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大祭司袍服的瑞雅手持餐盤，將圣餐一樣樣擺放在祭臺上, 后退半步，和母親站在一起日常念誦贊美詩。

    對于祭司而言，祭拜神靈的時間最為神圣，不僅自身要心無雜念，還不容旁人打擾。

    直到中午份的贊頌結(jié)束, 兩人才走出祭神室，垂下簾子關(guān)上門，把安靜無人的空間留給神像。

    瑞雅端著空餐盤走在母親身邊。

    時光在穆婭身上留下印記, 臉上樹木年輪般的皺紋和嘴角深深的刻痕，昭示這位原本就嚴(yán)厲古板、不茍言笑的女祭司已邁入暮年，不過依然和以往一樣嚴(yán)肅強(qiáng)勢。

    穆婭目視前方, 詢問女兒：瑞雅, 神使在信里提過具體的抵達(dá)時間嗎？

    沒有明說, 神使大人讓我先在這里等候。瑞雅回答。

    年輕的大祭司天生音色細(xì)幼，但經(jīng)歷過這些年的磨練, 哪怕聲音再弱氣也能透出威儀來，這是身為祭司必要的氣場。

    不久前, 瑞雅收到一封密信, 它由王女馴養(yǎng)的金雕送來, 署名者卻是消失數(shù)年的神使。

    信中并未說太多，只是拜托她回一趟卡迭拉神廟，有事相商。

    瑞雅幾乎沒有猶豫，當(dāng)即決定照辦。

    懷著即將重見神使的期待喜悅，瑞雅和母親一道待在卡迭拉神廟，中途還裝模作樣察看從小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祀場陳設(shè)畢竟明面上要有大祭司巡游的樣子，她就是憑借這一名目離開王城的。

    如此反復(fù)兩日，神使大人神使大人還沒來。

    在神廟兩位祭司望眼欲穿之時，洛荼斯和艾琉伊爾才剛到城門。

    原本她們該和瑞雅差不多同時抵達(dá)，但底格比亞有點事需要艾琉伊爾處理，這才耽擱了兩天。

    洛荼斯再次披上了對外專用馬甲，曾任書吏、后為騎兵、最后當(dāng)了女官的洛爾嘉。

    之前王女對其他人解釋洛荼斯的消失，用的說法是她回故鄉(xiāng)去了，而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那位女官的故鄉(xiāng)都是卡迭拉，這么一來，之后這個馬甲再出現(xiàn)也不顯得突兀了。

    黑發(fā)女官乘馬走過城門，坐騎不是她過去常坐的那匹。

    灰馬已經(jīng)過了可供騎坐的年紀(jì)，它本來就慢悠悠的，此時正在王城養(yǎng)老。因此，這次來卡迭拉，艾琉伊爾特意從軍中選出一匹合適的駿馬，充當(dāng)洛荼斯的新座駕。

    索蘭契亞神靈的迪士尼公主體質(zhì)，讓這匹駿馬對洛荼斯好感頗高，一路上乖巧溫順得像家養(yǎng)兔子。

    即便如此，這還是一匹正當(dāng)壯年的馬，線條健美且活躍。但不論駿馬怎么盡情奔馳，坐于其上的洛荼斯依然安定不動，發(fā)絲也不怎么亂，整個人都顯出一種靜態(tài)的優(yōu)美。

    艾琉伊爾和她并駕齊驅(qū)，目光在掠過身旁人的時候，總會下意識柔和起來。

    你想怎么跟瑞雅說？王女問。

    自從知道人神的原理，艾琉伊爾就猜到瑞雅來這里是為了什么。

    眾所周知，河流女神的大祭司在寫贊美詩上很有天賦。

    還沒有來到王城時，瑞雅就因自己的詩作而小有名氣，成為大祭司繼承者后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

    那樣傾注了全部熱情與信仰的長詩，可以用于莊重正式的場合，也很朗朗上口，適合民眾互相傳唱，影響范圍很廣。

    直到現(xiàn)在，索蘭契亞全國上下河流神廟的祭祀儀式中，都會出現(xiàn)瑞雅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其中一些優(yōu)美的段落更是人人耳熟能詳，不論是否為伊祿河女神的信徒。

    瑞雅也因此成為平民中知名度最高的大祭司，在基本不會接觸到祭司的民眾眼里，她的同僚都是神靈大祭司這模糊的符號，瑞雅好歹比他們多了一個標(biāo)簽河流女神的詩人。

    如果說有誰可以創(chuàng)造神話，瑞雅將是最佳人選。

    艾琉伊爾對成為神話的主角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

    只要有一絲一毫可以永遠(yuǎn)陪伴洛荼斯的機(jī)會，她都會牢牢抓住，更何況只是神化自己，多少索蘭王前輩都干過類似的事啊。

    只是

    瑞雅會同意嗎？

    艾琉伊爾知道，瑞雅不會拒絕洛爾嘉也就是所謂河流女神神使的任何要求，但這畢竟是要將人寫為神。

    假如是信仰不深、純粹為達(dá)目的而執(zhí)筆的詩人，反而更容易寫得出來，但瑞雅這樣寫作全靠一腔熱愛的虔誠信徒，就怕一個字也憋不出來啊。

    提到這個問題，洛荼斯偏過頭，仿佛在思索該怎么回答，神情有些古怪。

    我有個辦法，應(yīng)該可行。

    是什么？

    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艾琉伊爾沒有得到答案，也不失望。

    對話進(jìn)行到這里，二人終于來到神廟正門前。

    柱門處的守衛(wèi)還是老一批人，盡管他們更熟悉王女童年和少女時的臉孔，但艾琉伊爾黑發(fā)金眸辨識度很高，也不至于長大后就認(rèn)不出來了。

    幾人當(dāng)即躬身行禮，不用先行通報主事的祭司，就讓開一條通路，放兩人進(jìn)門。

    瑞雅很好找。

    或者說壓根不用找，洛荼斯進(jìn)門時，這位擅長詩作的祭司正半跪在斜對面的水池邊。

    瑞雅目光緊盯著池中盛開的雪荼花群，就著一塊平滑的石面揮筆寫作，筆尖唰唰地劃過紙面，寫得渾然忘我，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瑞雅。艾琉伊爾喚道。

    河流大祭司下筆如有神，充耳不聞。

    艾琉伊爾轉(zhuǎn)頭，對洛荼斯聳了聳肩，用口型說：你看她。

    洛荼斯失笑，輕聲耳語：瑞雅這么專注，應(yīng)該是有一定要現(xiàn)在就寫下來的靈感。我們稍等一下吧。

    洛荼斯聲音很輕，然而瑞雅捕捉到熟悉的音色，筆尖一停，像裝了神使感應(yīng)雷達(dá)似的扭頭。

    大祭司驚喜道：神使大人！

    然后望見站在一旁的王女，頓了頓：陛下。

    接著一低頭，邊奮筆疾書邊快速道：恕我無禮，等我把這段寫完

    洛荼斯：

    艾琉伊爾倒是習(xí)以為常，湊近些許，去看瑞雅面前那張正在飛速被填滿的紙頁，給出合理有效的參考意見。

    王女寫詩或許不那么出類拔萃，但要論鑒賞水平，她是當(dāng)之無愧的專業(yè)品鑒家。

    洛荼斯無言，有點想離遠(yuǎn)些，奈何右手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王女拉住，想走都走不了。

    神生艱難，她為什么要聽新鮮出爐的女朋友和老牌頭號粉絲討論怎么贊美自己？

    洛荼斯按了下太陽xue，想想已經(jīng)做好的某個決定，再看看筆下不停的瑞雅，無聲嘆氣。

    一刻鐘過去，討論終于結(jié)束。

    瑞雅珍惜地疊起寫了滿滿一頁的紙張，對洛荼斯和艾琉伊靦腆微笑：請隨我來吧。

    幾人沿著小路，來到艾琉伊爾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

    女祭司穆婭得知兩人抵達(dá)，考慮到洛荼斯并未在信里提到自己，應(yīng)該不是她需要參與的事，便沒有貿(mào)然前去打擾，只讓人收拾出這個房間，用作談話的地方。

    三人在桌旁坐定。

    洛荼斯和艾琉伊爾坐在同一邊，瑞雅則坐在洛荼斯對面，午后的陽光從窗縫流進(jìn)房屋，投射在桌面上，斑駁陸離。

    瑞雅乖乖端坐，等待洛荼斯開口。

    她的年紀(jì)比艾琉伊爾還大幾歲，但身材嬌小，臉圓眼圓，看上去依然是那個磕磕絆絆講話的小少女。

    但瑞雅到底不是了，她遠(yuǎn)比過去懂得多。

    正因如此，當(dāng)她看到神使大人和王女陛下之間明顯超出正常范圍的距離，又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剛才在水池邊，王女似乎一直拉著神使大人的手？

    不是以前對親昵親友的牽法，而是十指交扣，時不時廝磨擦撫，更親密也更曖昧的牽法。

    細(xì)思恐極。

    瑞雅的思維發(fā)散，腦海里掠過洛荼斯寫在信上的那句話，她說有事要商量。

    是什么事情？

    不會就是這個，神使大人和王女在談、談情說愛？

    可這并不需要自己來發(fā)表什么看法啊，難道說是通知，或者宣告，就像索蘭的青年男女們有訂親之后請雙方親友一起用餐的習(xí)俗那樣。

    這是將要訂親，想請她吃飯？是不是哪里不對？

    瑞雅的小圓臉上寫滿震驚。

    以致于洛荼斯都停了一下，不明所以。

    她好像還什么都沒說吧。

    瑞雅露出這副神情，莫非已經(jīng)有所猜測。

    艾琉伊爾坐在一旁，將兩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卻什么也沒說，笑吟吟撥弄洛荼斯腕上的赤金鐲，手法非常繾綣。

    仿佛是一種暗示，更堅定了瑞雅的想法。

    洛荼斯稍作思索，決定現(xiàn)在開口。

    與此同時，瑞雅也鼓起勇氣，想讓神使大人看到自己的支持。

    我想請你寫一些東西

    祝福你們，神使大人！

    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住。

    面對瑞雅篤信和鼓勵的眼神，洛荼斯：？

    *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方大型轉(zhuǎn)粉籍現(xiàn)場（不）

    第163章 她是神

    有那么一瞬間, 洛荼斯是茫然的。

    直到她順著瑞雅垂下的目光，看到王女把玩自己鐲子的手，動作很輕, 但滿是纏綿綢繆，看了想不猜到都難。

    洛荼斯神色自若, 反手牽住艾琉伊爾的手腕, 指尖扣在王女腕間凸出的那塊小骨頭上，敲了敲, 感覺指腹下的肌膚輕顫一下。

    之后，洛荼斯才重新看向祭司，溫和道：謝謝你的祝福。

    竟是直接承認(rèn)了。

    瑞雅猜測成真，反而不好意思像剛才那樣大聲表達(dá)支持，聲如蚊吶道：這沒什么, 神使大人。

    其實還有很多想問的。

    比如說，這件事洛荼斯女神知不知道？同意了嗎？還是說神靈對此樂見其成，畢竟是虔誠的信徒和自己的使者

    至于面前兩人都是女人或者說其中一方不是人, 是女性神使這個問題，瑞雅并未多想。

    同性結(jié)為伴侶的情況雖然少見，可也不是沒有。

    王國律法沒對這方面作出明確規(guī)定, 民間倒是偶現(xiàn)同性別之間的婚事, 一應(yīng)布置和一般婚事等同, 而當(dāng)成婚后遇到各種糾紛，譬如財產(chǎn)劃分之類, 在沒有鬧到審判庭的情況下，也通常是按律法規(guī)定來辦。

    作為祭司, 熟讀律法是必修課。

    但比起這些問題, 瑞雅更在意神靈的態(tài)度。

    洛荼斯女神會如何說？

    年輕的祭司對面, 洛荼斯保持淺淡微笑，不疾不徐道：你很敏銳。不過，這并不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

    瑞雅一愣：那您要說的是

    我想請你寫些東西。洛荼斯空著的那只手稍微抬起，贊美詩，敘事的長詩，或者短故事。

    你應(yīng)該認(rèn)識不少吟游詩人，是他們將贊美河流女神的詩歌傳到各地，在民眾口中流傳。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們也能幫忙，將新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

    在聽前半句時，瑞雅表現(xiàn)得興高采烈，顯然對于神使關(guān)注自己寫的東西而開心。她取出剛才寫滿的那張紙，大有當(dāng)場請神使品鑒的意思。

    但越聽越不對勁，瑞雅的神色也開始猶疑。

    您想請我寫的，是洛荼斯女神的故事嗎？瑞雅試探性地問。

    洛荼斯平淡而篤定地?fù)u了搖頭。

    瑞雅看看洛荼斯，再看看艾琉伊爾。

    一個神使，一個虔誠信徒，需要的竟然不是贊頌女神的詩歌？

    轉(zhuǎn)念一想，艾琉伊爾如今是索蘭契亞實際上的掌權(quán)者，以后作為王，也確實需要贊頌功績的詩歌。

    雖說現(xiàn)在外敵猖獗，正式加冕還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提前準(zhǔn)備好總不會錯。

    瑞雅自己說服了自己，覺得她可以勝任準(zhǔn)備工作，中途還可以夾帶私貨贊美洛荼斯，畢竟艾琉伊爾是伊祿河女神的神眷者嘛。

    洛荼斯沒有察覺瑞雅的心理活動。

    斟酌片刻，才說：我想請你寫的，是另一位神明的故事。

    只不過，這位新神.的名字叫艾琉伊爾。

    瑞雅猛然抬頭，動作幅度過大，一縷碎發(fā)在耳邊晃來晃去，拍打耳朵，她也沒有心思把頭發(fā)別回去。

    一時間，氣氛凝且靜。

    耳畔只有風(fēng)聲，風(fēng)吹開了窗簾，日光從中灑落進(jìn)來，那一道道斜直的光束傾瀉在桌面上，異常明亮，幾乎可以看到光束間旋轉(zhuǎn)著零星的細(xì)小塵埃。

    這是，洛荼斯女神的意思嗎？

    洛荼斯本神頷首。

    瑞雅眨了眨眼，又緊張地攥了攥衣角，現(xiàn)在的她哪怕在母親面前也不輸氣勢，可坐在神使對面，依然是過去那個羞澀靦腆的小姑娘。

    真要論，瑞雅和這位名叫洛爾嘉的神使相處其實很少。

    當(dāng)年，洛爾嘉剛出現(xiàn)就和王女一同去了底格比亞，隨后又前往阿赫特，直到瑞雅到了王城，成為河流大祭司的繼任者，兩人之間的交流才多起來，但也還是沒有和王女交流得多洛爾嘉神使從不加入對女神贊美的討論。

    瑞雅從未因此對神使的身份有什么懷疑。

    有洛荼斯女神在夢境中對母親的囑托，神使的身份不可能出錯。

    在這里有一個不得不承認(rèn)的事實瑞雅敬仰崇奉神使，或許和洛爾嘉本身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不無關(guān)系，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她代表洛荼斯。

    洛荼斯的神使。

    先是洛荼斯，才是神使。

    瑞雅在遲疑。

    忽然，想到某種可能，微不可見地放松下來：我明白了，陛下是洛荼斯的神眷者，這樣的殊榮從古至今都很罕見。

    是不是，女神想將陛下點為屬神，所以才需要

    洛荼斯垂眸，輕輕搖頭：這位新神，會成為主神之一。

    她會是索蘭契亞的第九位主神，主宰戰(zhàn)爭，成為組構(gòu)神力場的力量。

    瑞雅說不出話，再次看向艾琉伊爾，想知道她對自己將會被描繪為神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但王女在望著洛荼斯。

    良久，瑞雅抿緊嘴唇。

    愿意為您效勞，可是，我還懷有疑慮，帶著這樣的疑慮，我沒有辦法寫出好的作品。

    神使大人，這真的是洛荼斯女神的意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