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節(jié)
蕙娘道,“剛把達家和魯王的情況說了一下,還說到你呢——讓焦勛自己和你說吧?!?/br> 她沖權仲白親昵地一笑,又略帶埋怨地道,“唉,趕得這么著急,午飯吃了沒有?這里有茶水,就著用些點心?” 權仲白擺了擺手,“一會回去再說吧……” 他面帶微笑,期待地望著焦勛,一臉洗耳恭聽的樣子。焦勛便又原原本本地,將他對蕙娘說的那些話給交代了一遍,權仲白翻起這花名冊,又要比蕙娘熟悉一些了,一邊看,一邊隨口就道,“哦,原來陳家礁的海盜,也是魯王的人。嗯,他們地處險要、兵強馬壯,前些年頗有一番聲勢。這幾年海軍強勢,他們漸漸沒了聲音,原來背后還有這么一番故事。” 既然了解,在這種事上,焦勛和他話是要多些的,兩人談得頗為入港,焦勛還給權仲白說了些海盜中的人事,“自從日本那邊閉關鎖國以來,倭寇少了幾成不說,現(xiàn)在海盜的大本營也不在日本,再沒有從前老船主那樣的人物了。幾個大匪從前還打得厲害,現(xiàn)在也被官軍給壓制得結成一團。陳家世代都是水匪,精通海戰(zhàn)。這一代當家本是有一番雄心,想在魯王手里歸順朝廷,也做個將軍的。反正他劫的一般也都是外國商船,對內并無劣跡。在魯王留下的這許多暗線中,這一位在海上能為最大,但心思卻最不牢靠。有點有奶就是娘的意思,這幾年來,也是屢次有意被招安,只可惜無人牽線罷了。如今知道新大陸一帶商機無限,對魯王便又重熱心了起來……” “你是說陳猛吧?!睓嘀侔仔α耍拔掖朔舷?,和他也打過幾次交道,這個人是有點意思!要不是我還有點拳腳功夫,又能沉得住氣,幾乎要被他軟禁起來?!?/br> 焦勛還沒怎么說,蕙娘先倒抽了一口涼氣,半是做作、半是真心地道,“這么大的事,你回來了怎么連一句話都不提?” 權仲白看她一眼,笑著搖了搖頭,和焦勛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大約是在感慨‘女人!’,口中笑道,“出門在外,生死一線也視如尋常了,反正我還是活下來了,和你多說有什么意思,惹你難受么?” 蕙娘氣得在桌面下狠踩了權仲白一腳,權仲白輕呼一聲,焦勛倒笑得彎了眼睛,卻沒多說什么,而是把話題給拉開了?!坝嘘惷痛┽樢€,還有達家人的配合,現(xiàn)在這張網(wǎng)算是織起來了。就是達家那里,我還有點放心不下……” 便又重提了讓權仲白去東北,打著鸞臺會少主的名號,和達家人委曲勾連,令他們更加服從的方案。權仲白沉吟了片刻,也答應得很爽快,“成,等我找到空當能夠出京了,一定聯(lián)系你,咱們便跑上這么一遭兒也好!” 焦勛呵呵地笑,“那我就靜候權兄消息了?!?/br> 權仲白道,“正是,只是你在我們府內那條線,終究受到規(guī)矩束縛,無事不能時常出門,太不機動了,只好做兩條線之一?!?/br> 說著,便蹙眉不語,蕙娘道,“你的意思,是讓桂皮來聯(lián)系焦勛?可他畢竟是你貼身小廝,目標有點太大了吧?” 權仲白道,“桂皮忠心耿耿,能力又強,倒的確是不錯的人選,但他現(xiàn)在管著的事有點太多了。我看,不如由焦梅設法尋個人,跟在我身邊也算個小廝,這樣他出門也方便,彼此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們家的人,嘴巴都嚴,也比較妥當?!?/br> 蕙娘點頭不語,焦勛也道,“這么說倒是,那以后這兩條線可交替使用,要更為隱蔽得多了?!?/br> 三人遂又把一些暗語給梳理了一遍,此時天色已經(jīng)過午,話已說完,權仲白、蕙娘遂起身告辭,一樣也是從門洞里直接上車,外頭壓根什么都看不見。 # 這一乘普通的清油車,當然不能直接從焦勛住處回國公府去,怎么也得在城里繞上幾圈,才少些嫌疑。兩人坐在車里,一時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蕙娘才輕聲問,“楊善榆又怎么啦?” “他本來就有病根子,頭里有淤血。這幾年太累,又開始發(fā)作頭疼。”權仲白神色也有幾分凝重,“這病除非開顱,不然我看是治不好,能撐多久,只看命了。但這么勞累下去無論如何是不行的,這一次發(fā)作,我給他行針,看效果,沒有從前好了……” 楊善榆年紀不大,竟有這么個頑疾傍身。蕙娘聽了也有幾分感慨,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唇邊忽而現(xiàn)出一點笑意,他問,“開心么?” 蕙娘道,“我開心什么?”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權仲白說,“讓我陪你過來見焦勛,也好令他知難而退?!?/br> 他一句話,正切中蕙娘根本意圖,犀利程度,令她幾有否認沖動,只是幾經(jīng)掙扎,到底還是沒把話給說死,不過還帶了幾分嘴硬,“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br> 權仲白微微一笑,低聲道,“其實,他是挺喜歡你的。對你的策略,怕也是心知肚明?!?/br> 蕙娘哪里不明白焦勛的意思?權仲白喊他焦勛,他一直自稱李韌秋,多少也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雖說權仲白這一來,立刻就切斷了他和蕙娘直接聯(lián)系的管道,又把和焦勛打交道的活給攬到了自己身上,但她畢竟也是了解焦勛的,焦勛的態(tài)度,未必會因為她的態(tài)度改變。 她疲憊地搖了搖頭,看到權仲白,氣又不打一處來,白了他一眼,道,“你倒是穩(wěn)坐釣魚臺,任憑風吹雨打……再這樣下去,也許我真就和他一道走了呢?” 權仲白搖了搖頭,眉頭反皺起來,他道,“你這樣說,把焦勛置于何地?他待你一腔真情,你待他,也該尊重誠懇。一而再再而三拿他來說事,有點過了。” 說實話,蕙娘亦不是什么一心爭雄好勝的人,在政治場合、生意場合里,意氣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她也沒想過要把誰給壓服了、踩實了……也唯有在權仲白跟前,這種恨得牙癢癢的情緒才能一再出現(xiàn),權仲白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她聽著就氣得半死,一時熱血上涌,真恨不能把他一刀捅死,還落得個干凈。什么話沖口而出,事先根本連腦子都不過了,“權仲白,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了?人家對你心里有怨恨呢!孫國公什么身份的人,帶了妻子給你磕頭,救命大恩哪有一個作揖就了事的?他心里恨著鸞臺會,對你是什么想法可難說了。就不說這個,他還惦記著撬你的墻角……你倒好,假惺惺的還關心起他來了,好,你高潔,你有志氣,你看不起我……” 說到這里,蕙娘的情緒也有點平復了,她亦自覺有些幼稚,便住了口,只是見權仲白唇邊若隱若現(xiàn),又有了一點笑意,禁不住又道,“我恨你!” 權仲白倒被她逗笑了,他往后一靠,眼睛半瞇起來,長吟道,“哦——你恨我,不是挺好的么,我也有點恨你嘛,我們正好扯平了?!?/br> 蕙娘手里要有刀,現(xiàn)在權仲白身上肯定已多了幾個明晃晃的窟窿。她恨不能掐住權仲白的脖子大吼幾聲——這股勁,把這個平時輕言淺笑氣度雍容的二少夫人,氣得銀牙緊咬雙眉緊蹙,要不是實在不愿示弱,恐怕眼淚都要被權仲白給氣出來了。 她雖一句話沒說,可種種情態(tài),自然讓權仲白看得直樂,他鑒賞了一會蕙娘的表現(xiàn),又閉上眼輕輕失笑,搖著頭道,“咦,難怪你這么喜歡擺布別人,原來拿捏、cao縱一個人,感覺竟這樣好。” 蕙娘越發(fā)氣苦,她亦明知自己這次輸給權仲白,讓他看清了自己心意,摸準了自己的脈門,現(xiàn)在是處處都落在下風,多說只能多錯??蛇@股情緒發(fā)酵起來,就是她涵養(yǎng)功夫再好也難若無其事,偏偏,現(xiàn)在兩人又在一輛車里,她的種種惱色全都落在權仲白眼中,倒是錦上添花,勢必讓他更為得意了。 這多種復雜的挫敗混在一起,讓她也有點進退失據(jù)了,蕙娘握著他的肩膀,怒道,“出去,去坐車沿子,不許和我坐在一塊!我看了你就討厭!” 四輪馬車,在城里行駛,平時勉強還能算是四平八穩(wěn),可一旦路況不好,顛簸也是常有的事。這時候人坐車里要過分活躍,很容易一起摔跌出去。蕙娘才一發(fā)力,車輪恐怕剛好別了一塊石子,權仲白的笑聲還在半空中呢,兩人輕呼聲起,已經(jīng)是跌作了一堆,如非權仲白見機得快,拿手一擋,只怕清蕙的頭就要撞上車門了。她也是受了一驚,本能地就拿手環(huán)住了權仲白的肩膀。 這輛車用料不錯,車里的聲音不大傳得出去,這么個小插曲,外頭人是一無所覺——或者說,裝作一無所覺——桂皮繼續(xù)熟練地趕車前行,很快就把車趕上了青石路??赊ツ锏氖郑瑓s久久都沒有松開,權仲白也沒掙,只是低下頭,在她耳邊說,“快要到家了!” 蕙娘含怒帶怨地又白了他一眼,也許是此刻情緒正在激動之中,也許是……她早已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女兒家的心思,也許就是她自己都猜不明白?她還是埋怨的口吻,“難道,只有我娘家死了人,你才肯抱我一下么?” 這埋怨,和頭前的埋怨,措辭幾乎一樣尖銳,可語氣卻又截然不同了。怒怨與幽怨之間,差的也就是一個字,可聽者的受用程度,卻是截然不同。 權仲白眼底,又閃過了一絲笑意,他又垂下頭來,輕聲說?!澳氵€在孝里?!?/br> 這是解釋、還是提醒、還是托詞,又或者是承諾?蕙娘瞪大眼,盯著權仲白的臉,還沒看出個所以然,自己的心意也還沒定呢。外頭馬蹄聲便漸漸地慢了下來,車身一震,便停了。桂皮咳嗽了一聲,在車門外大聲道,“少爺,到啦?!?/br> # 蕙娘進門時,臉色特別地不好看,別說丫頭們了,就連歪哥看了,脖子都要縮一縮,倒是乖哥,因母親一向疼他,他又乖巧不闖禍,也沒受過什么責罰,還不知道畏懼,見了母親回來,便快樂地跑到她身前,充當信差,道,“今日舅舅差人來找您呢。” 蕙娘彎腰把兒子抱了起來,不免微微動容,“哦?” 喬哥現(xiàn)在閉門守孝,他身上帶了兩重重孝,在民俗中是現(xiàn)在也算是不祥之人。沒事肯定不會打發(fā)人到權家來的——不大吉利。 蕙娘便玩笑一樣地問兒子,“舅舅打發(fā)人來,什么事呢?” 乖哥說不大清,只知道是挺著急的,他嘟嘟嚕嚕,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把歪哥聽著急了。本來裝模作樣在練字的,現(xiàn)在字也不練了,丟下筆叫道,“我知道——子喬舅舅打發(fā)管家來說,說是有兄弟從外地來投親了!” 兄弟?焦家人什么都不缺,還真就缺兄弟姐妹,三親六戚。蕙娘的笑容淡了下去,見綠松進屋,便看了她一眼,綠松輕輕點頭,嘆息道,“是有這么一回事,說是從老家尋來的老親戚。” 蕙娘不由冷笑了兩聲,才道,“好么,尸骨未寒,這就有人忍不住,要出招了?” 作者有話要說:哎,我真想提醒焦妹子,就是你娘家死一個人抱一下,那也還有一下欠著呢…… 開玩笑開玩笑xd 這一次是小權的優(yōu)勢回合,妹子難得輸?shù)煤翢o懸念! ☆、259不軌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焦家本來勢力也足可以解決了,只是現(xiàn)在老爺子畢竟去了,還在孝里就鬧騰出動靜來,外人看了難免覺得有點不像。蕙娘晚上就和權仲白提起來,“如今的順天府知府,我記得和我們家也是沾親帶故的?” 權仲白道,“好像是吧,說來和四嬸也是親戚,逢年過節(jié)偶然也來府上走動走動的。怎么,你倒有事求到他頭上了?他是誰的門生,若是你們焦黨門人,隨口打個招呼也就是了,若是楊黨的人,四嬸的那點關系也不頂用。” “誰的門生都不是,那年主考是王閣老?!鞭ツ镆残α?,“什么好像是,你自己心里門清,我說一句話,招了你十句話,你就在這裝吧。” 因歪哥實在難帶,只是上下學的一路都能鬧騰出多少事來,蕙娘索性就給乖哥也開了蒙,讓他帶著弟弟每天上學放學,有乖哥這么個小耳報神、小跟屁蟲在,歪哥也老實了不少,這幾天下了學都回來功課玩耍,到了晚上,便賴在父母身邊。對父母之間的對話,也不像弟弟那樣,因為完全聽不懂,索性就當作耳旁風。聽了權仲白這一說,他便露出思索神色,蕙娘看見了,便不令權仲白再說話,而是問歪哥,“想什么呢?” 說起來,權仲白和蕙娘這對父母,也算是頗為開明,蕙娘對兒子,素來是賞罰分明,而大膽言語,素來是不算錯處的。權仲白更不要說了,對歪哥簡直就是二十四孝父母,平時無事再不搓摩。所以歪哥說話辦事從不畏首畏尾,聽母親這一問,便道,“我想,這個老親戚,是來尋麻煩的嗎?” 蕙娘和權仲白對視了一眼,權仲白道,“哦,你怎么看出來的呢?” 歪哥道,“這倒簡單,娘一聽這事臉就沉下來了,幾個jiejie聽了,臉色也不好看?!?/br> 他說的幾個jiejie,就是蕙娘的使喚丫頭們。蕙娘道,“是有些麻煩,你說,他是來尋什么麻煩的?” 歪哥皺起眉頭,又想了想,就把事情給梳理順暢了,“外祖父家親戚少,名氣又大。要認親,什么時候不能來呢,外祖父家在京城都那么些年了……老大的牌匾在門口豎著呢,難道還找不到地方?也許就是看外祖父家現(xiàn)在長輩都沒了,上門來鬧事的吧。” 這么簡單的道理,經(jīng)過些事情的人都想得出來,只是難得歪哥小小年紀,也看得分明,蕙娘不免微微一笑,權仲白說,“你倒是挺能的嘛。” 似乎是奚落,但口氣里的喜愛,卻也錯認不得。歪哥摸著腦袋嘻嘻一笑,更大膽了,“我猜,娘是打算把這個人——刺配三千里!所以才去找關系。這……這叫殺雞給猴看——不,是懲一儆百!免得那些無賴,瞧準了子喬舅舅好欺負,就三天兩頭地上門鬧事,惹得三姨姥姥也不能安寧?!?/br> 五六歲的年紀,已經(jīng)這么懂事了……權仲白微微有些驚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道,“刺配三千里有什么用,這個人去了,還有那個人來。找知府,是給他打個招呼,讓他別被蒙在鼓里。你說的殺雞給猴看,道理是對的,可那個人,還遠遠算不上是雞呢,頂多就是一只小老鼠罷了?!?/br> 歪哥不免一驚,他有些興奮,也有些聳動地問,“呀,難道娘你要——要——要殺了他不成?” 權仲白面色微微一變,看了蕙娘一眼,蕙娘本要說什么,見權仲白臉色,便道,“你問你爹吧,看他覺得怎么做好?!?/br> 歪哥現(xiàn)在很懂看碟下菜,見父親臉色不大好看,便搖頭道,“我……我不問了,這事和我又沒什么關系?!?/br> 蕙娘微微一笑,也不說話,權仲白說,“好啦,到點了,你們該去睡啦。” 這子女教育問題,兩夫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回避的。更足以殺死一切風花雪月的氣氛,尤其權仲白那個性子,肯定無法接受歪哥這么小就涉足成人世界的陰暗面,蕙娘本做好準備,和權仲白爭論一番。沒想到權仲白卻并沒說什么,反而把此話擱下不提,她倒有點吃驚,便撩他說?!懊魈煳翌A備把歪哥帶回娘家去,也讓他見見世面。” 權仲白眉眼有些陰霾,但卻還是點頭道,“去吧,別把乖哥帶去就行了,孩子還太小,不懂得這些事,只能嚇怕了他。” 蕙娘越發(fā)驚異,禁不住就問,“噯,你倒不怕我?guī)耐岣缌??丑話說在前頭,我雖沒打算要了那人的命,但對他的手段也不會多輕巧?!?/br> “人生路,總是要自己走的!”權仲白說,“我爹安排了我一輩子,我不想安排歪哥一輩子。將來他要做什么樣的人,都由他自己選。要想在權力圈里鉆營,保住自己的身家,那么成熟得早一點,懂得多一點,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真要和那一等紈绔子弟一樣,只曉得家里有權有錢,不知道這背后有什么故事文章,對他的將來,倒是沒什么益處?!?/br> 他難得說一句順耳話,蕙娘禁不住嫣然一笑,也放軟了聲調?!澳銜@樣想就好了,最怕你覺得我要害他?!?/br> 權仲白便望著她道,“你倒不會害他,但將來他要做什么樣的人,你能由著他?萬一歪哥對這樣勾心斗角的事沒有什么興趣,只想著同我一樣浪蕩江湖,甚至和楊善榆一樣倒騰那些雜學,你能容下他的志向嗎?” 蕙娘呆了一呆,她本能地道,“我兒子,哪會這么那么沒出息——” 見權仲白似笑非笑,這才臉上一紅,把口徑給改了,“那我也由著他,會里的事,在我們手上,不論是什么結果,總是會有一個了結了。以后他愛干嘛我都不管,海闊天空,讓他們兩個小子去闖吧?!?/br> “那就好?!睓嘀侔渍f,“人分兩種,有一種,自己在長輩那里受的苦,便不要下一代去承受,有時甚至有些矯枉過正、過猶不及,還有一種,自己受了壓迫,心里雖有恨意,但還是跳不出這個框框,總是要不自覺把上一代那一套,用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我算是第一種,你若也是第一種,在孩子的教育上,我們也不會有太多分歧?!?/br> 蕙娘回想起老太爺待她種種,一時也真有幾分感慨。片刻后,才重拾自己的強悍,白了權仲白一眼,道,“你用不著含沙射影,我知道你是在說我,你怕我像祖父擺布我那樣去擺布歪哥……” 想到自己為良國公提議動心一事,到底是沒瞞過權仲白,她面上一紅,也沒再強撐著不肯服軟,“我知道,有時候我難免也為權勢心動,也有把不住的時候,可這不是還有你嗎?你能時時刻刻提點著我,不就成了嗎?” “提點你,也要你肯聽啊?!睓嘀侔椎氐?,“話都快說爛了,說到你心里去了嗎?” 蕙娘想說,‘你是要和我翻舊帳?’,可想到權仲白對她的那些告誡,這話又說不出口,過了許久,才廢然道,“知易行難,想改,不是那樣容易的?!?/br> 自從兩人鬧翻,迄今交流不少,但再無交心,這番話,以蕙娘性子來說,算是說得極為柔軟了。權仲白神色亦是一動,多少時日以來,他望著蕙娘的眼神,頭回有了一些不同,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想改,你有這份要改的心嗎?” 不認真還好,一認真起來,問得就這么尖銳,蕙娘想了想,道,“就有心,我有這環(huán)境嗎?” 權仲白聳了聳肩,又癱了回去,隨口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能為這樣大,有心,還怕沒環(huán)境?” 蕙娘斜著眼看了他半晌,看得權仲白有點不自在了,才嘆了口氣,低聲道,“明兒,你別跟著一起去吧?!?/br> 權仲白本也沒說要去——這種事,也不需要他出面,蕙娘自己就能辦妥了,除非他是不放心蕙娘教子。只是蕙娘這一說,他不免要揚揚眉毛,蕙娘也不解釋,只是瞅著他看,權仲白道,“不去就不去——你看我干嘛?” 蕙娘笑了笑,搖頭道,“沒怎么,晚啦,睡吧?!?/br> 語氣倒居然十分柔軟溫存,就是從前兩情相悅時,都難見她這般柔和。權仲白把她看了幾眼,也是云里霧里的,蕙娘也不和他多說,自己輕輕地哼著小曲兒,便進凈房去了。 # 第二日早上起來,她還真和塾師打過招呼,把歪哥帶到焦家去了——乖哥因不能跟去,妒忌得眼淚汪汪的,歪哥倒是得意起來,摟著蕙娘的脖子,罕見地撒嬌獻媚,逗得蕙娘眉眼間笑意盈盈,一路未收。 不過,進了焦家,臉上的歡容就要收斂收斂了,不管四太太的去世,焦家人是否早已有了準備,但她作為焦子喬的嫡母,起碼在熱孝里,甚至是一年半載之中,焦家基本上是別想聽到笑聲了。焦子喬也是,漸冷的天氣,還穿著白孝布做的夾襖,連一點皮毛都沒絮,給蕙娘行禮時,臉也繃得緊緊的,就連歪哥都沒能換回他的笑容:因年紀相近,這對甥舅一直都是很不錯的朋友。前陣子老爺子喪事,歪哥在焦家住了很久,對喬哥的心情,也是頗大的安慰。 若非老太爺去世不久,焦家在錢財上也還算得上蒸蒸日上,架子并沒有倒,其實整個后花園都可以處理掉——現(xiàn)在焦家說得上是主子的,也就三個人了,連前院都有大半空置,后花園更別說了,喬哥現(xiàn)在功課又緊,十天半個月才進去坐坐,里頭雖然維護得還不錯,但少了人氣,漸漸地終于還是衰敗冷落下來。一行人走在抄手游廊內,只覺屋舍陰沉沉地壓過來,像是要把人都壓得小了。不論是三姨娘、四姨娘還是喬哥,似乎都被屋宇氣勢壓住,有幾分沒精打采。 三姨娘向蕙娘交代來龍去脈?!扒靶┨焐祥T的,穿得挺寒酸,一口的山東腔。說是自小在沿海農村長大,只知道自己是孤兒身份,并不曉得身世來歷,隨了養(yǎng)父母的姓,人都叫董大郎。這幾年活不下去,出去做船工時,才聽人說起焦家的事。他被沖過去的時候,大約只有一兩歲,身上穿了個肚兜,是名貴用料。養(yǎng)父母給留著做了個念想,我們請人辨認過了,是當年河南名繡房的手藝,看著,也的確是有年頭了?!?/br> 這故事聽起來還是挺可信的,畢竟焦閣老、楊閣老之流,對于一般的鄉(xiāng)下人來說就是戲文里的人物,很多人一輩子就在幾十里地中大專,甚至連自己居住的村子都沒出過一步,亦是常事。剛出事的時候,焦家年中能接待一百多名認親的孤兒,有的壓根連年紀都對不上,還有的更離奇,一口蘇浙音,還要抱著焦閣老的大腿叫爺爺。在這些認親者中,這一位的故事還算是比較靠譜的,起碼是下過功夫,知道那一次黃河泛濫,是一直沖到了渤海里,一路泛濫汪洋,在河南境內所過處都沒留下多少活口,他的山東腔還是比河南腔要可信一些的。 蕙娘靜靜聽著,并不發(fā)話,喬哥在一邊幾次欲言又止,見jiejie望著自己,才道,“姐,長得挺像祖父呢……” 這孩子眼神閃爍,態(tài)度也有點游移,看來,倒是把那人的故事信了十分,很相信他就是過來認親的焦家人了——他現(xiàn)在年紀小,所有家財幾乎都是蕙娘做主,根本連家里的帳現(xiàn)在都是蕙娘那邊的人在做,若是認了此人,蕙娘做主把家業(yè)分他一半,焦子喬亦沒有多少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