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兩人磕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寒暄日常,拐了好幾個大彎,才轉(zhuǎn)到正題,胖嬸從她火紅色的大棉襖兜里掏出一張照片,問說:“這小孩你瞧著怎么樣?” 冷翠芝仔細端詳:“濃眉大眼,挺俊俏。” 胖嬸斜眼觀察冷翠芝,看她眼角有滿意之色,笑得兩腮紅潤。 冷翠芝:“多大了?” 胖嬸熱情洋溢地介紹:“22了,長你家云云3歲。” 冷翠芝:“干什么工作的?” 胖嬸:“家里開了兩間五金店,他幫他爸看店?!?/br> 冷翠芝:“獨生子嗎?” 胖嬸:“不是,上頭還有個jiejie,外省念大學(xué)呢?!?/br> 冷翠芝:“那他怎么不想著上學(xué)呢?” 胖嬸“嗐”一聲,道:“男孩子皮,心不在讀書上唄,不過人不笨?!?/br> “這么好的條件呀!”冷翠芝心下生疑,試探問:“能看上我們云云嗎?” 胖嬸臉上滑過一絲尷尬,喉頭哽住,似有難言之隱。 冷翠芝心口頓時涼了半截,佯裝不解地問:“怎么了?” 胖嬸干笑兩聲,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不瞞你,給你交個實底,這小孩哪都好就是命不好,四五歲的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癥,左腿吧……有點畸形。” “是嗎?怪可憐的?!崩浯渲バ睦锪R,好你個胖嬸,竟然介紹了個二級殘廢給我閨女,看不起誰呢!臉上卻還維持著體面的微笑和鄰里間往來該有的熱情。 胖嬸打個哈哈,便只顧著嗑瓜子不說話了,等冷翠芝拿主意。 冷翠芝借口說:“等一會兒丫頭回來了,我給她看看照片,問問她的意見?!?/br> “行?!迸謰鹫f,“她要是看對眼了,我安排兩家人一起吃頓飯?!?/br> 胖嬸起身,而起身的同時還不忘了再抓一把瓜子揣進兜里。 冷翠芝冷眼看著,將她送出家門,門“砰”一聲合上,她隨即變臉,跟一直坐在旁邊只抽煙不搭腔的梁冬封咒罵,“什么人啊她是?!?/br> “行了!”梁冬馮沉著臉,卻說:“男方?jīng)]嫌棄你閨女是個癡呆,你就燒香拜佛吧?!?/br> 冷翠芝一口氣憋進肚里,臉色難看,卻不敢反駁。 梁冬封不耐煩地瞅著梁竹云緊閉的房間門,問:“她人呢?” 冷翠芝低眉順眼答:“不知道跑哪去了?!?/br> 她說著撈起沙發(fā)上的臟衣服,走到衛(wèi)生間。 房間一陣傳來嘩嘩的水聲。 —— 日常戲,兩位老戲骨的表演都很自然,特別是宋芳琴將怕丈夫的家庭主婦形象刻畫的惟妙惟肖。 春蕊雖然聽不見聲音,但她讀了劇本,知道這一幕在發(fā)生什么。 她突然心里生出疑惑,梁竹云才19歲,冷翠芝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給她尋找婆家,她知道什么是戀愛嗎?知道嫁人意味著什么嗎?如果知道,那么在哪一個關(guān)鍵點,她對李庭輝生出情感?如果不知道,那么春蕊自己最初的理解——梁竹云對李庭輝是愛情的觀點,還成立嗎? 春蕊想問一問賴松林,但賴松林此時太忙了,沒空搭理她。 春蕊作罷。 又過了一陣,宋芳琴補完兩個側(cè)面機位的鏡頭,從二樓款款踱步下來,她走到嚴文征跟前停住腳,手里晾出剛才拍攝用的劇照,眉眼彎彎地說:“這是誰家大小伙子,老帥了,可惜了,我生的是兒子,要是女兒的話,一定招進家里做女婿?!?/br> 嚴文征垂眸一看,滯了一下,隨即咧嘴樂了,“怎么是我的照片,從哪弄的?” 周邊的人一聽,紛紛勾頭擠來圍觀。 春蕊不知所以,茫然地望向他們。 賴松林正和執(zhí)行攝影商量鏡頭參數(shù),百忙之中,插了句話:“道具組的惡趣味。” 宋芳琴問:“你這時多大年紀?。俊?/br> “20歲。”嚴文征印象深刻,“當時跟著陳曉東導(dǎo)演在云南拍《西瓜樹》,晌午收了工,天太熱,劉志峰監(jiān)制買了個大西瓜慰勞我們,攝影老師偷偷拍了照?!?/br> “都16年了?!彼畏记僬f:“那找這張照片可費了番工夫呢?!?/br> “是啊?!眹牢恼餍χ?,黑亮的眼珠此時特別鮮活。 宋芳琴因為認識劉志峰,兩人岔開話題,聊了幾句舊友,隨后,宋芳琴被經(jīng)紀人叫走。 春蕊見縫插針,湊到嚴文征身邊,沖嚴文征手里捏著的照片一勾下巴,好奇地征詢:“嚴老師,能給我能看看嗎?” 她被晾在一邊,并不知道大家在討論什么,不過,她認出這是剛才戲里,胖嬸遞給宋芳琴的照片,以為是梁竹云的相親對象,她好奇他的模樣。 嚴文征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好脾氣地將東西遞過去。 春蕊第一眼沒認出這是嚴文征,只覺得這個男孩睫毛長長的,正面沖鏡頭笑,笑容很羞澀,眼神憂郁?;秀遍g,覺得神情有些熟悉,細細打量,才將人對上號。 春蕊:“……” 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嚴文征赧然,他伸手想抽回照片,熟料,春蕊倏地手臂往后一縮,躲開了。 嚴文征:“……” 春蕊朝賴松林問了句:“賴導(dǎo),照片還要回收二次利用嗎?” 賴松林粗手一揮,豪爽地說:“便宜你了?!?/br> 春蕊隨即抿著嘴巴,嘴角翹起弧度,她將照片兩只手奉到嚴文征眼前,真誠地說:“嚴老師,能給我簽個名嗎?我想借花獻個佛?!?/br> 嚴文征無奈嘆氣,妥協(xié)說:“簽什么?” 春蕊張口就來:“好人一生平安?!?/br> 嚴文征:“……” 第17章 剖析 開劇本討論會。 晌午收工又是拖到下午三四點, 春蕊跟著劇組吃過飯,打發(fā)小嬋回酒店休息,她自己溜回梁竹云的房間, 反鎖門,伏在書桌重新讀劇本。 區(qū)別以往大段人物對白式的文字表述, 這次的劇本, 她的戲份幾乎全為人物動勢的簡單形容。 開機前, 春蕊的案頭工作集中在標注動作, 然后通過聯(lián)想,將每場戲里她所需做出的表情和行為貫穿得當,她的表演目的便是讓每個動作落到實處, 從而不走樣。 這也是她多年表演經(jīng)歷沉淀而成的習(xí)慣。 可開拍后,實際呈現(xiàn)出的效果并未讓賴松林滿意,甚至于被嚴文征批評說, 她是在一般化、概念化地去表現(xiàn)人物。 一般化、概念化其實有點書面用語的意思, 直白地翻譯過來,嚴文征是暗諷她演戲偷懶, 不用心。 就好像簡單的區(qū)分顏色,賽車的紅、芙蓉花的紅、以及血液的紅, 它們本該是三種完全不同的紅色,意味著三種不同的含義,然而春蕊仿佛看不出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常常以應(yīng)對某種紅色的反應(yīng)方式, 去應(yīng)對另一種紅色, 從而做出相同的反應(yīng)【注】。 春蕊捫心自問,她是真的區(qū)別不了嗎? 不是。 真正的原因在于她過度圖解動作,缺少情感。 而難以與角色建立情感共鳴的毛病, 其實與她一路的成長息息相關(guān)——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與自己追求的,相去甚遠,現(xiàn)實是無奈而殘酷的,春蕊的內(nèi)心逐漸走向封閉。 自身的問題,春蕊也早就意識到了。只不過,以往拍電視劇,她可以通過控制臺詞的抑揚頓挫,將角色的性格傳述正確,而且基于她演戲類型的單一,大多情況下,她的角色是處于一種處變不驚的“零度狀態(tài)”,她本身容貌就生的平靜,臉色板起來,毫不費事地便可將御姐形象立住,因此,代入不了角色,看起來并不影響她的表演,問題便一直沒能得到解決。 然而,《聽見你的聲音》這部電影,無論從劇本創(chuàng)作本身,還是拍攝手法,都致力于通過內(nèi)心戲塑造人物,毫不意外,春蕊再一味地套用表演格式,情感的傳達只會浮于表面。 當下的觀眾不喜歡不自然的、人工的東西,觀眾能輕易看出來春蕊在表演,那么春蕊就是失敗的。 雖然春蕊表面漫不經(jīng)心,一副拿到片酬、拍拍屁股就走的態(tài)度,但心里是渴望讓梁竹云真實起來的。 她試圖重新去解讀自己的戲份,重點放在梁竹云做每一個表情或者動作的動因上。 她難得沉下心,徹底安靜下來。 與此同時,另一邊,小嬋待酒店趁著空閑時間寫她的工作總結(jié),見夜色越來越深,春蕊卻遲遲未歸,她打電話,始終無人接通,便焦急地跑來尋。 片場找一圈,在照相館熬大夜的工作人員都說沒見到春蕊人影。 小嬋登時嚇得小臉褪去一層血色。 “別急,你再打個電話問問?!眲x拓安慰說:“那么大的人了不至于走丟?!?/br> 杵一旁正跟置景組組長閑聊的嚴文征聽到兩人對話,眉心一擰,挪兩步走到門口,朝對面建筑樓二樓梁竹云的房間望去,窗戶里閃爍著燈光。 他抬手一指,說:“她應(yīng)該在三號片場?!?/br> 小嬋急匆匆跑過去找,拍開房門,果然是春蕊。 “你可嚇死我了!”小嬋哭喪著臉,兩手做作地捂住胸口,抱怨說:“我差點打110,報人口失蹤?!?/br> 春蕊:“大驚小怪。” 小嬋:“蘇媚姐叮囑過我,要寸步不離地守著你。” 春蕊聽不清她在說什么,沒多做解釋,掏手機看了眼時間,察覺已經(jīng)九點多了,她到書桌前收起劇本,說:“回去吧,好冷?!?/br> 小嬋囁嚅:“誰讓你躲在這里讀劇本的,這房間連個暖手的物件都沒有,自己給自己找罪受?!?/br> 兩人一前一后下樓。 小嬋惦記著人找到了得跟嚴文征匯報一聲,便讓春蕊稍等一下,她拐去嚴文征身邊,說:“謝謝嚴老師,人找到了,剛鬧了個笑話?!?/br> 嚴文征“嗯”一聲,一頷頭,目光掠過小嬋,望見站在街道中央的春蕊,她正朝他的方向回望,大概因為冷,她瑟縮著肩膀,后背攏在一層光暈中,朦朦朧朧的。 “夜里冷?!毙日f:“嚴老師注意保暖,我們就先收工回去了?!?/br> 嚴文征:“好?!?/br> 回酒店的路上,春蕊嘴唇緊抿,一副思考心事的樣子,半途,她翻出手機,給賴松林發(fā)了條微信。 ——賴導(dǎo),你什么時候有空,我想再跟你聊聊。 時隔一個多小時,春蕊才收到回復(fù)。 ——明天翟編趕過來跟組,晚上我們開個劇本討論會,然后針對你的戲份進行一次圍讀。 春蕊洗過熱水澡,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