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權仲白喉頭一陣滾動,他一扭頭,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委屈:這么多天,天天都辛苦,在立雪院也和打仗一樣,就沒個松弛的時候,連一口飯都吃得不安心…… “你多吃點吧?!彼降走€是沒有輕易讓步。 蕙娘點了點頭,她親手給自己盛了滿當當一碗海參,細吹細打,先吹了吹那絲絲縷縷的白煙,這才一口咬下去,潔白的牙齒一陷進大烏參中,頓時就帶出了一泓汁水,焦清蕙也就跟著發(fā)出了細細的、滿意的嘆息…… 權神醫(yī)一個下午都不大高興,看病開方的速度也特別快:這么幾天下來,能有資格鉆沙到前頭插隊的病號,多半都給看完了。他開始給那些沒權有錢,可以常在權家附近居住,隨他的行蹤遷移的病者扶脈,這一天竟給上百人號了脈,饒是他自幼練就的童子功,打磨的好筋骨,夕陽西下從診室里出來時,也是累得頭暈眼花。桂皮善解人意,上來給他捶背,權仲白肩膀一抖,卻把他給抖下去了。 “少爺您這又是怎么了……”桂皮一點都不怕他,還笑嘻嘻地賣好呢?!敖駜褐形?,連我都聞見那香味了,真正是饞蟲都給勾上來,您成天扶脈辛苦,這還不得吃得好點啊——” 權仲白瞪了他一眼,要數(shù)落他幾句,又沒有話口:蕙娘打探他的口味,那是做妻子的體貼他。難道他還能不許桂皮漏嘴? 可要說桂皮對兩夫妻在后院不出聲的戰(zhàn)爭一無所知,那也有幾分小瞧他了……這小子,古靈精怪的,雖然好用,可也特別喜歡給他添亂。 “平時懶得和你計較,”他索性也就擺起了主子的架子,“你倒是把自己當塊材料了,自作主張,興頭得很啊?!?/br> 桂皮立刻就軟了下來,他精靈就精靈在這里:從來不和主子抬杠。 一句話都不為自己分辨,他就認下了這私傳消息、偏幫主母的指控,也一字不提自己的動機,只是殷勤地為權仲白出主意?!澳加泻镁脹]上臥云院用晚飯了,要不然——” 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不妥當,也有失厚道?!?/br> “那就出門……”桂皮看主子神色,他把話咽進肚子里去了,“快到飯點了,您還是早些進去吧,女兒家都愛聽好話,多和少夫人陪幾句好,想來,少夫人也不會為難您的?!?/br> 一頭說,他一頭就一溜煙地出了院子,權仲白哭笑不得,站在當?shù)赜窒肓讼?,也只好舉步進了內(nèi)院。焦清蕙果然已經(jīng)坐在飯桌邊上等著他了。 這一回,小藥罐不見了,桌上菜色一如既往,看著好,吃起來的味道卻是可想而知。權仲白游目四顧,他實在好奇得很——也是饞得厲害了,便多嘴問了一句,“海參你一個人全吃完了?” “這哪能呢。”蕙娘一臉柔和的笑意,“我是從不吃隔頓菜的,姑爺又不吃,這可怎生是好呢?自然也就只有——” 她拉長了聲調(diào),見權仲白已經(jīng)露出了一臉愕然的心痛,才噗嗤一笑,“也就只有賞給綠松她們吃了嘛?!?/br> 綠松和石英、孔雀、雄黃這幾個服侍用飯的大丫頭,都給權仲白行禮,一個個紅光滿面、笑容可掬,“謝姑爺賞。”孔雀最捉狹,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兒。 權仲白自知失言,只好磨著牙,不說話。蕙娘雙手托腮,溫柔又深情地盯著他瞧,“姑爺怎么不動筷子?” 今晚還好,似乎沒有特別菜色加餐,這沒油沒鹽的飯菜,吃起來也不算難熬。權仲白在心底嘆了口氣,一邊動筷子,一邊拖蕙娘下水,“你怎么不吃?” “石墨今晚給我做銀絲牛rou,”蕙娘一彎眼睛,“這是吃熱乎的菜,要冷了就不好吃了,可不是等姑爺回來,才趕著下鍋呢?” 正說著,石墨已經(jīng)端著一盤子香飄萬里勾得人饞涎欲滴,紅白相間、軟嫩酥香的銀絲堆牛rou上了桌,最妙是油瀝得格外干凈,看著一點都不犯膩乎。色、香之絕、之勾人,實在是言語難描。蕙娘還說呢,“這是春華樓鐘師傅的拿手菜,可鐘師傅吃了石墨的手藝,都夸說比他還強。” 她沒問,‘姑爺嘗不嘗’——偏偏就是今晚沒問,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銀絲慢慢咀嚼,竟不去碰那紅彤彤細而卷曲,上頭還掛了一層薄薄芡汁兒的牛rou。 權仲白再忍不住,他大叫一聲,奪過盤子,一筷子就掃了半盤到碗里。一頭是氣、一頭是餓、一頭是饞,越氣就越餓,越餓就更氣,一頭吃菜一頭扒飯,不片晌,一碗飯已經(jīng)見了底。魏晉佳公子把碗重重地頓在桌上,面上又是惱恨又是挫敗,又是回味無窮,竟是難得狼狽如此。 一屋子人都笑了,丫頭們?nèi)炭〔唤ツ餃\笑盈盈,又親自起身給權仲白盛了一碗飯,她連眼色都不用使,幾個大丫環(huán)魚貫都退出了屋子,綠松還把門給順手掩了。西里間一下就靜了下來,蕙娘就著銀絲吃了兩口飯,就把筷子給擱下了。 “你說你呀?!彼脑捓镉滞钙鹆四且稽c點居高臨下的和氣,可這和氣被責怪給包裹著,倒并不令人覺得受了輕視,反而有些別樣的親昵?!斑B個親疏都不會分,你心里有人家,可人家安排的時候,就沒想到你累了一天,也想吃一碗還能入口的飯菜?” 肚子飽了,心情要不好也難,權仲白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蕙娘把剩下半盤子牛rou也撥到權仲白碗里,她聲音輕輕的,“會惦記著你的口味,給你做些適口菜的人,是你的媳婦,可不是你的嫂子?!?/br> 這本來為了逼他就犯的伎倆,被焦清蕙說出來,反倒像是一心一意為了體貼他,討他的好似的。可話是被焦清蕙給說盡了,權仲白能說什么?他也只好認輸了?!靶?,是我不好,我小瞧了你行不行?” 他又有點煩躁,“你也是的,有話直說不行嗎?本來好來好去,一句話的事,現(xiàn)在倒鬧成這樣!” 沒等蕙娘噎他,他又趕快轉(zhuǎn)移話題,“不就是不愿意自己說,想讓我和娘開口嗎?你早和我開口,我也就早去說了……我去說就我去說,明兒就說,保證不把你扯進來,行了吧?” 蕙娘白了他一眼,給權仲白搛了幾筷子銀絲,“吃你的吧……哪來那么多話,這事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你就當不知道就行了,不許隨便說話?!?/br> 到了末尾,到底還是帶出了幾分頤指氣使,權仲白恨恨地填了一口牛rou,真不想理她,又實在忍不住好奇,“不要我管,你這么逼著我干嘛,很有意思?” 有意思,怎么沒意思?蕙娘心里想著,面上卻回答得很委屈,“立雪院就咱們兩個人,什么事都要商量著辦。我就是要回敬一招,那也得你點頭不是?” 她話里有話,“一拍腦袋,就代咱們倆做了主的事,我可做不出來?!?/br> 權仲白被她說得頭大如斗,真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佛家語所說‘眾苦逼迫、如毒蟲嚙身’之苦,只覺得連銀絲牛rou都沒那樣好吃了,他要頂嘴,可一張口,看見蕙娘笑盈盈的樣子,又懶得頂嘴了,一賭氣碗一擱,“吃飽了!”便拔起腳來,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到得院子里,為冷風一吹,忽然間所有怒火竟全都化為烏有,只余一團大火燒過后的黑灰,被風吹一吹就散了,他站著想了想,便直出了內(nèi)院,也不顧幾個護院小廝唬得顛三倒四的,從角門里出了良國公府,不多時,身邊早又為各地來求診的患者給圍滿了…… 作者有話要說:蕙娘出招,便知有沒有! 今天就一更,大家enjoy!嘿嘿嘿嘿! 今晚吃淮山牛rou湯,青椒炒豆干,好吃~ ☆、40反擊 雖說權仲白給她討來了‘免死金牌’,可蕙娘焉能當真?除非實在是被折騰得起不來的幾個早上,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先去歇芳院給權夫人請安,兩個人再一道走到擁晴院去見太夫人。 權家女眷,生活得一向都很低調(diào),除了權夫人偶然要出去赴宴之外,大少夫人和蕙娘平時無事,是不出門應酬的。連太夫人都不大和娘家往來——也是鎮(zhèn)海侯一向在南邊鎮(zhèn)守,她是遠嫁京城的緣故——這個老太太,平時過得和苦行僧一樣,三不五時就吃齋念佛,就是平時的日子,也多有吃花素的。并不像一般人家的老太太,比較喜歡熱鬧,酷愛將一家人捏合在一起。蕙娘過門也快一個月了,在擁晴院里,除了分家出去的四老爺、五老爺帶著小輩回來請安之外,還沒有撞見過幾個外人。 五月五是大節(jié)氣,京城風俗,出嫁的女兒是要回娘家的。蕙娘因是新娘子,頭一年回門次數(shù)太多犯忌諱,再說四月里才過門,這天在擁晴院,權夫人就和她商量,“你過門也這么久了,還沒有進宮謝恩。雖然仲白進去過了,可終究有幾分失禮。宮中賞穿三品禮服,是莫大的臉面,端午節(jié)慶,宮中肯定有聚會,若請了你,你還是要親自進宮一趟謝恩才好。” 蕙娘還有什么話說?她也是在宮中行走慣了的,自然答應下來。權夫人看了婆婆一眼,略作猶豫,又道,“年節(jié)下家里忙,事情太多,我就不隨你進去了。免得輩分放在這,宮里的娘娘們還要格外招待,那就不是謝恩,是添亂了。” 太夫人眉頭一皺,但她沒有駁回權夫人的話,沉吟片刻,便叮囑蕙娘,“別的猶可,就多年沒進宮,不熟悉宮禮,出錯了也不妨??赡阋溃隳腥四軌蜃杂沙鋈雽m闈,得到皇上、娘娘的看重,在宮中……”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蕙娘發(fā)覺太夫人說話和權仲白有點像,都特別直率露骨?!耙恢倍际呛艹韵愕?,各宮妃嬪,想要得他協(xié)助的人很多。我們身為臣屬,后宮風云,不能插手太深。你只記樁不卑不亢、不偏不倚’這八個字,行走后宮,便不至于出太大的差錯了。千萬不要無端為仲白許諾什么,他身份敏感,有些事,寧可得罪人,我們也不能插手?!?/br> 雖然不是功名中人,但高高在上,身份和一般醫(yī)生想必,簡直是云泥之別,一方面固然是權仲白醫(yī)術、家世都很超群,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圣眷獨寵,權仲白幾乎就是他的唯一一個醫(yī)生。這樣的信任,在一般朝野百姓中,等于是對醫(yī)術的保證,可在后宮中意味著什么,有時候還真說不清。蕙娘眼神一沉,“媳婦一定小心行事?!?/br> “寧妃也算是我們家的親戚?!睓喾蛉瞬辶艘蛔?,“稍微多說幾句話,倒也無妨?!?/br> 太夫人看兒媳一眼,不說話了,權夫人笑吟吟的,卻也不曾開口。屋內(nèi)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蕙娘見時辰有些晚了,老太太又還沒有端茶送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道,“說起來,這幾天沒見到雨娘和幾個弟弟?!?/br> “雨娘在學繡花呢。”提到女兒,權夫人的笑意一下就更柔和了?!坝捉鹱罱_蒙,光認字就認不過來了。剩下那兩個,來給我們請安的時候,你還睡著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