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三日拜祖宗，這又是韓家的規(guī)矩。頭天傍晚韓夫人就遣蓮姑來告知了這件事，又千叮萬囑、不厭其煩地說了一大串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做的事。

    蓮姑是一個四十來歲，手臉兒都很白凈，打扮得素潔干練的婦人。據(jù)說她原本也是中產(chǎn)之家的書香門第出身，深通文墨。前幾年死了丈夫，家道中落，娘家也依靠不上。她本是韓夫人的同鄉(xiāng)，不得已才經(jīng)人介紹投奔了韓家。韓夫人很器重她，在她面前就連韓載沄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說錯一句話。

    她說話的時候，許繡氤就只能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著，更不敢抬頭看她了。

    蓮姑對新少奶奶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最后留下了一句：“新媳婦代表著韓家的臉面，歷代祖宗都在天上看著呢，少奶奶的舉止務(wù)必要虔誠、端莊、大方，不可有一絲一毫心浮氣躁?！?/br>
    許繡氤緊張起來，待蓮姑走后，還在心中默念了好幾遍，生怕忘記了一點點。

    韓載沄笑了笑：“又不是去考功名，她說她的，你做你的，不必這樣認(rèn)真。只要你不發(fā)笑，就行了?！?/br>
    許繡氤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這府里，處處都是規(guī)矩。我腦子笨，只怕再也學(xué)不全的，可怎么辦才好？”

    韓載沄嘆道：“還能怎么辦，進門的媳婦落地的孩兒，沾上了就是一輩子的事，退也退不回去了，就讓我自作自受吧?！?/br>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晨風(fēng)中還漂浮著一層清冷的白霧，蓮姑就等在院子里了。許繡氤趕緊收拾停當(dāng)了走出來，含笑向她道歉。

    蓮姑點點頭，聲音里明顯有一絲不悅：“少奶奶應(yīng)當(dāng)勤謹(jǐn)些，疏懶散淡可不是韓家的家風(fēng)。你若是不能有個長進，又怎么叫夫人放心呢？”

    許繡氤低著頭，答應(yīng)了一個“是”。

    秋格跟在后面，悄悄地和她耳語道：“蓮姑姑是韓家最有身份的下人，她說的話就是夫人向你說的話，的確誰也惹不起?！?/br>
    許繡氤在心里嘆了口氣，倒不是為了她自己。今日去拜祖宗堂，又只能她一個人去了。韓載沄很忙，就連成親這樣的大喜事，也沒見他閑下來一天。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她每天只能在夜里掌上燈好久了才能見到他。

    昨天半夜里，李奇突然來報在碼頭即將起航的商船出了事，韓載沄立時三刻就起身跟著他去了。她知道他也是辛苦，雖然心疼卻也無可奈何。他走后，她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眼睛為他擔(dān)心，卻在快天亮?xí)r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因此誤了和蓮姑約好的時辰。

    下午本來是新婚三日回門的日子，看來娘家人都沒福氣見到這位韓家姑爺了。

    祖宗堂建在一片竹林深處的池塘中心，四面環(huán)水，只有一座小石橋和花園相連。許繡氤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這座灰墻青瓦、斗栱飛檐，既古樸又出奇寬敞、出奇高大的廳堂。她走過小石橋，站在大門前的臺階下，揚起頭幾乎看不到屋頂，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莊嚴(yán)肅穆之感。

    跨進門，她更是為里面的敞亮空曠吃了一驚。心想清源鏢局還沒有個像樣的練功場，這里莫說拿來當(dāng)練功場，就是當(dāng)跑馬場，讓鏢師們騎上馬跑一圈，只怕也夠用了。

    她這樣想著，目光不由閃爍起來。蓮姑輕咳了兩聲，似乎很為她的走神感到不滿。

    她嚇了一跳，趕緊低下頭，亦步亦趨地跟在蓮姑身后。

    曙光未露，天空中還黯淡得很，但廳堂里已由人點上了幾十根蠟燭，明晃晃地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許繡氤一走進來，就看見在廳堂最深處一個巨大的神龕上，層層疊疊供奉著足有上百個牌位。她一步步走過去，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居正中一個最大的牌位上寫著“韓公進楷之靈位”幾個字。她想起了韓載沄所述這位先祖的仁義之風(fēng)，心中肅然起敬，凝神靜氣走到近前，靜等著蓮姑吩咐。

    按照蓮姑的指示，她先是敬上了三柱香，接著就跪在錦墊上。她要做的事很簡單，就是磕頭?？念^倒沒什么，反正自嫁過來之后，又不是第一次了。

    蓮姑的聲音平穩(wěn)而悠遠(yuǎn)，在空寂的大廳中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韓氏茂軒公第三十二代孫載沄之媳許氏繡氤，向先祖茂軒公叩首?！?/br>
    許繡氤心里一驚，茂軒公？三十二代孫？竟然不是從那位進楷公算起的？難怪她看到了這么多牌位，看來這場磕頭的儀式又和以往一樣，不是一時半刻能結(jié)束的了。

    雖然吃驚，她依然神色虔誠，畢竟她是代表著夫妻二人來的，蓮姑也一定在默默關(guān)注著她的表現(xiàn)。

    蓮姑像念經(jīng)一樣地念個不停，聲音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沒有絲毫改變。她耳邊只不斷回響著“三十二代孫載沄之媳許氏繡氤”幾個字，至于拜的是哪位祖宗，已完全聽不清了。

    直到蓮姑終于說出“禮畢”兩個字，她差點癱坐在錦墊上，背心已不知不覺汗?jié)窳艘黄Ｋба?，胸口提著一口氣站了起來，腿有些打顫?/br>
    蓮姑一張木板臉上終于露出了若有若無的一絲笑容，淡淡說道：“里面還有三柱香要上，不過少奶奶不必親臨，由我代勞就好。你在這里等一等，過一會兒我就送你出去。”

    “里面？”許繡氤抬眼看了看，神龕背后的墻上果然有一副垂到地面的輕紗白縵。她方才磕頭磕到暈頭昏腦，竟一時沒有注意到。

    她有些奇怪：“既是供奉在祖宗堂的，必也是韓家的先人，我若是不親自去上香磕頭，豈不是對先祖不敬嗎？”

    蓮姑道：“少奶奶不必多慮，里面那一位并不是韓家祖上的正主，論地位不如你尊貴。只不過和韓家有些淵源，所以安置在這里，也讓她身后受些香火。按規(guī)矩少奶奶是不能向她磕頭的，只怕她受不起?！?/br>
    許繡氤道：“是，我聽姑姑的?！?/br>
    蓮姑轉(zhuǎn)身走向墻邊，掀起了白縵，突然她驚呼了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

    許繡氤趕緊奔了過去，白縵后是一間狹長的屋子，此時天已大亮，里面的屋子沒有點燈，能清楚地看見一邊墻角里供著一個小小的神龕，卻用紅布遮擋著，看不見里面是什么。

    另一邊靠墻有一排木架，放著些香燭、香油、金箔之類的祭祀用品，木架頂上歪歪倒倒地擱著一個牌位，一頭斜倚在墻上，油漆尚新，顯然是新做好的。許繡氤眼尖，一眼望見那牌位上寫的是“韓公墨卿之靈位?！?/br>
    韓墨卿正是韓載沄的父親，五年前已過世了。

    蓮姑直愣愣地盯著地板上六七個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牌位，過了半晌彎腰從碎片中拾起一個繡花荷包攥在手心里，臉色便陰沉得像要滴下水來。

    許繡氤問道：“姑姑，這些摔壞的牌位是什么？上面的字都不大看得清了。為什么這幾個和老爺?shù)呐莆粵]有供在外面？”

    蓮姑道：“老爺?shù)呐莆皇欠蛉讼右郧暗淖龅貌缓?，吩咐了重做的。摔壞的這幾個，是韓家一支遠(yuǎn)親，新近編入了族譜，要擇了日子和老爺?shù)呐莆灰黄鹜饷娴拇筇萌??！?/br>
    許繡氤道：“什么遠(yuǎn)親？很重要嗎？”

    蓮姑道：“閩南的吳氏家族經(jīng)營沿海一帶的船貨生意，本來與我們素?zé)o來往。但去年他們突然來訪，自稱祖上本是韓氏一族，二百年前為避禍亂更名改姓去了他鄉(xiāng)。如今他們想認(rèn)祖歸宗，重回韓氏門下，為表誠意，他們把祖業(yè)更名為慕湘堂，以示千流歸源不忘故鄉(xiāng)?！?/br>
    許繡氤笑道：“二百年前的事，誰能說的清呢？不過以夫人的眼光，審時度勢，自然是準(zhǔn)了?！?/br>
    蓮姑點頭道：“夫人查了族譜，他們說的舊事似是而非，倒未必全無來頭。不過無論真假也好，吳氏一族近年來在沿海不斷崛起，大有控制閩南之勢。若與他們聯(lián)宗，強強合作，于雙方都是有利無弊。所以夫人為了以示鄭重，特意找了族中幾個學(xué)究老頭子，重新編輯了族譜，把閩南這一支加了進去。還找了長沙城中最好的白事工匠做了他們祖上幾人的牌位，要擇日和老爺?shù)呐莆灰黄饸w入祖宗堂，籍以證明他們是韓氏后人的身份?！?/br>
    許繡氤贊嘆道：“夫人的行事與氣度果然不凡，難怪長沙人都說她是女中豪杰，不讓須眉呢。”說著，她皺了皺眉：“不知姑姑說的擇日是定在了哪一天？”

    “十月初七?！?/br>
    “今天已是十月初四，這樣急？那牌位還能重做嗎？”

    “做不了，這牌位做的極其精細(xì)，至少要花七八天的工夫?！鄙徆脟@道：“閩南吳氏很重視這件事，他們的人早已抵達(dá)了長沙，日子是不能再改了?！?/br>
    許繡氤目光閃動：“這么說，難道是有人不想讓吳氏歸宗，砸了牌位泄憤，想讓這事做不成么？”

    蓮姑道：“你說的不無道理，老爺本是韓氏的族長，自他去世后因少爺年紀(jì)太輕，族長的位子暫時空缺。吳氏歸宗是大事，夫人只能召集族人商量，雖然大家多有質(zhì)疑，但夫人力排眾議到底是把這個事定下來了。不過，對這件事不滿的依然大有人在，其中反對最激烈的就是負(fù)責(zé)看守祖宗堂的韓季平。”

    “韓季平？”許繡氤想了想：“是不是那個身材很高、有點駝背、右眼失明的老頭子？我成親的次日見過他一面。記得挽香說，不能把他當(dāng)成一般的下人，就連少爺見了他也要以叔叔之禮相待?！?/br>
    蓮姑道：“你記憶力倒不錯，一天之內(nèi)見了幾百個人，竟能記起他的名字和相貌來?！彼淅湔f道：“韓季平讀過幾本書，是個出了名的犟脾氣，他不但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患有眼疾。幾年前他混的窮困潦倒，連飯都吃不上了，是夫人收留了他，體諒他眼力不好做不了重活，就讓他看守祖宗堂，又清閑又體面，薪金給的又豐厚。誰知他竟然不知恩圖報，還在這等大事上和夫人作對，實在是個不知好歹的老東西。”

    許繡氤道：“他頂撞夫人，未必是不知好歹。夫人身為當(dāng)家人，為韓氏一族的前程謀劃，是盡職盡責(zé)。他看守祖宗堂，對存疑之事提出反對，也是盡到本分，倒不便苛責(zé)了他?！?/br>
    蓮姑道：“你剛過門，對韓家的事還不甚了解，何必為他開脫？摔壞牌位的人必定是他，我定會向夫人稟報，按家規(guī)處置。這也是。。?！彼又亓苏Z氣，一字字說道：“我的職責(zé)所在?！?/br>
    許繡氤笑了笑：“姑姑為何這樣肯定，摔壞牌位的一定是他，不是別人呢？”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蓮姑的臉色依然清冷：“我昨日傍晚才來此間看過，里里外外還是干干凈凈的，沒有任何異常。韓季平奉命看守，只有他有大門的鑰匙，這大堂的窗戶又都是從里面開啟的，別人根本進不來，不是他昨天夜里搗的鬼，還能是誰？”

    說完她轉(zhuǎn)身要走：“事關(guān)重大，閩南吳氏是得罪不得的。我要趕緊向夫人稟報，恕我不能再陪著少奶奶了。”

    “可是我認(rèn)為，摔壞牌位的人并不是韓季平?！痹S繡氤在身后淡淡地說了一句。

    “哦？”蓮姑詫異地轉(zhuǎn)過身來：“為什么？”

    許繡氤伸手往木架上一指：“因為牌位原本是放在木架頂上的。”

    “那又如何？”

    “做牌位的木材很堅實，要摔成這樣需要一把力氣，女人是做不到的。而男人就不同了，即使再矮小的男人，身上的力氣也不是一般女人能比的?！?/br>
    蓮姑暗中皺了皺眉，心道：“這不是廢話嗎”，表面只淡淡說道：“女人自然做不了這種事，也不會做這種事?！?/br>
    許繡氤接著說下去：“韓家的內(nèi)宅里基本都是女人，為了防止男仆欺負(fù)丫鬟們，留用的寥寥幾個男仆身材都很矮小。只有韓季平身材很高、手臂很長，是一個例外，因為他是韓家的族人，又年老多病沒有這種風(fēng)險。這間屋子里并沒有任何墊腳的東西，別人根本拿不到頂上的牌位，而韓季平卻可以輕松做到?！?/br>
    蓮姑越發(fā)皺緊了眉頭：“這話我就不懂了，這不正說明事情就是他做的嗎？”

    “關(guān)鍵就在這里”許繡氤笑了笑：“這個人并不是用手拿到牌位的，而是用一種鞭子樣的東西把它們卷下來的。證據(jù)就是，留在頂上的老爺牌位原本也是立得好好的，卻因為受到鞭風(fēng)的震蕩而傾斜了。鞭子可以卷下東西，卻無法把頂上傾斜的東西扶正，說明這個人身材不高，伸手根本夠不著?！?/br>
    “還有，這些牌位不論形狀和做工都是一模一樣。韓季平一只眼失明，另一只患有眼疾，深夜之間，燭火朦朧，他怎么能準(zhǔn)確看出哪一個才是老爺?shù)?，獨獨把它留下了呢？?/br>
    她認(rèn)真地看著蓮姑：“所以，我想請姑姑多多思量，莫要冤枉了不相干的人?！?/br>
    蓮姑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語聲依然冷淡：“少奶奶說我冤枉了好人，也未免把我看得太愚蠢了?！?/br>
    許繡氤笑道：“姑姑誤會了，我絕沒有這個意思。。?！?/br>
    蓮姑打斷了她的話：“你所說的不過是猜測，并非親眼所見。而我，若不是握到了確鑿的證據(jù)，又怎么會認(rèn)定是韓季平呢？”她拿出了那個繡花荷包：“你打開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許繡氤接過來：“這是裝水煙葉子的煙荷包?！?/br>
    蓮姑道：“內(nèi)宅上下，只有他一個孤老頭子好抽水煙，這是他的隨身之物。不但這煙荷包是他的，就連是誰做了送給他的，我也知道?！彼f到這里，眼里不由自主露出一絲不可思議的神色：“想不到他這樣一個老怪物，王婆子竟然看得上。”

    許繡氤淺淺笑道：“老實人總會有人喜歡的，這也不足為奇。韓家規(guī)矩森嚴(yán)，姑姑知情而不揭發(fā)，這正是你的仁慈之處?！?/br>
    蓮姑道：“這事夫人早知道了，說他一輩子沒娶過媳婦可憐見的，過些日子索性就把王婆子許給他，讓他有個洗衣服做飯的人。”

    許繡氤正要稱“好”，她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韓家的規(guī)矩是不可廢的。這次夫人格外開恩，不過是看他年紀(jì)太老了，翻不出什么浪子來。若是年輕的犯了錯，就不會輕饒，決不能給其他人樹了一個壞榜樣?！?/br>
    “不說這些題外話了?！鄙徆脫]了揮手：“總之這個煙荷包必是他昨天夜里慌慌張張落下的，難道這還不夠證明嗎？”她以為許繡氤必定無言以對，面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誰知許繡氤卻說道：“我倒不這樣認(rèn)為。煙荷包是隨身之物，抽煙的人癮都大得很。雖說男人比女人粗心，其他的東西掉了未必能發(fā)覺，可這煙荷包掉了那是一時三刻就會知道的?！彼α诵Γ骸拔业褪沁@樣，不走鏢的時候煙桿煙袋從不離手，我娘要是生氣藏了他的，忍不了一會兒他就急得團團轉(zhuǎn)了。”

    “所以，此事若是韓季平做的，他發(fā)現(xiàn)煙荷包掉了，怎會想不到回到這里來看看？還擺在這里等著我們趕早兒來抓個正著嗎？”

    蓮姑怔了怔，片刻后說道：“就當(dāng)你說的有理，可是這大堂的鑰匙只握在他一個人手里，別人如何進得來呢？”

    許繡氤道：“這個人既能從他眼前偷走隨身的煙荷包，顯然是個高手，又如何偷不到鑰匙呢？”

    蓮姑道：“就算你對，可是你說來說去仍然只是猜測，沒有半分證據(jù)。”

    “證據(jù)自然是有的?！痹S繡氤忽然轉(zhuǎn)身走向另一邊屋角里那個神秘的神龕，輕輕提起了紅布的一角，指著地面說道：“姑姑請看，這是什么？”

    “什么？”蓮姑睜大了眼睛，神龕下的地板上堆著幾顆灰褐色、亮晶晶的小小圓球，隱隱發(fā)出一種奇怪的中藥味的藥香。她一直沒有注意到這里，不知道許繡氤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心里很疑惑。

    許繡氤道：“姑姑是昨天傍晚來這里查過的，里里外外都很干凈，那么這些小球必是昨天夜里留下的了。”她笑了笑：“這是麝香鼠的糞便，這種小東西最是認(rèn)主，主人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別人誰也帶不走的。韓季平養(yǎng)了麝香鼠嗎？”

    蓮姑吃了一驚，搖搖頭：“沒有，韓老頭不但古怪，還有潔癖，哪里會養(yǎng)這種東西？”

    許繡氤道：“若沒有，那昨天夜里來過這里的人就不是他了。姑姑只要查一查，這內(nèi)宅里誰養(yǎng)了麝香鼠而且身上有一些功夫，就絕不會錯?！?/br>
    她解釋道：“我看這人揮鞭擊落牌位的腕力精準(zhǔn)，打碎牌位的力道也拿捏得很好，絕不肯多費一分力氣，必是練過些武功的，這就更不可能是韓季平所為了?！?/br>
    蓮姑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這么說，你已經(jīng)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許繡氤笑了笑：“載沄小時候教過他武功的師傅，有一位留在了韓家。他就喜歡飼養(yǎng)麝香鼠，載沄說小時候常去他屋里玩?！?/br>
    “你說的是陳師傅?！鄙徆靡苫蟮溃骸翱墒撬莻€深居簡出的人，從不招惹是非，為什么要這么做？”

    “凡事都有動機的”許繡氤嘆道：“聽說韓季平早有回鄉(xiāng)之意，可幾次向夫人請辭，都被夫人再三留住。而陳師傅又偏巧多次來找載沄，想頂替韓季平的位子。現(xiàn)在發(fā)生了摔壞牌位這樣的大事，即使不算在老韓的頭上，可他看管失職，這個位子還是要讓出來的。”

    “你說的好像是有憑有據(jù)”蓮姑淡淡說道：“可是我依然認(rèn)為，做這事的人不會是陳師傅?！?/br>
    “為什么？”這回輪到許繡氤吃驚了。

    “因為他對韓家忠心耿耿，要不然老爺也不會留下他，難道你還信不過老爺?shù)难酃猓空f不定你所說的鞭子、煙袋、麝香鼠都是韓季平設(shè)計好的，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故意來引我們上當(dāng)呢？”

    “如果是這個說法”許繡氤淡淡笑道：“那么韓季平是夫人選中的人，看守祖宗堂責(zé)任不小，自然是信得過才會交給他的，夫人的眼光又何曾差過？”

    “也許是夫人一時不察，被他老實的表象蒙蔽了呢？”

    許繡氤笑意更深：“夫人執(zhí)掌韓家多年，眼光見識豈是一般人可比？她老人家不拘一格，知人善用，才有了韓家今日的興旺。別的不說，就說夫人對姑姑你如此禮遇、倚重為心腹，韓家上下沒有不拍手稱贊的。以夫人的識人之明，又怎么會看不透一個韓季平呢？”

    蓮姑說不出話來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許繡氤，良久良久，才輕嘆了一聲：“夫人的眼光果然不俗，我一介仆婦何足掛齒，她看中的另一個人才是決定了韓家的根本?！?/br>
    許繡氤動容道：“不知姑姑說的這個人是誰，有空我一定要多多請教?！?/br>
    蓮姑道：“我說的這個人，就是少奶奶你自己，但愿你終有一日不要辜負(fù)了夫人的期望。”

    許繡氤臉上紅了，不安地笑了笑，訥訥說道：“姑姑抬舉我了，我年輕，不懂的地方還多著呢，怎么當(dāng)?shù)闷穑俊?/br>
    “少奶奶不必過謙，少年人只要悟性好、人品正、愿讀書，青出于藍(lán)也未可知?！鄙徆煤粗抗鉂u漸變得越來越柔和：“我倒有一事要請教少奶奶?！?/br>
    她向來自視很高，除了韓夫人以外別人都不放在眼里，說出“請教”二字更是從來沒有的事。許繡氤驟然聽到她這么氣，倒有些慌張起來，忙笑道：“不敢當(dāng)，姑姑請講。”

    蓮姑皺了眉頭，嘆道：“摔壞牌位的人固然要追究，可這尚在其次。吳氏一族認(rèn)祖歸宗已迫在眉睫，這才是大事，要趕做同樣精致的牌位已來不及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許繡氤道：“這事我已想過了，倒也不難辦，姑姑知道王一桁嗎？”

    蓮姑想了想，眼前一亮：“你說的是昔日奇樂門的王一桁？”

    許繡氤點點頭：“就是他，出城往西五十里有個枇杷坳，王一桁自從十年前退隱后就一直住在那里。此人號稱賽魯班，正是天下一等一的巧手工匠，不管什么木頭到了他的手里，都能在期限內(nèi)做出你想要的樣子來?！?/br>
    蓮姑為難道：“你說的雖不錯，可是這個人孤僻狂傲得很，不是錢帛能請得動的。”

    許繡氤笑道：“這就是我們的運氣了，正巧我爹和他熟得很，是多年的酒友?！?/br>
    蓮姑大喜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拜托少奶奶了，務(wù)必不要誤了和吳氏約好的日期。”

    許繡氤道：“姑姑放心，這樣的大事，我分得清。”

    蓮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欣然說道：“這就好了，聯(lián)宗一事是吳氏的大老爺吳奉天親自和夫人談好的，可萬萬得罪不得?！?/br>
    許繡氤心頭一緊，失聲道：“閩南吳奉天？”

    蓮姑看她變了臉色，也是一愣：“有什么問題嗎？”

    許繡氤深吸一口氣：“這個人在江湖上可是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和夫人都沒有聽說過嗎？”

    蓮姑搖搖頭：“這倒未曾聽說?！?/br>
    許繡氤道：“我爹說過他，此人縱橫海上二十年，殺人掠貨無所不為，曾是個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海盜頭子。他洗手從良，轉(zhuǎn)行做起正經(jīng)生意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br>
    蓮姑吃了一驚：“有這種事？”

    許繡氤道：“他雖已改邪歸正，但只怕天性難轉(zhuǎn)、人心難測。聯(lián)宗一事即使已勢在必行，我們卻不能不防?！?/br>
    她沉吟片刻：“能互利共贏固然是好，但與這種人謀事，怕就怕開門揖盜、反遭禍端。我想在銀錢、貨物上還是盡量各自獨立、互不交涉的好，更不可讓他們的人插入我們內(nèi)部?！?/br>
    蓮姑緩緩點頭：“少奶奶所慮極是，我會把這些話告訴夫人?！?/br>
    說著，她笑了笑，語聲更加柔和：“這間屋子里還有最后一個牌位要拜，按規(guī)矩由我代勞。不過少奶奶既然已進來了，還是見見她吧?！?/br>
    在許繡氤好奇的目光中，她轉(zhuǎn)身走向了屋角那個小小的神龕，伸手把蒙在上面的紅布掀了起來。

    許繡氤睜大了眼睛仔細(xì)一看，神龕里只有一個樣式簡樸的牌位，遠(yuǎn)不及大堂中的那樣厚實、精致，上面也只有寥寥四個字：李氏之位。

    不過奇怪的是，這牌位后面似乎還放著一件彩衣。

    她忍不住走近了一些，只見那果然是一件大紅綢緞上繡著五彩花樣、云領(lǐng)上還墜著寶絡(luò)流蘇的新娘嫁衣。

    她吃了一驚，看向蓮姑：“這個李氏是誰，是個新娘子嗎？既然做新娘，為什么又死了？”

    蓮姑已上過香、作過揖，站起身來，淡淡說道：“她不是誰，我先前已說過了，她并不是韓家的先祖，雖有一些淵源，卻沒有太大關(guān)系?！?/br>
    許繡氤不信，問道：“那這件嫁衣又是怎么回事？”

    蓮姑卻不說話了，望著裊裊上升的青煙，半晌后嘆道：“深宅大院，百年光陰，總會有一些理不清的事，早已不知該從何說起。少奶奶只要知道她是個苦命人，而韓家是行善積德之家，才會把她供奉在這里，就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