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jié)
說著這些她也是久未涉獵的活動,她的語氣是越來越慢,越來越惆悵,廖養(yǎng)娘深體主子心意,低聲道,“您現(xiàn)在也不是當(dāng)年了,姑爺更不是那等古板人,想松散松散筋骨,在自家園子里,又算得了什么了?” 蕙娘眼底,亦閃過一絲渴望,她卻還是搖了搖頭,“沒時間啊,這一陣子養(yǎng)娘沒過我屋里,不知道。宜春號那里,送了幾大車的冊子來,這東西雄黃看還不管用,必須得我自己看……” 廖養(yǎng)娘小心翼翼地從蕙娘手上,把已經(jīng)漸漸睡去的歪哥給接了過去,轉(zhuǎn)交給乳母,“天色晚了,風(fēng)涼,還是送回去吧。別讓睡太久,頂多一個對時,就該起來吃奶了,不然今晚又不知到什么時辰才肯睡呢。” 下人們漸漸散開,到末了,只留石榴一個小丫頭給蕙娘、廖養(yǎng)娘打燈籠,廖養(yǎng)娘說,“臘月里的事,老太爺真連一句話都沒有?連您往沖粹園里遷,他都一聲沒吭。從前對我們私下都還有指示的,現(xiàn)在往回傳話,到鶴管事那里,都給堵回來了,說是老太爺要安心養(yǎng)病,讓我們別拿瑣事打擾,就連打了宜春號的招牌,都沒能說動鶴老爺子……” 繞來繞去,其實還是在問宜春票號的事。盛源號冒犯了宜春號,若蕙娘不出面,那也就是兩間商號的摩擦,雙方裝聾作啞心照不宣,不至于鬧什么不愉快??梢舜禾栆恍南胍痘⑵だ笃欤@個行事態(tài)度,是積極地挑唆蕙娘領(lǐng)頭給盛源號難看。按說即使答應(yīng)為宜春號出頭,也不能順著喬家人的思路走,不然,被坑的危險也是比較大。廖養(yǎng)娘這是對蕙娘的決定有點沒信心,想尋求長輩們的指點了。 “mama是想問宜春號的事,還是想問回遷沖粹園的事呀?”蕙娘一時興起,手扶著欄桿一按,便輕輕巧巧地跳到欄桿上頭,俯□在暮色中折了一支蓮蓬。 “兩個都想問?!绷勿B(yǎng)娘也很老實,“何家蓮娘,老奴倚老賣老說一句,也算是看著長大的,還在手里抱著的時候,就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玩耍了。這孩子小小年紀(jì),就機(jī)靈得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看碟下菜的好手?,F(xiàn)在娘家起來了,又是夫人的親兒媳婦,對家事,未必沒有什么想法……” 見蕙娘心不在焉,似乎全未聽見自己的說話,連手里蓮蓬都顧不得剝了,廖養(yǎng)娘有點著急了。“這小半年來,事的確是多,知道您心里亂,也還是牽掛著去年臘月那事,可——” 她一邊說,一邊就順著蕙娘的眼神看去。廖養(yǎng)娘從前沒有在沖粹園里住過,對這一帶不太熟悉,跟著蕙娘看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正要發(fā)問,忽然想起一事,忙住了口,又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遠(yuǎn)處花木,半晌,才疑惑地問,“這是——” 蕙娘眼神,凝住不動,她低聲道,“這就是達(dá)家jiejie長眠的地方了……” “可這怎么——”廖養(yǎng)娘有點不明白了,“這種的不是梨樹嗎?” 即使今年天氣暖得慢,可進(jìn)了五月,不論是桃花還是梨花,肯定都已經(jīng)是謝干凈了。蕙娘也就是想到這點,才特地挑在五月回來沖粹園,免得一再接觸桃花,又生重病??裳矍斑@一片林子,綠葉中隱現(xiàn)個個青果,雖個頭不大,但千真萬確再不會有錯,肯定是雪花梨——雖說樹苗當(dāng)年移栽,當(dāng)年開花也是常有的事,可今年都掛了果,那肯定不是權(quán)仲白二月里才吩咐下來cao辦的。應(yīng)該是去年她因喝了桃花湯臥病在床的那一段時間里,他命人移走了桃樹,又挪來梨林代替了。 當(dāng)時她病情危急,一應(yīng)人等全匯聚到國公府等消息,沖粹園里剩下的管事不多,甘草、桂皮,倒都是權(quán)仲白自己的心腹。后來事情又多又亂,誰也無心顧及此處,恐怕事過境遷以后,知情的那幾個,都當(dāng)她已經(jīng)知道,也就沒有過來回報:手下這些人,到底還是稚嫩了一點,主子才出事,自己就亂起來了。以后還是要在底下人的教養(yǎng)上,多下工夫…… 心念翻涌間,頭一個想到的竟是此事,蕙娘目注歸憩林良久,待到天色漸漸青黑,石榴點亮燈籠,才為那乍然亮起的燈火驚醒。 “是啊,這兒竟改種梨樹啦?!彼又勿B(yǎng)娘不知放出多久的話頭,慢慢地說,“這個老菜幫子……叫人怎么說他好呢?!?/br> 語氣似甜蜜又似惆悵,即使以廖養(yǎng)娘對蕙娘的了解,亦都琢磨不出她的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權(quán)仲白快把蕙娘給搞瘋了,哈哈哈。 今晚有雙更喲,8點半左右來看吧! ☆、122彈琴 權(quán)仲白一進(jìn)甲一號,就聽見琴聲。 清蕙以琴聞名,她的嫁妝里,權(quán)仲白唯一賞鑒過的也就是那些古琴,其中焦尾名琴一張,是她所格外喜愛的,兩年來從立雪院帶到了沖粹園,又從沖粹園帶回立雪院,可他忙,她也忙,兩年下來,他不知她彈過幾次,即使有,他也沒這個耳福,趕不上巧兒。沒想到今日才回沖粹園,還沒安頓下來呢,清蕙倒是大發(fā)雅興,奏起了她的焦尾琴。 難得回來,他忙了有小半日,這會晚飯時辰早已過去,歪哥居住的東廂房燈火已熄,琴聲隱約渺茫,似乎不是從屋內(nèi)傳來,他循著這幽咽委婉、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從偏門出了院子,又再徐行百丈,便見得綠松立在亭前,正慢慢地彎□去,為輕便的瓷香爐內(nèi)添一把散香。 這把散香添得很有道理,月夜水邊,蓮子滿花草且多,沒有驅(qū)蟲香料,人根本都站不住腳。哪能和清蕙一樣,在亭中盤坐,時而撥動琴弦,奏一小段樂音,時而又站起身來,負(fù)手欄邊,眺望月色,何等自在風(fēng)流。從遠(yuǎn)處望去,那一襲天水碧衣裙隨夜風(fēng)翻飛,幾乎和水天月色融為一體,盈盈曳曳,只是背影,都大有仙氣。 過門這么久,權(quán)仲白也不是沒見過她精心打扮的樣子,她生得本來就美,如今又正當(dāng)年,大年下著盛裝時,更是容光照人,風(fēng)姿蓋過同儕無疑,可這許多種蕙娘,明艷的、凌厲的、霸道的、矜持的、清貴的,卻全及不上這么一個背影令他心動,這琴聲、這月色,就像是一泓清溪,輾轉(zhuǎn)地流過來,水流落在石上的一聲輕響,在他心湖里,都激起了好一陣漣漪。 “你……”他才開口,又覺得在這飄蕩了琴聲的靜謐中,他的聲音是何等魯莽,這渾然天成的一段意境竟為他驚得破了。原本衣袂翻飛飄飄欲仙的姑娘回過頭來,又變作了他的妻子。 可她的眼神畢竟已不同了,在這幽雅的琴聲之中,清蕙似乎也比從前要坦誠了一點,她光潔的皮膚上,不再濃墨重彩地堆疊著她的矜持、精明和警戒,權(quán)仲白忽然意識到她今年才堪堪二十歲,對這個世界來說,她還很年輕,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青澀。 “人家才彈一小會兒?!本瓦B她的語調(diào)都不同了。焦清蕙一向是很善于矯飾自己的,她也很喜歡扭曲自己的意思,分明是喜歡,她要藏在埋怨里說,分明有了怒火,可面上卻還總強(qiáng)裝無事。她的語氣和真實情緒,幾乎總是反著來,但此時此刻,那一點點帶了嬌嗔的無奈,卻顯得這樣真實?!澳憔陀忠獊頂_我?!?/br> 權(quán)仲白真有些歉然,“是我唐突了?!?/br> 他想要返身回去,清蕙已經(jīng)回過身來?!八憷?,來都來了……坐吧?!?/br> 有了聽眾,她的態(tài)度好似也慎重了一些,一曲如泣如訴、纏綿幽咽的琴曲,便自其指尖曼妙地流瀉出來,以權(quán)仲白聽來,此曲韻淡調(diào)疏,她撫得雖動情,卻并不過分激昂,仿似一人有所疑問,便問于山水,大得自然真趣——同他心里焦清蕙激烈性格,竟是大相徑庭。 月色斜斜地灑在她裙角邊,風(fēng)吹云動,它慢慢地又一點點爬上了焦清蕙的臉頰,權(quán)仲白望得竟失了神,他忽然間發(fā)覺原來她竟有如此一面,這已不僅僅是雅俗之分,琴為心聲,沒有淡泊的心,奏不出如此淡泊的曲子。他不但不明白她為何總隱藏著這一面不讓人發(fā)覺,甚至吝惜與他分享,而總是固執(zhí)地堅持著他們之間的分別,也不明白又是什么改變了她,令她突如其來心潮翻涌,竟要以琴聲遣懷,發(fā)出這幽怨而悠遠(yuǎn)的低吟。 琴聲住了,綠松已不知退到了何處,在這一片孤寂的濃黑中,紅塵不過幾盞燈火,權(quán)仲白回眸展望來路,一時不禁感慨萬千,他低聲道,“怎么會忽然這么不安,我不來,連一首曲子都彈不???” “心里事多了,靜不下來,怎么彈都找不到感覺。”清蕙的語氣也很平淡。“這一陣子,事情太多,心亂得很,回到?jīng)_粹園來,也是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緒,調(diào)整調(diào)整以后的思路了?!?/br> 他們兩人說話,似乎永遠(yuǎn)都在打一場戰(zhàn)爭,你來我往互唱反調(diào),已是家常便飯,彼此甚至都能從中汲取些樂趣??蓪咕昧?,人總也是會累的。權(quán)仲白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此時他情不自禁,泛出微笑?!笆菫槠碧柕氖聼┬??” “不是……”蕙娘在琴上撥出了一段俏皮的高音,可臉色卻是沉的?!澳切┦聸]什么好煩的……我倒是奇怪,你不問問我為什么要回沖粹園來?” “我是有點好奇?!睓?quán)仲白坦承,“可你不愿意說,我問了有什么用,你要愿意說——” 要愿意說,不問自然也會說。用不著他說完,清蕙已經(jīng)微微一笑,她有點傷感,“唉,我早就奇怪,年前那次,你拿和離嚇唬我,似乎只是想讓我在你去辦事的那段日子安分一點,不要再痛打落水狗,踩著大嫂不放。這么大的陣仗,這么小的目的,好像很不配襯。原來在你心里,那一次已經(jīng)算是打定主意啦,雖然口中不說,可行為舉止,處處都要比從前保留了不少,在你心里,你是已經(jīng)和我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了?!?/br> 自從歪哥出世,兩人已有一年時間未曾親近,唯獨就是他潛身焦家,在清蕙真情流露時,曾有短暫的唇舌之交。權(quán)仲白苦笑道,“不是那樣的……分手是樁大事,怎么都要兩人決議了才好。只是……” 只是如何,他卻也說不上來,搜索枯腸,也搜索不出成形詞句,只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爸皇沁@種事,從前和你幾乎算得是完全不熟悉時,你若很情愿,也不是不能做??涩F(xiàn)在,我們兩個間變作這樣,卻又覺得不好再攪動得更復(fù)雜了?!?/br> 清蕙的手指,輕輕在琴弦上滑動著,令琴弦微微顫動,可卻發(fā)不出聲音,她低低地嘆了口氣,“我為什么煩心,你這不是全明白了嗎……” 權(quán)仲白的心弦,顫動得要比琴弦更厲害,他感到一種純粹的痛苦,使他想要碰觸清蕙,可這接觸的沖動、緊擁的沖動,又沖不破理智的藩籬,他輕聲說,“若果你覺得一個兒子還不夠……” “一個兒子,當(dāng)然不夠,少說還要再生一個,”清蕙似乎并未受傷,她往??傁袷且恢幻舾械拇题?,只有極為心甜意洽時,才偶然露出粉色的小肚腩,但凡有一點不快,就著急著慌地豎起背上的長刺,可今晚她顯得這樣從容,這樣坦率?!拔覒?yīng)承了祖父,萬一喬哥有事,你我次子將改為焦姓,繼承焦家的香火。這件事是經(jīng)過長輩們的,你應(yīng)該也知情吧?” 權(quán)仲白微微一怔,這才想起權(quán)夫人似乎和他提過幾句,不過這種形式上的事,他并不太放在心上。 “可若是只想要一個兒子,那也沒什么好煩的?!鼻遛プ⒁曋?,眼神幽然,“告訴我,你為什么把歸憩林的桃花給挖走了?!?/br> “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睓?quán)仲白想也不想,便道,“你以后肯定要回沖粹園來的,難道就為了這林子,每年春天都回城里去?貞珠人都去了,別說種桃花還是種梨花,就是種喇叭花她也無知無覺——” 清蕙神色一暗,失望之情,不言自明。權(quán)仲白忽然發(fā)覺她問的其實并不是這么一個問題,或者說,她期盼的并不是這一種答案。 “你這個人,一向是只喜歡做,不喜歡說?!鼻遛フ酒鹕韥?,徐徐地繞到他跟前,使他忽然有點想逃。可他又哪里能逃得了這萬丈的情絲?他分明已被緊縛,只能由著清蕙慢慢向他靠攏,將他縛得動也動不得。“可有時候,一句說話,抵過千金……” 沒等他說話,蕙娘又有點黯然,“你年紀(jì)大,眼睛毒,對我你心里明白,你都用不著問……而你呢,你明知我想問什么,為什么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