常沒有毒，可夏天就不一樣了，它會分泌毒液，用來獵殺食物……”

    “等等，你說蛇是你從花草市場買的？”我連連問，“那它怎么跑到唐二爺?shù)墓腔夜蘩铮磕銥槭裁床辉琰c告訴我？”

    “我從老中醫(yī)那里拿完藥回來，蛇就不見了，我還以為它跑了。第二天，我聽到你在宿舍里喊了一聲，又打死了一條蛇，我當(dāng)時是想說的，可苗姐催著你把罐子帶去骨灰房，我就沒吱聲。不過，我后來問過你了，那條蛇真的在骨灰罐里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你那天跑來問我，就是因為這件事？”

    “我看不見，不能確定是不是同一條蛇，即使能看見，也不能完全確定，我自然就沒說什么了。”賈瞎子為難道，“畢竟，一條蛇不見了，然后稀里糊涂地跑進骨灰罐里，你讓我怎么跟你說？”

    “這事是有點奇怪。”我不得不承認賈瞎子說得有道理。

    “我總覺得自從唐二爺走了，怪事就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會不會他變鬼了？”賈瞎子又開始天馬行空地瞎猜疑。

    天色不早了，賈瞎子并非真兇，于是我再聊了幾句就將他打發(fā)走了。韓嫂正好要洗碗，我看見她在水龍頭前忙活，轉(zhuǎn)身就去跟她確認賈瞎子的說辭。韓嫂一邊洗碗一邊點頭承認，賈瞎子喝蛇膽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蛇膽都是她幫忙取的。我聽韓嫂說得那么肯定，沒再多問，想要離開時，又忽然停了下來。

    “韓嫂，你……你老公是怎么出事的？”終于，我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之前早就想問了，可又怕觸動人家的傷心往事。

    韓嫂顯得很平靜，關(guān)掉了水龍頭就看向我，答道：“韓天笑是1998年出事的，和洪克出事隔了十年，他們都是在打撈時碰上食人魚才出意外的。去年是2008年，大家都以為胡嘉桁也要出事，因為又隔了十年嘛，幸虧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我奇道：“食人魚？1988~1998年隔了十年，彝江還有食人魚？不是說那些怪魚都不見了嗎？”

    韓嫂答道：“那當(dāng)然，沒人把那些怪魚抓起來，江里肯定還有?？烧f來奇怪，那些魚就是我老公和洪克出事前后才有的，后來有人去捉它們，又無影無蹤了，搞不懂！”

    我聽韓嫂嘮叨了很久，這才知道韓天笑也是因為食人魚而死的，只不過韓天笑留下了一罐骨灰，而洪克當(dāng)時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天漸漸黑下來，我?guī)晚n嫂洗了幾個碗，之后才回到宿舍里，一個人點起蚊香繼續(xù)思考。岳鳴飛已經(jīng)沒有多少熱情了，吃過晚飯就去約會了，有時夜里還會留宿在鎮(zhèn)上的賓館里。

    我坐在桌前，望著窗外的夜空，想來想去，仍然想不透徹。月亮爬過山頭后，我又拿起手機端詳，今天一天沒人給我打電話，唐紫月明明說白天要去老渡場一趟，卻一直沒聯(lián)系我，害我老懷疑手機壞掉了。發(fā)呆地坐了幾分鐘，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以為是唐紫月喜歡恐怖的氣氛，想邀我晚上一起去老渡場，可拿起手機一看，他奶奶的，居然是岳鳴飛打來的。

    “又怎么了？開房沒帶身份證嗎？”我懶洋洋地問。

    岳鳴飛在電話那頭急道：“黃丁意，你快點到師院的桃花林來一趟！”

    “去那里做什么？那不是學(xué)生們親熱的地方嗎？你想追我？”我開玩笑道。

    “我跑得那么快，要追你還不容易？”岳鳴飛哼哼道，“你別磨蹭了，前段時間我們不是看見胡嘉桁跑到彝山師院的桃花林幽會嗎？你快點來捉j(luò)ian！”

    “捉什么jian！胡隊長又沒老婆，想約誰不行？”我嘴上那么說，心里卻在好奇，胡隊長究竟和誰在師院的桃花林里見面，搞得那么神秘。頓了頓，我又問：“你不是跟移動廳的小姑娘約會去了嗎？怎么沒去賓館，反而在桃花林？”

    “我們想懷念大學(xué)生活，紀(jì)念逝去的青春，不行??？你他媽別廢話了，再不快點過來，胡嘉桁又要跑了。我替你盯著，他現(xiàn)在坐在林子的石桌邊上，可能還在等人吧！”岳鳴飛壓低聲音地說，“我把小姑娘都打發(fā)了，你要是不來，老子回去就扒了你的皮！”

    電話一掛斷，我拿好手機，關(guān)上門就飛跑出渡常腳剛邁出院門，我就依稀看到一個人坐在江邊，靠近一瞧，原來是賈瞎子。現(xiàn)在江邊蚊子滿天飛、青蛙呱呱叫，實在不浪漫，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被岳鳴飛催得緊，沒工夫理睬賈瞎子，轉(zhuǎn)身就跑過了樟樹林。

    夜里，岳鳴飛站在桃花林外，那里面漆黑一片，卻是師院的愛情勝地。此時的桃花早就謝了，樹上結(jié)了不少的青紅色桃子，將林子點綴得異常美麗。岳鳴飛從樹上摘了一個桃子，隨便抹了抹就吃起來，邊吃邊等我。看我滿頭大汗地跑來，岳鳴飛就遞了一個桃子過來，叫我嘗一嘗，還說這果子味道真不錯，一定是吸收了愛情的養(yǎng)分。

    我哪有心思吃桃子，接過桃子就氣喘道：“人呢？你站在外面，怎么知道胡隊長還在不在里面？”

    “我不站在外面，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兒？”岳鳴飛吃完桃子，將果核猛地吐到地上。

    我咳了幾聲，壓住猛竄上喉嚨的熱氣，想要緩一緩。這時候，有幾對情侶學(xué)生正好要走進桃花林，他們就朝我和岳鳴飛投來奇怪的眼光。這種愛情勝地，哪是兩個大男人該來的地方，我不由得有些猶豫?？蛇@機會來之不易，天知道胡隊長要等多久才會再暗地里約人見面，這一次一定要查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