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jié)
☆、141談判 這是一所僻靜而清幽的小院子,蕙娘在兩個小丫頭的攙扶之下,徐徐隨著封錦穿花拂柳進了內(nèi)院,一邊在心底思忖著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方位――從鄭家回來,走了不多久,拐了幾個彎…… 封錦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顧慮,他一邊領路,一邊對蕙娘介紹,“這是寒舍,就在教場胡同里頭,雖說相交已久,但從前倒只有子殷兄過來,嫂夫人這還是頭一次到這兒吧?亦請您不必擔心,皇上很掛念孫侯的傷勢,也已經(jīng)派人去接子殷了。對國公夫人,也是打著子殷的名義,把您給接過來的?!?/br> 燕云衛(wèi)打著權(quán)仲白的名義來接人,權(quán)夫人會信嗎?這會幾個長輩可能還不知怎么著急上火呢,想必回家以后,肯定又要有一場風波了。只不說別的,以人家媳婦的身份,和燕云衛(wèi)接觸,在婦道上的確是有虧的。換了個貞潔烈女,此時恐怕已經(jīng)是尋死覓活地,要維護自己的名節(jié)不被玷污了。不然,私下和外男見面,這外男又還是皇上,多少風流逸事,可不就是這么傳出來的?這要是為外人所知,再傳得邪乎一點,只怕民間都會有話本小說出來,隱射自己和皇上的‘一段情’了。 身為女兒家,尤其是身為國公府的媳婦,不便之處的確不少,蕙娘也有幾分無奈,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多少有幾分埋怨,“九五之尊、萬乘身份,要見我有什么不容易的,非得要鬧得這么驚天動地嗎。我總是要入宮見一見我們家婷娘的――” 這的確是罕見地說漏嘴了,她掃了封錦一眼,見封錦似乎毫不介懷,還沖她盈盈微笑,這才松了口氣,若無其事地續(xù)道。“就是不入宮,和仲白打聲招呼,讓他和我一道過來,不是什么顧慮都沒有了嗎?” 正說著,兩人已經(jīng)步入一處敞軒,九月初天氣,已算是入了深秋,這敞軒卻是四處都開了窗戶,連玻璃窗都沒有合攏……封錦又沖蕙娘微微一笑,從迎上前的丫鬟手上拿過一領斗篷,交給蕙娘身邊的小鬟,柔聲道,“天氣冷了,穿堂風強勁,嫂夫人請顧惜身體。” 言罷形容一整,轉(zhuǎn)過身領著眾人,肅然又退出了敞軒,行到階下十步有余,方才立定了身子,做護衛(wèi)狀。 蕙娘無可奈何,只得披上斗篷,款款步入軒中,心不甘情不愿地要給廳內(nèi)負手卓立的皇上請安,“臣妾見過皇上。” “不必多禮了?!被噬系贡畴p手,并未回頭,仿佛正全心賞鑒著墻上繡件,“在宮中金鑾殿上,我是皇上,這般微服私訪、臣下屋中,又是和你談生意來的,沒必要太拘泥于禮數(shù),不然,反倒聽不到真心話了?!?/br> 話雖如此,可比起頭回把酒言歡時,他放浪形骸、言笑無忌的態(tài)度來,此番的皇上,雖語氣輕柔,但含威不露,說是不拘禮數(shù),其實還是擺出了天子的架子…… 蕙娘卻也懶得做惶恐狀,她一個女流之輩,被半路抓到這兒來,有點情緒也很正常,皇上難道還好意思和她較真兒?這福身,福到一半,聽說皇上的意思,也就乘勢算數(shù)了。她站在皇上身后,多少有幾分好奇地順著他的眼神,望向了墻上懸掛著的大繡件,才只看了個影子,便聽得皇上低聲笑道,“錦上有畫、畫中有景,深情空付、春光無數(shù)……” 他笑聲中大有蒼涼之意,似乎包含了數(shù)不盡的迷惑與惆悵,卻聽得蕙娘毛骨悚然,此時再回頭想封錦一路行來那輕言淺笑的風姿,便似乎能品出另一番味道來了。 皇上卻也只是感慨了這么一聲,便轉(zhuǎn)過身來,形容如常地招呼蕙娘入座,還給她介紹。“子繡家傳凸繡法絕技,曾享譽大江南北,昔年還進過上的,先帝很是喜歡。當時也興起了一陣收藏此物的風潮,不過絕技并不外傳,隨著斯人去世,封家富貴,如今也很少有新的繡件流出來了。這里四壁陳列著的,有些是當年那位封繡娘所作,有些,應該是子繡meimei的手筆?!?/br> 蕙娘自然也聽說過這凸繡法,她甚至還收藏了兩個當年封繡娘親自繡成的大繡屏,此時乍見這四壁拿玻璃框著五彩斑斕的大小掛件,免不得也在心中暗自掂量比較,還和皇上你一言我一語賞鑒了一番,皇上指一五福捧壽圖為最佳。兩人倒好像是許久不見的至交好友,這會正是專門品茶聊天來了似的。 談了一會風月,皇上有點遺憾,“看來,子殷被絆住腳,無法及時趕到了,也只好撇開他,我同嫂夫人先談了?!?/br> “皇上說的要是票號的事,”蕙娘淡淡地道,“他本來也做不得主嘛……既然把我給挾持過來了,必定是有要事相商。敢問皇上,這是已經(jīng)全盤考慮過了,竟真要采納這監(jiān)管入股一策了?” 皇上怕也沒有想到,只是一提正事,她的表現(xiàn)居然如此強勢。先點出權(quán)仲白做不得主,又再表達自己的不快,第三句話,更是直接就預設了他的來意……他有些詫異地望了蕙娘一眼,蕙娘沖他微微一笑,卻也不免在心底嘆了口氣。 有苦自己知,商場上的事,很多時候就講究一個氣勢,尤其是雙方談判的時候,誰先被逼到墻角,誰就要犧牲更多的利益?;噬线@樣心念一動,就能把她撮弄到此地密談,實際上已經(jīng)大為削弱她的風頭,桂家還沒有成功入股,朝廷里也沒有傳出監(jiān)管風聲的今日,正是票號最脆弱的時候,若果她再隨意示弱,只怕是要吃大虧了。 不過,朝廷辦事,總得以理服人,只要能說理,想來任何事,也都不會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她輕輕地咬了咬舌尖,讓這淡淡的疼痛,將她的頭腦刺激得更清醒、更集中,打點起了全副精神,聚精會神地望向了皇上,等著他的回答。 “監(jiān)管入股,對朝廷、對天家來說,的確是比較省錢?!被噬袭吘故腔噬?,不可能會被這么一個姿態(tài)輕易激怒,他沉吟著道,“只是如何才能避免這派出的監(jiān)管人不和票號、鹽號等沆瀣一氣,這還是要想出一些制衡手段。世上再沒有人不愛錢,也再沒有人,比你們山西票號,更有錢了?!?/br> “若您和仲白打一聲招呼,我這里是有幾個條陳可以給您過目的?!鞭ツ飳嵲谑怯袔追謵琅执塘嘶噬弦幌?,才正容介紹?!叭缃褚仓荒苷埬犖艺f了。” 便口說手比,簡明扼要地將喬二爺主筆,宜春票號幾位都已通過的條陳復述出來,給皇上聽了。皇上聽得目射奇光,卻偏不說話,待得蕙娘說完了,他強自沉吟了許久,方道,“這是你們宜春哪個掌柜寫的,前陣子三位掌柜齊聚京城,連李總柜的都親自到了,這別是他擬的吧?我――能見見他嗎?” 皇上既然有意于宜春,對幾個重頭人物的動向自然有所留意,蕙娘倒未吃驚,她微笑道,“這么大的事,肯定要和幾個東家商量……這是我們?nèi)翰呷毫Γ坏罃M出來的,卻不是哪個人的功勞?!?/br> 皇上顯然并不太相信,卻也沒有逼問,只又感慨了一句,“齊小兄,你今年才剛剛二十出頭??!” 二十出頭的大東家,祖父下野,和夫家關系似乎又疏遠,這還有皇家虎視眈眈窺視覬覦,宜春票號的幾個東家,居然沒有惶惶然如喪家犬,各自找機會出脫份子,而是團結(jié)一心和朝廷對抗,她一句話,立刻就全聚到京城……皇上又道,“昔年老閣老在位時,你們家似乎從不管票號運作的?,F(xiàn)在換你接了份子,幾年工夫?這票號倒是隱隱約約,以你為主了。” “我又不參政,又不管家?!鞭ツ镙p描淡寫,“也就只有琢磨手里的生意了,要說以我為主,倒是沒有的事,只我畢竟是官家出身,更熟悉朝廷一些,有些差事自然而然,也就交到我頭上了而已?!?/br> “是嗎?”皇上冷笑了一聲,“實話告訴小兄弟吧,我私底下,倒也很想和喬家?guī)孜?,甚至是李總柜見見面,聊一聊的??赡菐孜痪尤欢家暥灰?,口口聲聲,唯你馬首是瞻。你一個才剛二十歲的姑娘家,竟能把他們幾個大老爺們收攏得這么緊密,高,實在是高。” 他沖蕙娘數(shù)了數(shù)大拇指,雖然語氣歡悅,但笑意未達眼底。蕙娘倒是心頭頓時一片雪亮:入股監(jiān)管,雖然不失為一條良策,但還是違逆了皇上的心意。這位真龍?zhí)熳涌峙率切挠胁桓?,先后接觸了幾個東家,想要尋找一個突破口,奈何都告失敗。他其實也是帶了一點情緒來的…… “二爺都這么夸我了?!彼粍勇暽卣f,“那我也就自夸一番吧。我這個身量,在女子里的確也算是高的了。雖未及七尺男兒,六尺總是有的吧!” 皇上不禁愕然以對,片晌才大笑出聲,這么一個笑話,輕輕巧巧,便將氣氛給暖了回來。 “算了算了?!被噬蠐]了揮手,“也不和你多說從前的事,你說得也不無道理。要一氣把你們的股份全買過來,殺了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錢。入股監(jiān)管,的確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你剛才說的條陳,我看就很不錯?!?/br> 他頓了頓,又道,“但最重要一點,你卻沒有提及――焦卿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嗎?” 從嫂夫人、小兄弟變作了焦卿,蕙娘心里,也是有幾分感慨的,她從容道,“自然明白,二爺盡管放心,此事一旦朝廷立意,昭告天下。宜春自然會為之奔走,做通晉商的工作。” “嗯,”皇上點頭道,“也實話和焦卿說吧,朝廷的商稅,實在是收得很輕,以此事為個口子,將來兩年內(nèi),必定要增收商稅的,規(guī)模越大,納稅也該越多。宜春現(xiàn)在不是官營,自然也要首當其沖,當日一談,我也看出來了,你雖是女子之身,卻能以天下為念。此事事關國本,若能成功推行,朝廷手里錢多,就犯不著再壓榨往地里刨食的苦哈哈了,屆時,亦少不得要煩宜春出力……不過這件事,你不能拿來討價還價,只能當作是此次交易的添頭?!?/br> 這多少就有些無賴了,可蕙娘卻是心悅誠服,頭一次明白了焦閣老對他的畏懼。一個最杰出的政治家,永遠能將不利局勢變作有利,甚至于還會令人懷疑他最初的目的,是否根本都不是宜春官營…… 借著監(jiān)管入股的名義,在各大商家中扎進自己的釘子,掌握每年盈利,日后征收商稅,各大商戶就有瞞漏,能瞞漏多少?上頭的大戶都乖乖出錢了,從上而下,這商稅的阻力,那就小得多了。再說,還有宜春票號這個規(guī)模遍布全國,幾乎掌握了全國大半現(xiàn)銀流動軌跡的大票號在呢……能借由此票號作出何等布置,她隨意動動腦子,就可想出無數(shù)點子,皇上背后的那群智囊團,就算比不過她,也不會比她差到哪里去吧…… 她既深知其中關竅,也就明白,這才是今日戲rou所在,當下便深吸了一口氣,毫不猶豫地移座下跪,朗聲道,“皇上英明神武、深謀遠慮,臣妾佩服得五體投地,請皇上放心,臣妾亦非貪財之輩,增收商稅,事關百年社稷,亦是在所必行。他日如有用得到票號的地方,臣妾可擔保,宜春必定出盡全力?!?/br> 皇上唇角,終于勾起一絲欣然笑意,他淡淡地道,“好,憑這一句話,盛源、宜春之間,朕就知道該作何選擇了。” 他搓了搓手,忽然又略有些靦腆地一笑,面孔一遍變,再換出了從前喝酒吃菜時的嬉皮笑臉來了?!皝韥韥恚?。不要這么客氣!現(xiàn)在既然大方向定了,有些細枝末節(jié)之處,也要好好商量商量,好比說,這入股監(jiān)管的銀兩――” 按蕙娘意思,朝廷所占都可以算是干股,不過,這條政策現(xiàn)在不再針對宜春號一間,而是遍布全國大商家的話,朝廷平白無故就占了干股去,年年還要分紅,說出去是不太好聽。出點錢,那肯定還是要的……不過,積少成多,大秦一國,大商家有多少?就算每家都只出一點,可對朝廷、天家來說,也算是個大數(shù)目了。她和喬家、李掌柜,早做好了皇上拖欠股銀的準備,甚至都根本沒打算去追索……不過,雖說心意如此,前頭的一點功夫,也還是要做的。 “二爺,這朝廷辦事,也不能太不講究吧?!彼o了緊斗篷,“此策一旦頒布,天下可都看著我們宜春呢――” “我也沒說不給銀子啊?!被噬蠟樽约航星?,他一縮脖子,還有點委屈上了?!拔液徒骨湔劦?,那是另一件事?!?/br> 蕙娘不禁有些詫異,在她期待的沉默中,皇上捻了捻唇上短須,倒有幾分jian詐似的,露出一點微笑來。 “不知焦卿可聽說過賭石這勾當沒有?”他緩聲道。“我這里有一塊石頭,也愿和焦卿一賭,不知焦卿有沒有這個膽量,接我這個盤呢?” 蕙娘腦際,轟然一震,剎那之間,立時明白為何皇上非得半道把她劫來――他亦的確有不得不為的理由。 忽然間,她也再不敢小看這位修長消瘦的青年……怪道他能以這樣輕的年紀,將楊閣老管得嚴嚴實實,歹竹出好筍,安皇帝在他跟前,也要黯然失色了……—— 作者有話要說:啊呀,好復雜的交鋒和對峙,寫得真費腦子~ 今晚9點有雙更,長評80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