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培力白天送水，晚上回來前要把水和空桶都送回水站歸庫，因而車斗應(yīng)該是空的。

    尚揚剛才問鄰居的時候，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剛才他并沒想到房間里竟會有斗毆痕跡，更沒想過高小軍來找吳培力索要兇殺款、乃至發(fā)生糾紛的可能。

    那鄰居被金旭這樣問了，一下想了起來，說：“車斗上好像蓋了一塊氈布，蒙得很嚴(yán)實，車斗里裝了什么沒看到?！?/br>
    尚揚心道，氈布？為了遮蓋什么？被蒙住的三輪車斗里，也許是個人……會是高小軍？還活著嗎？

    “你有看清楚開三輪的是吳培力嗎？看到臉了？”金旭問了句。

    鄰居道：“沒看到臉，是晚上，只看見個背影，電動三輪是看真切了的。”

    尚揚：“……”

    剛才這鄰居跟他說的，是看到了電動三輪車出去，認(rèn)出了車身上的送水電話噴漆，人的大腦依靠對常見事物的認(rèn)知和基本邏輯，會自動補全信息。

    他和鄰居，就都自動認(rèn)為開送水三輪車的是送水員吳培力。事實上鄰居根本沒有看到吳培力的臉。

    如果騎車出去的是高小軍，車斗里被蒙住的才是吳培力……

    栗杰通知完了人，過來聽金旭簡單講了情況，才說：“痕檢馬上就過來，派出所同事配合調(diào)看道路監(jiān)控，找那輛三輪車，一有消息會立刻通知我。高小軍進了白原地界，躲是沒處躲的，吳培力也跑不了，今天之內(nèi)，一定把他倆揪出來?！?/br>
    金旭點點頭，他離開白原沒多久，親身參與和見證了當(dāng)?shù)毓驳慕ㄔO(shè)和發(fā)展，對同事們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尚揚忽道：“高小軍會躲起來嗎？我覺得未必。”

    金旭和栗杰皺眉看他，等他說下去。

    “他從省會逃到白原，”尚揚道，“不是為了來這里躲藏，是為了找吳培力要錢，他完成了吳培力雇傭他完成的工作，來找吳培力要‘工資’?！?/br>
    栗杰道：“可照現(xiàn)在看，他和吳培力發(fā)生了沖突，究竟是打死還是打傷了吳培力，都得先找到人，才能確定。這種情況，他不躲起來，還有什么別的地方可去嗎？”

    尚揚說：“他的目的是索要殺手費用，在吳培力這里沒要到，他應(yīng)該會去找別人要?！?/br>
    金旭和栗杰霎時都懂了。

    這樁墜樓案，本質(zhì)是雇兇殺人，層層外包，胡青曼，高小軍，吳培力，像一連串螞蚱被串了起來，而串繩的終端，是壓根不記得花錢雇兇的吳鳳蘭。

    第113章

    栗杰要留在城中村等待即將過來的同事們,尚揚決定先和金旭到養(yǎng)老院去確認(rèn)一下那邊的情況，至少確認(rèn)吳鳳蘭沒有處在危險之中。

    樂觀地想，高小軍未必就知道雇兇的源頭是吳鳳蘭。即使是公安們現(xiàn)在也還不能百分百就確定連環(huán)雇兇的猜想就一定為真,還沒有證據(jù)，知道真相的就兩個人,一個吳鳳蘭，她自己不記得,一個吳培力,又失了蹤。

    “從這個角度說,”尚揚于刑事偵查一事上也越來越沉著和專業(yè),道,“假如高小軍真的去了養(yǎng)老院找吳鳳蘭,反而更能證實我們的推測，說明高小軍還真的從吳培力那里,問出了真正雇兇的買家,這樣他才會去找吳鳳蘭‘討薪’。”

    金旭：“嗯?！?/br>
    尚揚察覺到他興致不高,似乎不想討論這件事。

    兩人暫借了栗杰的警車，由尚揚駕車，剛離開城中村去吳鳳蘭所在的養(yǎng)老院。

    尚揚初時沒明白金旭這時的狀態(tài)是為了什么？雖然金旭一直嘴上說著休假不想查案,卻是本能地投入其中,不亞于先前任何一次的積極性，是直到現(xiàn)在才忽然表現(xiàn)出了真正的沒興趣。

    尚揚問他道：“怎么了？累了？”

    金旭說：“沒有?！?/br>
    “現(xiàn)在就只有你和我,”尚揚道，“有什么不能說的？”

    金旭安靜了數(shù)秒,道：“怕你批評我。”

    尚揚忽然明白了，說：“是不是你不想去養(yǎng)老院？……不想和吳鳳蘭有接觸？”

    到養(yǎng)老院去確認(rèn)情況的提議，是他提出來的,金旭沒有表達異議，他們倆實際上都還在休假，不被職務(wù)和職責(zé)所限的情況下，金旭不大可能在任何事上反對尚揚，縱然尚揚的決定他并不喜歡。

    尚揚道：“那你等下要是不想見吳鳳蘭，就別進去，我自己去看看，問她幾句話，其實她現(xiàn)在這記性，很可能問了也白問?！?/br>
    “見不見她倒也不重要，沒所謂。一想到她是誰的媽，我就……”金旭道，“嫌疑人會不會找到她，會不會對她造成人身威脅，我就一點都不想管。”

    尚揚：“……”

    金旭道：“沒想到吧？我人品就這樣，心胸狹窄，記仇，以前在你面前表現(xiàn)得不在乎，好像早忘了，也都是裝出來的?！?/br>
    尚揚啼笑皆非道：“你怎么還沒忘了你這愛情騙子的人設(shè)？”

    “不想裝了，讓你看看真正的我?！苯鹦竦溃皩嵲捀嬖V你，你不要批評我。去年拋尸案，一發(fā)現(xiàn)劉衛(wèi)東被卷進去，我就開始幸災(zāi)樂禍，當(dāng)時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以為他是躲在哪兒不敢出來，當(dāng)時我腦補了好幾出我怎么親手抓他、送他去坐牢的大戲，結(jié)果他就那么無厘頭地死了，害我‘空歡喜’一場?！?/br>
    尚揚：“……”

    金旭道：“你知道我青春期的事，我知道你早知道了，雖然我們沒聊過?！?/br>
    “那都過去了，不想說就不要勉強?！鄙袚P道。

    “不勉強，愿意跟你說。是過去了，但我和那段經(jīng)歷沒辦法和解，這輩子也和解不了，”金旭道，“劉衛(wèi)東是已經(jīng)死了，假如他被殺的當(dāng)時我就在現(xiàn)場，我可能也不會救他?！?/br>
    尚揚覺得這種假設(shè)沒有意義，但不想反駁金旭，道：“也許吧。我有時候也會想，如果壞人遇到危險，我可能就會袖手旁觀。當(dāng)然也可能真的遇到了，還是會救。我不知道?！?/br>
    金旭道：“別的壞人我不知道，劉衛(wèi)東我是不救的。我也不想去保護他媽，憑什么我要以德報怨？做公安以前，我總還是個人吧？”

    尚揚沒有回答，他知道金旭并不是在問他，只是隨口吐槽。甚至這些話也都未必是他真實所想。

    到底要怎么做，金旭自己早已有了答案。不然他就不會選擇做一個警察。

    而尚揚做了個決定，道：“我前面路口調(diào)頭回去，把警車還給栗隊，我們不去了，你聯(lián)系下張副所長，請他跑一趟養(yǎng)老院。我們?nèi)ネ鎰e的?！?/br>
    金旭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愕然道：“這……這就不管了？不像你能做出來的事?！?/br>
    “你不喜歡，我還非要管嗎？”尚揚振振有詞道，“我在放假，在度蜜月，讓我對象高興就是我的頭號大事?！?/br>
    金旭一時想笑，又有點笑不出，像做錯了事還得到糖果獎勵的小朋友，高興又不安，最后說：“還是去吧，張志明都快忙死了，我只當(dāng)是替他分擔(dān)點工作?！?/br>
    快到養(yǎng)老院時，金旭還聯(lián)系了古飛，讓古飛把高小軍的照片發(fā)一張來。

    古飛發(fā)了照片，并告訴他倆：高小軍是個一米八六的壯漢，健身愛好者，具有一定危險性。

    “你問問古飛，”尚揚問了個一直讓他很納悶的問題，“為什么高小軍不自己動手，要找小護士胡青曼去殺陳靜？他一個大男人，做這種事不比小姑娘更利落？”

    金旭問了，待古飛回復(fù)后，他轉(zhuǎn)述給尚揚：“不清楚，高小軍家里人對此完全不知情，說高小軍平時最尊敬的就是醫(yī)護人員。古飛他們猜說，可能是高小軍不想親自對身為醫(yī)生的陳靜下手，才找了胡青曼?！?/br>
    尚揚無語道：“他找胡青曼動手，就不算是他害了醫(yī)生嗎？”

    他倆剛到養(yǎng)老院，栗杰那邊也有了新進展，吳培力出租房里斗毆后留下的血跡，經(jīng)查證是吳培力本人的血液。并且剛剛有消息，派出所民警發(fā)現(xiàn)了吳培力那輛電動三輪車的蹤跡，在郊區(qū)一個小工廠里，栗杰正要帶隊過去。

    “車子在郊區(qū)？”尚揚道，“沒發(fā)現(xiàn)人嗎？”

    金旭道：“說是一個鞭炮廠，存放的易燃易爆物品太多了，擔(dān)心驚動到嫌疑人，萬一狗急跳墻造成什么惡劣后果，不值。所以發(fā)現(xiàn)的民警沒敢貿(mào)然闖進去，守在那邊等刑警到了處理?！?/br>
    尚揚點頭道：“明白了，很有可能高小軍和吳培力都在這鞭炮廠里?！?/br>
    他們已在養(yǎng)老院門外，尚揚問：“那還進去嗎？”

    金旭瞥了眼大門，說：“來都來了?！?/br>
    吳鳳蘭比大半年前更加蒼老，精氣神也差。她和金旭、尚揚是見過的，現(xiàn)在卻一個也不記得，茫然地打量著兩人。

    金旭抱著胳膊在旁邊冷眼看她，尚揚則向她問了幾個問題。

    吳鳳蘭知道陳靜墜樓的事，新聞里看來的，提起這事還冷嘲熱諷了幾句，笑話陳靜這掃把星是倒霉活該。

    至于她自己“丟失”的那筆錢，她仍沒想起來是自己從卡里取出，還讓尚揚這名公安對她保證，一定得幫她找回來。

    問了半天，都等于白問。

    尚揚只得和金旭離開，從房間出來后，尚揚道：“她都不記得自己犯過罪，等高小軍吳培力落網(wǎng)，指證了她，還不知道要怎么判?！?/br>
    她這種情況，等上了法庭，只要能拿出前額葉受損的醫(yī)學(xué)證明，有極大概率能逃脫制裁。大腦受損，類精神病。

    金旭道：“那就不歸我們警察管了?！?/br>
    兩人走樓梯下去，正有工人扛著梯子上來，還背著維修工具包，他倆朝邊上讓了讓，讓工人先上去。

    這養(yǎng)老院的基礎(chǔ)設(shè)施和條件都還不錯，護工和工作人員也都比較負責(zé)任，白原當(dāng)?shù)厣鐓^(qū)基層對孤寡老人都挺照顧，三五不時就會來送些日用品，陪著說說話解悶，也是監(jiān)督養(yǎng)老院不要苛待無兒女老人的意思。

    吳鳳蘭如果不要無事生非，安心在這里養(yǎng)老，她有退休金也有醫(yī)保，其實離晚景凄涼四個字也還有段距離。奈何她自己想不開，既糊涂還惡毒。

    尚揚催金旭道：“你問問栗隊，看他們找到人沒有？”

    金旭卻懶散起來，說：“不問，等他忙完，如果有進展，會找咱們說。那鞭炮廠挺遠，他現(xiàn)在可能都還沒趕到地方?！?/br>
    鞭炮廠。尚揚腳步一頓，猛然間想起什么。

    “怎么了？”金旭道。

    “剛才那個背梯子的工人！”他倆此時已經(jīng)走到樓下，尚揚急道，“是硫磺！那工人身上很大的硫磺味！”

    金旭：“……”

    尚揚大步折返沖進了樓道，朝樓上奔去，金旭反應(yīng)過來，急忙跟上他。

    鞭炮廠里有大量硫磺，曾經(jīng)身處其中，會沾上味道。

    他倆沖上樓去，工人打扮的高小軍正在威脅吳鳳蘭，吳鳳蘭的上半身被他推出窗口，腰腹擔(dān)在窗臺上，雙腳離地，只要高小軍稍稍一推，這老嫗就會當(dāng)場從窗口摔出去。

    這個房間，剛好也在六樓。

    萬幸高小軍并不是真要殺人，見有人來了，反而心慌，手忙腳亂起來。

    金旭逮住空檔，上前一把將高小軍和吳鳳蘭格開，誰知高小軍手一松，吳鳳蘭重心不穩(wěn)，竟是要栽下樓去。

    千鈞一發(fā)，離窗口更近的金旭顧不得再管高小軍，箭步上前，一把提住吳鳳蘭的衣襟后擺，把吳鳳蘭從窗外拖了回來。

    而高小軍愣了一下，退后兩步，想要奪門而逃，被尚揚攔在門口，他并沒把比他體型小了兩號、長相可欺的尚揚放在眼里，橫沖直撞上前，想靠蠻力把尚揚撞開，然尚揚稍一側(cè)身，擦肩而過時輕巧地拎住高小軍一只手臂，反手一折，高小軍慘叫半聲，又忍痛掄著拳頭想要揍在尚揚臉上，被尚揚擰著他的胳膊一個回身，砰一聲仰面摔在地上。

    與此同時，郊區(qū)鞭炮廠，栗杰找到了被捆著手腳、挨了不知道幾頓揍而昏迷不醒的吳培力。

    至此，墜樓案所有嫌疑人全部落網(wǎng)。

    吳鳳蘭以房子售賣款加存款共計六十萬為酬勞，要侄子吳培力為她殺掉前兒媳陳靜，并付給吳培力定金三十萬，約定陳靜死亡后，再給剩下三十萬。

    吳培力又以二十萬酬勞，雇傭了因催債認(rèn)識的高小軍去殺人，并交付給高小軍定金五萬元。

    高小軍因家人生病，極度缺錢，接受了這二十萬元的誘惑，但自己又沒有行兇經(jīng)驗，下不了手，恰好發(fā)現(xiàn)被他催債的胡青曼也在陳靜工作的醫(yī)院實習(xí)，便心生一計，以免除高利貸利息為誘餌，誆騙胡青曼去替他殺人。

    高小軍原本以為胡青曼未必能成功，等了幾天沒有消息，幾乎已經(jīng)放棄，卻忽然聽說陳靜墜樓，惶惶不安的同時，又找吳培力催十五萬尾款。

    而吳培力也滿心以為高小軍不敢殺人，正好吳鳳蘭腦子不行不記事了，他只當(dāng)白拿了三十萬逍遙快活，沒想到高小軍忽然聯(lián)系他說“事成了”，被嚇了一大跳，急忙拉黑高小軍，打算假裝此事與他無關(guān)，橫豎不是他動的手，吳鳳蘭也不記得有過這事。

    高小軍聯(lián)系不到吳培力，來白原找人，在吳培力租住的民房里發(fā)生了口角，大打出手，吳培力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但民房隔音較差，高小軍擔(dān)心引起鄰居懷疑，就把被他打暈的吳培力塞進送水三輪車的車斗里，一路載著吳培力來到郊外，隨意鉆進一家工廠里，毆打吳培力，要求結(jié)付尾款。

    吳培力沒錢給他，又經(jīng)不住打，只好告訴他，真正雇兇的是他的姑姑，人在養(yǎng)老院。

    吳鳳蘭被金旭從窗口救回來以后，受了點輕傷，加上受了驚嚇，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來，醒來連平日在照顧她的護工也不認(rèn)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