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你怎么老往那方面想?世界上不可能有鬼!”唐紫月堅持道。 “那你說,這個人是誰?他的筆跡為什么和唐二爺那么像?就算有人能臨摹別人的筆跡,那信箋怎么說?總不會有人那么巧,在路上撿到火葬廠的信箋吧?”我連珠炮似地問。 唐紫月倒不急著下結(jié)論,只是叫我把東西藏好,將來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的?,F(xiàn)在時間不早了,我們再討論下去也不會有答案,于是就決定先回去休息。而且,我明天還要送賈瞎子的遺體去火化,不早點起床的話,苗姐肯定又要不厭其煩地教育我了。 我一個人走回去時,不知是不是受到信箋的蠱惑,總覺得樟樹林鬼氣彌漫,就好像許多只手會從地里伸出來,把我拖到無底深淵中。好在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覺,回到渡場后,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不過,我打開門,到拉亮電燈這段時間,心臟狂跳不止,很害怕又有什么恐怖的東西從門縫下塞進來。這一次,我開門后沒有異狀出現(xiàn),除了那張紙還在我手上,一切都平靜無奇,之前的事仿佛只是我的夢境。 這一晚,我半睡半醒,甚至好幾次爬起來把門打開,每一次都覺得外面有人,可每一次卻又失望又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都沒有。早上,苗姐天剛亮就來到渡場,叫韓嫂把早飯快點做好,她要和大家一起去火葬廠。我洗完臉望了望天,江風(fēng)把葉子刮離樹枝,漫天飛舞,橫掃過渡場上空??磥?,暴雨將至,夏天的高溫隨之驟降,藍天也被涂上了一層死灰色。 “黃丁意,別磨蹭了,快去穿衣服??!”苗姐看我拿著毛巾走回宿舍,便跟來催促。 上次,唐二爺被送去火化,大家都穿著黑西裝,像黑社會一樣,唯獨我穿得最隨便。倒不是我不想穿,而是苗姐沒給我準備,我也沒閑錢去買那種衣服。哪知道,苗姐看我不以為然的樣子,她就說我不遵重死者,特別是死者還是相處半年多的朋友。我想辯解天氣炎熱,穿那些衣服會出汗,可偏偏天氣如秋天一般涼爽。 胡隊長聽到聲音,邁出房間后就出了個餿主意:“黃丁意可以穿賈瞎子的衣服啊,他們身材差不多,應(yīng)該很合身?!?/br> 我唉了一聲,吞吐道:“這……這怎么行,這更加不尊重賈瞎子了吧?” 岳鳴飛已經(jīng)穿戴好了,他走出來后也附和道:“我看行。黃丁意,你就聽大家的吧?!?/br> 我左右為難,穿死人的衣服,這怎么合適,尤其還要送對方去火化呢。糾結(jié)再三,我擰不過大家,只得同意胡隊長的提議??次掖┖昧?,岳鳴飛就取笑我,穿得還像模像樣的。要不是苗姐呵斥,不許我們嬉笑吵鬧,岳鳴飛肯定會說個沒完沒了。折騰到9點,包括韓嫂在內(nèi),我們一行人才從渡場出發(fā),前往鎮(zhèn)上的人民醫(yī)院把遺體領(lǐng)出來,再送往鎮(zhèn)外的火葬廠。那家火葬廠離鎮(zhèn)子非常遠,等我們到達時,吃過早飯的我又餓了。 這是我進入渡場后,第二次來到火葬廠,沒想到間隔時間這么短。下車后,我抬頭往上一看,一群烏鴉正好從頭上飛過,發(fā)出刺耳的叫聲。強風(fēng)吹過,我們冷得打戰(zhàn),松柏林也被吹得呈現(xiàn)一邊倒的樣子,幾乎要折斷了。廣西每年夏天都會有洪澇出現(xiàn),這種強風(fēng)強雨年年可見,并不稀奇了。 火化遺體不是一兩分鐘的事,彝山火葬廠的設(shè)備很落后,以前使用的是燃煤式火化機,今年才購買了一套燃油式火化機,否則火化一具遺體需要大半天的時間,甚至一天。遠遠地,我們還沒把遺體送進火葬廠,在松柏林帶外面就聞到一股奇怪的焦味。我聞到這味道,心想這是火化遺體的味道嗎?之前送唐二爺來,沒有那么強的味道擴散呀,難不成有僵尸從爐子里跳出來了? 火葬廠的火化車間就在松柏林帶里的一片空地上,還有幾排矮樓在附近,由于平時沒什么人來,所以雜草比渡場的還高?;鹪釓S的負責(zé)人是一位白發(fā)老頭,我們遞交了文件,簽好了字就由工作人員把遺體推入火化車間。不過,白發(fā)老頭卻告訴我們,他們新買的燃油式火化機出了故障,所有的火化爐都不能用了,今天火化賈瞎子,只能用以前的老設(shè)備了。 苗姐一聽就犯愁了:“那不是要燒一天?我看這個天氣,馬上就要下大雨了,到時候回鎮(zhèn)上多麻煩?!?/br> “沒辦法啊,爐子燒壞了,可能生產(chǎn)商賣了次品給我們,你們沒聞到燒焦的味道嗎?”白發(fā)老頭聲音沙啞地說。 “一天……那我怎么去買菜?。俊表n嫂也急道。 “沒關(guān)系,你們今天午飯和我們一起吃吧?!卑装l(fā)老頭邀道。 岳鳴飛眉頭一皺,答道:“你們吃吧,我不餓,我不吃?!?/br> “有什么好怕的,打仗的時候,有的吃就不錯了?!焙犻L看穿了大家的心思,一針見血地說。 我也有點抗拒,不想待在火葬廠那么久,虧得苗姐一樣不喜歡,在她的爭執(zhí)下,胡隊長只得同意先把賈瞎子送去火化,等火化好了,下午再回來取骨灰。不過,我們還是象征性地去送賈瞎子最后一程,目送他被推進火化爐里,并沒有馬上離開。 火化車間外有一條內(nèi)通道和一條外通道,中間由玻璃隔開,在進入內(nèi)通道前,上面寫著提示:請由外通道觀看遺體入爐。以前,家屬只能在此止步,并在外等候逝者的骨灰,無法看到火化的全過程。白發(fā)老頭解釋,由于火化爐溫度高,比較危險,而一些家屬往往情緒激動,所以不讓他們進入內(nèi)通道及火化車間,以防發(fā)生意外事故。 老的火化車間已經(jīng)很破舊了,采光也不夠,沒有新車間那么明亮,我們一進來就覺得特別壓抑。通過玻璃,我們能看見火化爐門上有三個標(biāo)識:工作、故障、空爐,如果火化爐正對應(yīng)哪種狀態(tài),哪個標(biāo)識就會亮燈??梢钥隙ǖ氖牵萝囬g的火化爐都亮起了“故障”的標(biāo)志。 火化開始后,大家還要看幾分鐘,這時白發(fā)老頭就說要選骨灰罐了,叫胡隊長派一個人跟他去。胡隊長見我神色不對勁,以為我害怕,便將我支開,叫我跟白發(fā)老頭去選骨灰罐。事實上,我根本不害怕,只是想找個機會問白發(fā)老頭,他們的信箋有沒有丟失過。當(dāng)然,一本信箋不值錢,即使丟了,白發(fā)老頭也不可能知道,我只不過想碰碰運氣。 一走出火化車間,白發(fā)老頭就嘮叨,現(xiàn)在燃油漲價,單純的火化是幾乎沒有任何利潤的,火化一般要開啟45公斤的燃燒器一小時,使用0號或10號柴油?;鹪釓S的盈利通常在骨灰盒上,利潤雖然很高,但也不夠填補燃料費。彝山火葬廠是沒有骨灰盒的,只有罐子,這都是80年代由政府定做的,一起做了幾萬個,因此一直賣到現(xiàn)在都沒賣完。白發(fā)老頭說他們賣的罐子很便宜,叫我別擔(dān)心,不會痛宰我們的。 骨灰罐放在那幾棟矮樓里,我跟過去時,總覺得它們和渡場的廢棄小樓差不多。我看要到了,便鼓起勇氣問:“老伯,你們這里丟過東西嗎?比如說信箋?就是有紅色頁眉的東西?!?/br> “丟東西?最近沒丟過,以前丟過,那是90年代的事了?!卑装l(fā)老頭停住腳步,答道,“至于有紅色頁眉的信箋嘛,丟沒丟我不知道,但我們不用那種信箋了,現(xiàn)在用的都是綠色的,你說的那種是70~90年代用的。” “這么久了?”我詫異道。 “是埃你怎么忽然問這事?我還以為你嫌骨灰罐價格高呢。實話告訴你,其他地方的殯儀館賣骨灰盒都在200%的利潤以上,我們算老實了?!卑装l(fā)老頭沒有戒心,依舊在解釋為什么必須在火葬廠買骨灰罐的原因。 我懶得聽那些解釋,繼續(xù)問:“你們丟東西是90年代的哪一年?” “我這個老頭子記性不好,不怎么記得了。反正丟了很多東西,還有一把鑰匙,那鑰匙是開那棟樓的地下室的?!卑装l(fā)老頭指著遠處的一棟荒樓,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附近的野樹和雜草長得最高,都快把荒樓都淹沒了。 我一陣激動,心想鑰匙?該不會那么巧,就是從唐二爺房間里找到的那半把鑰匙?這件事居然能和火葬廠扯上關(guān)系!是我有妄想癥,還是事實就是如此? 接著,白發(fā)老頭又說:“那鑰匙丟后,地下室就再沒打開過。廠長后來得了癌癥,也死了。我們這里的人好多都是得癌癥死的,因為用的是燃煤式火化機,那機器對我們身體不好。唉……” “地下室里有什么東西?為什么不撬開?”我追問。 白發(fā)老頭望著荒樓,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老一代的器材吧,反正那些老一輩的孩子都去別的單位了,這些樓就慢慢沒人住了。我以前也想撬開,可是那扇門是鋼門,撞不開,鎖匠也沒辦法?;鹪釓S其實賺不了多少錢,里面不可能有財寶,開不了就開不了吧。對了,你跟我來,選一個骨灰罐,等下午火化完畢了,你們來把東西裝回去?;蛘撸阆肓粼谶@里也可以,我們能幫保管……” 我跟著白發(fā)老頭選罐子時,再沒心思聽他嘮叨了,也忘了問霍尼是由誰送來火化的,雖然這事不一定能問出來。隨后,我滿腦子里都在想,那間地下室里有什么東西?為什么打不開?難道唐二爺?shù)陌氚谚€匙就是火葬廠地下室的? 我漫不經(jīng)心地跟著白發(fā)老頭去選罐子,冷不防走進一間陰暗的屋子,這才清醒過來。在屋子里,充塞著一模一樣的骨灰罐,由于擺放時間過長,罐身上的灰塵已經(jīng)積得比月餅還厚了。白發(fā)老頭就近給我選了一個,反正都一樣,我也沒得挑,擦拭掉灰塵后就急急忙忙地退了出來。 這時候,外面的風(fēng)越來越大,附近的瓦房搖了搖,幾塊瓦片就從房頂上摔下來,狠狠地砸到地上。我連日緊繃著神經(jīng),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上捧著的罐子差點就摔了。白發(fā)老頭就在我后面,本以為我堂堂男子漢一驚一乍,極為失態(tài),沒想到他比我還要驚慌失措。緊接著,附近的松柏不是折斷,就是連根拔起,一副末日來臨的景象。 白發(fā)老頭見狀,趕忙召喚其他工作人員去撿瓦片,固定被大風(fēng)掀翻的房頂,然后叫我自己去火化車間找胡隊長他們。那些人從一樓的辦公室跑出來,一個不留,只剩下空空的辦公室。那些瓦房離辦公室很遠,又有幾棵松柏擋著,我猶豫了一會兒,便躡手躡腳地溜進火葬廠的辦公室。 這地方只有一間辦公室,這話是上回送唐二爺來火化時,聽那白發(fā)老頭說的,他們的文件應(yīng)該都存放在里面。我進來一看,以為能翻翻文件,卻發(fā)現(xiàn)他們最近買了電腦,正在將以前的紙質(zhì)文件轉(zhuǎn)化為電子檔。我先是把頭探出門外,確定他們搬了長長的木梯,準備修葺屋頂,隨即就放心地去翻閱那些資料和文件。 除了賺死人錢的那部分財務(wù)資料,火葬廠的文件算不上機密,他們都把資料攤開桌子上,風(fēng)一吹就落滿在龜裂的水泥地上。這個地方比渡場還荒涼,任他們再聰明,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人來偷窺那些資料。不過,火葬廠有點邪乎,我不能像以前那樣任意妄為,闖進來時心里不停地默念:各位大爺,你們別怪罪我,我這都是為了伸張正義,誰叫警察不辦實事呢。 那些人忘記關(guān)窗戶了,辦公室里紙張嘩啦啦地飛舞著,我一進來就關(guān)上門窗,防止資料越來越亂。這樣一來,即便被人逮住,也可以借口說自己幫忙整理掉落在地上的文件,能夠順利脫身。 我只想找霍尼的死亡證明,以及火化辦理手續(xù),并不想看別的內(nèi)容??墒牵切┵Y料實在太亂了,不算地上的紙堆,光是辦公桌就有四張,每張桌子上的紙都堆得像墳?zāi)挂粯印N翌^疼地亂找了找,什么都沒找到,白瞎了幾分鐘的時間。又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來,電腦還開著,何不從電腦下手?電腦搜索文件,肯定比人快多了! “罐子先放在這里,我來搜索看看,碰碰運氣!” 我一邊在心里念叨,一邊熟練地在鍵盤上打字,然后輕點鼠標(biāo),搜索了“死亡”二字??上攵鹪釓S的電腦里,和“死亡”二字有關(guān)的信息很多,“唰”地一下,電腦屏幕就羅列出一排排的圖標(biāo)來。不知道我用了誰的電腦,居然還搜索到許多火化的現(xiàn)場圖,有些死尸被燒得內(nèi)臟爆開,濺出五顏六色的黏液,皮膚焦得像烤過頭的紅薯一樣。 我只看了一眼就要吐了,再不敢看第二眼,火葬廠怎么會允許拍攝這種圖片?這難道尊重死者嗎?話說回來,我擅闖辦公室,亂動別人的電腦,也不尊重別人,因此正義凜然只是一瞬間的事。 電腦搜索繼續(xù)進行著,沒多久,一個名為“死亡筆記”的文件夾就跳了出來。我出于好奇,點開一看,謝天謝地,里面裝的全是死亡證明和火化手續(xù)的掃描圖片。不過,這些圖片的命名方式都是按日期排列的,沒有一個標(biāo)有死者的名字,這意味著我離真相雖然不止一步之遙,但就在眼前了。 那些掃描圖片有近萬張,甚至更多,我直接選2008年8月30日的圖片來看,因為在霍尼的骨灰罐上標(biāo)有生卒年月,他的死亡時間就是這一天。蹊蹺的是,那一天死了三個人,沒有一個人叫霍尼,連諧音的人都沒有。我以為搜索得不全,或者是工作人員還沒來得及上傳掃描文件,于是又去翻那些紙質(zhì)文件,可依舊沒有任何收獲。 “沒有死亡證明,怎么火化呢?”我奇怪地想。 外面的風(fēng)越吹越大,拼命地撞擊門窗,那聲音恍若我的心跳,催促著我快點找到答案。我望著堆成山的紙質(zhì)文件,很快就放棄了,轉(zhuǎn)而又去鼓搗電腦。在那個“死亡筆記”文件夾中,除了死亡證明,還有火化手續(xù)。按理說,沒有死亡證明,就不能辦理火化手續(xù),否則火葬廠就成了犯罪分子的理想毀尸滅跡的勝地了。我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把圖片拉到2008年8月30日之后的幾天,隨便掃了一眼,不料竟看見了“霍尼”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