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就是這么一個妒忌出了名的女兒家,人緣卻并不差,進京才一年不到,就得了她娘家?guī)讉€族姐的喜愛,連皇后都頻頻抬舉,可謂是出盡了風頭,就是在楊家壽筵上,她還聽到楊四少奶奶和閣老太太念叨她呢,閣老太太都那樣喜歡,‘可惜她下廣州去了,這一年多家里是真冷清’,要說心里沒有些好奇,那是假的——蕙娘雖不是好事性子,卻也不是死人??伤龥]想到,連對著后宮嬪妃都沒有一句好話,提到楊寧妃、牛美人這樣的絕色,好像在談一對老頭子的權仲白,對她的評價居然這樣高…… 小夫妻相處,竟像是在打仗,誰也不會貿貿然就把情緒給露在面上。蕙娘從前被權仲白氣得再厲害,基本風度總是能保持的??蛇@回權仲白把話說得這么過分,她也有點吃不消了,眉宇一凝,就要回擊,可究竟又強行把話給咽下去了。權仲白看了她一眼,語氣并未放緩?!熬┏莻魉始?,傳她姑爺桂含沁懼內,很多話都說得不大好聽,那是一般人無知好事,得了一點八卦,便滿世界胡說取樂??扇暨B你都輕信傳言胡亂說嘴,這真是一大笑話了。閣老府獨女,守灶的千金,你以為市面上沒有你的故事嗎?” 這話真利得似一把刀,正正地戳中了蕙娘的軟肋:她身份且高,過的還是天人一般的日子,即使知道內情的親友,沒有相信那些個傳聞的,可在一般富戶心里,焦清蕙連鼻子都不用擤,有了涕淚,是要讓老媽子來親自吸出來的!更有些事情,傳得幾乎都不堪入耳了……世人好以訛傳訛,她難道還不夠清楚?她難道沒有吃過口舌是非的虧? 只是一句說笑而已,就惹來權仲白正色說教,蕙娘垂下頭去,要服軟又不甘心,不服軟又覺得自己理虧,倒是罕見地體會到了權仲白被她堵得無話可說的滋味。僵了半天,才軟綿綿地道,“這么說,你是知道內情的嘍?” 權仲白究竟是個君子,不如她次次都要捏個夠本,見蕙娘自己難堪起來,便放過了她,緩緩道,“有些事外人不清楚,實際桂家家事,并不是她在做主。桂含沁此人心機深沉、天才橫溢,一旦遇有機會,將來成就如何,我是不敢說的。這樣的人,哪里會因為懼內,就隨妻子擺弄,甚至不惜得罪牛家?他是自己情愿一生都不納妾,只因為痛惜妻子。坊間不知底細,胡亂傳說,你不要跟著亂傳?!?/br> 這里頭一聽就是有故事的,蕙娘更好奇了,見權仲白不想往下說,竟是要起身出去用飯的意思,她有些發(fā)急,竟學了文娘,一跺腳?!鞍?,你就說個開頭,又不細談!——他們遠在西北,是成了親才進京的吧?你怎么就知道得那樣清楚?” 權仲白只好略略告訴她,“就只提一句,你便明白了:當年成親的時候,三姑娘是二品大員、巡撫家的嫡女。伯父是朝野聞名的清知州,父親是陜甘巡撫……桂含沁呢,當時只有一個世襲的四品銜,那還是虛職,實職是一樣沒有,家里田地都只得一點點。這門親事,實在是三姑娘本人執(zhí)意方能成就,桂含沁當時親自進京跑媒人,我還幫了他一把……這世上有情人多了,真能成就眷屬的又有幾個?似三姑娘這樣慧眼識英雄的就更少見了,當時見到她,我就覺得她特別坦誠可愛,膽子又大、心思又細。同桂含沁之間很有默契,可畢竟她年紀還小,也沒往深想,沒想到她居然能有這樣大勇,這樣的決心,竟真能排除萬難,說得娘家許嫁。就是桂含沁,能成就這門親事,花的心思也是絕不少的?!?/br> 這番話說得閃閃爍爍的,多少故事,似乎都能隨之敷衍出來。蕙娘想到前些年他進西域采藥的事,心中多少也有個數(shù)了。想來當時西北戰(zhàn)亂,楊三姑娘沒準真和權仲白打過照面——那是□年前的事,當時自己年紀還小,可權仲白卻已經是喪偶身份了…… 她忽然間又想到權仲白退親時所說,“我并不覺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么非分?!?/br> 唉,只看他如此稱賞桂家這一對,就能看得出來了,他是真正在追逐著所謂的真情誼……“道不同不相為謀,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且也還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總是要博上一博,您不為自己終生爭取,難道還要等到日后再來后悔嗎?”他真正是說得不錯,她是挺看不起他的,而他和她,也真的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那,”蕙娘不知為什么,心緒竟有微微浮動,她雖然輕聲細語,可詞鋒之銳利,卻不下于片刻前的權仲白?!澳銥槭裁慈⑽已健鈺w慕別人,你自己呢?還不是光說不練,口中的把式?!?/br> 權仲白瞟了她一眼,竟并未生氣,他淡淡地道,“你又知道我沒有爭取過?如沒有,你前幾天拜的墳是哪里來的?” 他在蕙娘跟前,總是顯得那樣不鎮(zhèn)定,隨意挑勾幾句就動了情緒,每每被氣得俊臉扭曲,那樣子別提有多可樂了。蕙娘幾乎都沒想到他還會有這么一面,一點情緒不動,那張俊秀風流的面孔,就像一片深幽的海,所有的情緒都被吞了進去,所有的故事都沉在下頭,竟似乎再沒有什么事物,能引動他的潮汐…… “你不是沒回來嗎,這都知道了……”她輕聲嘀咕,雙眸游走,竟是頭一回不敢和權仲白眼神交接?!澳坦皫滋爝M城辦事……是他告訴你的?” “他說了你很多好話?!睓嘀侔讻]有否認,“讓我得了空就趕緊回來,別在京城逗留了,你一個小姑娘在香山呆著寂寞?!?/br> 會籠絡張奶公,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沒想到他竟這樣上心,說是進城辦鋪子里的事,如今看來,竟是專程去催權仲白回來的……蕙娘不是容易被打動的人,心頭也不禁微微一暖,她的語氣緩和下來。“我就說,以你的身份,元配怎么會是她的出身……原來這門親事,還真是你爭取回來的?!?/br> 見權仲白望著自己,若有所指,蕙娘有點不高興,她一攤手,人倒又潑辣起來了,“看我干嘛,我要是和楊三姑娘一樣有幾個兄弟,我也一樣去爭,誰還要嫁你呀,難道我就沒有別的心上人?就是你,爭取來爭取去,還不是沒能爭取不娶我嗎?咱們一樣爛鍋配爛蓋,都沒能耐!” “我一句話沒說,你就又來堵我。”權仲白蠻不高興地說,可那大海一樣的深沉畢竟是消退了?!拔揖推婀?,你和我一樣沒能耐,可你還老看不起我做什么?” “我是女兒身呀,姑爺,”蕙娘要堵他,哪里沒有理由?!拔业彩莻€男人,早都鬧得天翻地覆了,您要是不歡喜做男人,我同你換!” 兩人大眼瞪小眼,又沒話說了,可不知如何,氣氛卻輕松下來,要比一開始權仲白放下臉數(shù)落她時松快得多了。權仲白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著茶杯,倒是蕙娘,她有點好奇:這個人心里,一般是存不住事的,起碼對她,他有不滿都一定會表現(xiàn)出來,可…… “我早想問你了。”她輕聲說,“那天在宗祠,‘吾家規(guī)矩、生者為大’,我只行了姐妹禮……你心里,沒有不高興呀?” “那又和你沒關系?!睓嘀侔椎褂袔追殖泽@,“就是生氣,我也是沖著爹娘,不過,這又有什么要緊呢?” 也許是因為要說服蕙娘,也許是因為被蕙娘勾動了對前人的思念,也許是因為,蕙娘今天的語氣畢竟要比從前緩和,態(tài)度畢竟要比從前坦誠,就連嫌棄他,都嫌棄得不是沒有道理。即使談到的是達氏這么敏感的話題,權仲白也一點都沒有露出別樣的情緒,他就像是在和蕙娘談別人家的事,“你和她本不相識、素未謀面,又沒有任何交情。別說姐妹禮,就是不行禮,不上香,我看也沒有任何問題?!?/br> 他的別出機杼,還真是一視同仁,就連達氏都沒能逃得過這獨特的邏輯。蕙娘啼笑皆非,她不無試探,“香都不上,我也怕你生氣呀……” “你還會怕?”權仲白不由失笑,這句話,他說得很好,蕙娘面上一紅,無話可說了。 也許是她難得的窘態(tài)取悅了權仲白,他沒有再繼續(xù)調侃蕙娘,多少也有幾分感慨,“人都死了,沒有什么生氣不生氣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凡是去世者,都已經輸了這最重要的一局,早晚會被沖到再看不見的地方去。生者為大,這規(guī)矩是有道理的,死人又哪能和活人爭呢?!?/br> 這話似有深意,可以權仲白的作風,又像是單純的感慨,可聽在蕙娘耳中,卻不禁勾動了她的心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唉,又有誰是甘愿去死的呢,這世上沒有誰不是奮力求活的……” “就因為這世上誰都在奮力求活,”權仲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哪管生前權勢滔天,死后也一樣是黃土一抔,不論是躺在歸憩林里,還是躺在亂葬崗上,其實于死者有什么差別?死后哀榮,告慰的都是生者。這話只能在私下說,可條條人命都關天,生死實在是最公平的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還是想要爭一爭……你未必真愿意納妾,這世上沒有哪個女人是愿意納妾的,可就因為你想要爭,你不能讓人捉住你的痛腳,就是現(xiàn)在不抬舉,你留那個什么綠松在家里,是有別的用意,可將來你也還是要抬舉的。你要抬舉,就要提防著她們不能太受寵,不能威脅你。她們也難免會有別的想頭,大戶人家,妻妾相爭鬧出多少條人命,我是最清楚的。這些年來,看得難道還不夠多?” 蕙娘眉眼一動,她還有點不死心,尤其權仲白竟站在如此高度來教她——她畢竟是有些不服氣的,沒話找話都要回一句,“你知道這個,就別太寵著不就完了唄……” “不寵著,我晾著她一輩子,一輩子不進她的門,上她的床,”權仲白眉宇再沉,他越說語氣越冷,“小姑娘一輩子就這么消磨了,這糟踐的不是人命?這世上可不獨你的命是命,人家一輩子不是一輩子?別人院子,我管不著,可這樣血淋淋的事情,我決不會做?!?/br> 他的失望是如此明顯,瞎了眼都能看出來。“你好歹也是守灶女出身,就看在從小受的教育份上,也不至于還想著抬舉通房……就是人家三從四德教出來的女兒家,還想辦法捏著丈夫不給抬舉呢。唉——” 嘆了一口氣,畢竟是沒說下去:再說下去,這話就有點不好聽了。權仲白拍了拍蕙娘的肩膀,放緩了語氣,“這件事以后別再提了,立雪院那里,你把石英換過去吧,或者就干脆不要留人!免得日后傳出去她也不好找婆家。我自個兒慣了,不用人服侍?!?/br> “這不行……”蕙娘眉眼都是木的,微微一動,反射性地回絕了權仲白,“她是我手下最得用的人,留在京城,我是有用處的?!?/br> 她到底還是找回了慣常的理智和做派,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又裝出笑來?!肮脿斁头判陌桑瑳]想著把她給你……你就別自作多情了!” 換在往常,這一刺必定能鬧得權仲白好生無趣,可今日,卻是蕙娘自己都能聽出其中的軟弱。 雖說小別勝新婚,可今天晚上,蕙娘特別沒有胃口,一個晚上,她也沒有都怎么睡好,在床上翻來覆去,睡意都一直不來,澇得眼圈都黑了,第二天早上權仲白起來看見,都有點過意不去。 “你的心事怎么就這么沉啊?”他一拿蕙娘的手腕,指尖壓在蕙娘腕間,又令她感到一陣煩躁?!罢f你幾句而已……不知實情,以訛傳訛背后臧否,本來就是你的不對,你還真上心了!” 說著,便給蕙娘寫了一張條子,“山上夜里涼,你又存了心事,被子又不好好蓋,倒鬧得夜風入體,喝一副發(fā)發(fā)汗,免得存了病根?!?/br> 他也真是說過就算,今早起來又沒事人一樣了,蕙娘訕訕然的,要和他認真賭氣,到底是有點心虛,只好發(fā)嬌嗔,“一句話說錯,你那么認真干嘛……這叫我能不往心里去嗎?” 說著,也是半真半假,眼圈兒都委屈得紅了。倒唬得一群丫鬟,本來都進了屋子,一下全潮水般地退了出去。權仲白不吃她這一套,又虎起臉,“君子不欺暗室,為人處事,細節(jié)上是最要注意的,以后你也要從心底就要求得嚴點兒,就不至于一松口說這樣的話了?!?/br> 要他不是君子,蕙娘也多得是話回他,可從頭回見面到現(xiàn)在,權仲白被她激成那個樣子了,到底都還是沒有丟失自己的君子風度。他自己說話直接大膽是一回事,那些話終究頂多算是不看場合,要說私德,還是無可挑剔的。她被噎得難受極了——權仲白又到底比她大了那么多呢,這么一虎臉,蕙娘認真有點吃不消了,偏偏她又也有自己的風度,究竟這一回是她不謹慎,被抓住了錯處,要豎起刺來,也不那么占理……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她只好蠻不講理,“我是小人,我沒皮沒臉,行了吧?” 這么一張如花俏臉,委屈得珠淚欲滴,權仲白看著也覺得可憐,又想到她十七八歲年紀,就算平時表現(xiàn)得再強勢,究竟一個人跟他住在香山,偌大的園子,就她和她的那些下人,自己一走就是好幾天。她也沒半句抱怨,反倒是把沖粹園上上下下,已經安排得井井有條的……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彼潘闪寺曊{,又嚇唬焦清蕙,“不許哭,掉一滴眼淚,就給你開一兩黃連吃?!?/br> 但凡是人,沒有不怕喝苦藥的,蕙娘一點抽噎,都被嚇回嗓子里去了,她怕是未能想到權神醫(yī)居然出此絕招,一時呆呆地瞪著姑爺,倒是顯出了符合年紀的稚氣。權仲白看了,心情不禁大好,他刮了刮蕙娘的鼻頭,施施然站起身,“快起來吃早飯吧?!?/br> 權仲白下回進京城的時候,蕙娘讓他把白云捎帶過去,“讓她和綠松做個伴吧?!?/br> 白云雖然知書達禮,琴棋書畫上都有造詣,但也不是沒有缺點:她生得不大好看。 二公子很滿意,他雖然進城辦事,但還是盡量趕在當晚回來,免得蕙娘一人獨眠,的確寂寞。 一場小小風波,于是消弭于無形。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次沖突,和諧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