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再一次,面對面沖著仇人,她先津津有味地打量一番照相館,看到照相館收拾得井井有條,她自嘲一笑,轉(zhuǎn)過身,眼神哀凄地望向嚴文征,說:“你過得挺好啊?!?/br> 監(jiān)視器后的春蕊不自覺挺直腰背,雙臂環(huán)于胸前,這個姿勢是防備又緊張的,她盯著屏幕,異常仔細地看嚴文征表演,而令她吃驚的是,嚴文征接陳婕的對手戲,全程選擇淡淡地做出反應。 看到逝者母親的第一眼,一眼按說所有思緒涌上心頭,該是五味雜陳、不知所措的,可他只是用嘴巴微張、一絲局促的呼吸表達了一瞬間心態(tài)的失衡。明顯區(qū)別于他前面的幾場戲,日常狀態(tài)里,他都是抿緊嘴唇,整個人緊繃,像是守著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 待陳婕進門,他亦沒有大驚失色地起身,他只是垂下眼皮,不與她對視,臉上的心虛明顯多于對逝者家屬的愧疚。 至于那句“你過得挺好啊”的指責,他用xiele一口呼吸來回應,似乎是在表達認命,該來的總會來,而他已習慣,習慣了永遠躲不掉高美玉的糾纏。 這整段的表演真的沒落入慣常的演戲套路里,某些方面,也不符合人之常情。 “嚴文征這小子……”全德澤稱呼嚴文征很隨意,能看出兩人的關系是真的好,亦父亦友,他面上有幾分凝重,措辭評價道:“……演戲越來越大膽了?!?/br> “行為是合理的?!钡耘R川注重劇本的前后邏輯,他撫一撫眼鏡說:“為了那次的車禍,李庭輝坐了牢,賠了錢,法律判定的責任,該承擔的,他都承擔了,但高美玉一直不放過他,人的愧疚是可以被蹉跎沒的?!?/br> “對。”宋芳琴接話說:“高美玉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完全是一個可憐的瘋子,面對她,即使心里對孩子有愧疚,但不該掛到面上?!?/br> “但是從觀影感受講,”盧晶探頭看著翟臨川說話,“反應貼合現(xiàn)實,但過于殘忍了?,F(xiàn)在的觀眾看東西囫圇吞棗,都很淺,他們不會去摳細節(jié),如果放大李庭輝的悔恨之意,讓他更加難堪、窘迫,讓觀眾升起憐憫心,那主人公命運的悲劇感會不會更加強烈?!?/br> 監(jiān)制不認同:“可是這樣演的話,李庭輝就被塑造成一個可憐人了,他真的可憐嗎?該被原諒嗎?想想那個孩子?!?/br> 奪人性命者該以命相抵嗎?一個沒有固定答案的道德問題,大家各抒己見。 春蕊兀自旁聽,沒有插話,她覺得他們爭論不休的要點,嚴文征作為一名有經(jīng)驗的演員,一定都有考慮,而綜合再三,他依舊選擇這樣表達,說明他想這樣表達,想要引起大家的這般議論。 他真的是……很大膽。 春蕊佩服他,由衷的。 “不怕出錯、不用慣用套路束縛自己、更不受觀眾評價的影響,挺好的。我既然把李庭輝交給他,我就完全相信他。”賴松林堅定地說,他沒有喊停,屏幕里劇情還在推進。 陳婕視線落在嚴文征手里的相機上,輕聲說:“我的兒子死了五年了,可你卻還能抱著你的夢想過日子?!?/br> 她向前挪一步,去奪那臺相機,嚴文征下意識地躲開。 大概出于“我珍愛的東西被你毀了,那我就要毀掉你珍愛的東西”的以牙還牙心理,陳婕惱怒,壓抑的情緒徹底爆發(fā),撕扯嚴文征,嚴文征推搡間,腳后跟絆到桌角,摔倒在地上。 陳婕真的下了蠻力推,嚴文征真的朝地上摔。 那些痛苦的表情,完全是最真實的生理反應。 四個機位的鏡頭,拍了十條。 賴松林喊過卡,趕緊跑去慰問嚴文征說:“沒事吧?沒摔到哪吧?” “沒有?!眹牢恼髯е氖终酒饋?,拍拍身上的土。 “腿?” “我顧及著呢?!?/br> 賴松林不放心:“有事一定要說,別扛著。” “知道?!眹牢恼鼽c點頭。 又是過了中午的飯點,賴松林說:“各組先去吃飯,吃完飯休息一下,下午連著晚上,可不輕松?!?/br> 人群一擁而散。 春蕊午飯隨便扒拉了幾口,她戳在自己的休息室墨跡一會兒,然后抱著熱水袋晃悠到了嚴文征的休息室。 嚴文征休息室的門半開,春蕊無須敲門,她人影一出現(xiàn),嚴文征聞腳步聲抬頭便看到她了。 春蕊寒暄:“天這么冷,你怎么不關門?!?/br> 嚴文征說:“訪客多。” 春蕊“哦”一聲:“那正好算我一個。” 嚴文征:“也是來關心我的腿的?” 春蕊點點頭:“大家都來關心你了,我不來,顯得為人冷漠?!?/br> “還說你不記仇?” 嚴文征覺得好笑,批評她為人冷漠早已是多少天前的事了。 春蕊依舊嘴硬:“我是擅于反思?!?/br> 嚴文征被逗笑,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不跟她攪理。他剛煮了陳皮水,找上回她喝過咖啡的隨手杯,倒了杯熱水遞給她。 “我沒事,那是我該做的?!彼疽獯喝镫S便座,別拘束。 春蕊挨著腿邊的凳子坐下,她仿佛真的就是為了不顯得為人冷漠才勉強來關心一句的,得到回復,就停止了寒暄。 捧著水杯,默默喝了半杯水,瞄嚴文征一眼,客觀地評價說:“有一點點苦。” 嚴文征說:“煮的時候放些枸杞或者桂圓,口感會好一些,但我喜歡苦一點的?!?/br> 春蕊“嗯”一聲,輕了輕嗓子。 嚴文征覺得她有點不自然,側(cè)頭瞟她一眼,看她眼珠咕嚕轉(zhuǎn)了一下,想起這位姑娘腦回路頗為清奇,開玩笑說:“你是不是在心里吐槽我說,老年人才愛吃苦的?!?/br> 春蕊:“……” 她緩慢地抬起頭,看向嚴文征,門牙抿住一點下嘴唇的軟rou。她看似面無表情,但五官組在一塊,這會兒卻是讓人覺得她在憋笑。 嚴文征:“……” 氣氛沉靜一晃,春蕊說:“恭喜你,嚴老師,都學會搶答了?!?/br> 第22章 閑聊 她是一位越接觸越有意思的女明星…… 嚴文征嘴角不知何時噙起的笑意久久才散。但他鑒于自己是一個缺乏幽默感的人, 明智地選擇避開了繼續(xù)與春蕊的“說貧逗樂”,聊起了其它:“上午你一直在賴導身邊坐著?” “嗯。”春蕊鼻腔出音,音調(diào)微揚, 能感覺出她整個人閑適又放松。 “怎么樣?”嚴文征好整以暇地問,“看出點什么來了沒?” “嗯?”春蕊聽這話, 先是狐疑地瞄他一眼, 兩扇濃密的睫毛輕輕一眨, 緩過思路, 狡黠地說:“你是拐著彎想讓我夸你呢吧?!?/br> 嚴文征不做解釋,放平的唇角又勾起。 “沒想到,嚴老師也是個愛聽好聽話的人?!贝喝锏吐曂虏壑? 腦海飛速回憶,很快將賴松林等一干人對嚴文征上午表現(xiàn)的評價拾掇匯總,轉(zhuǎn)述給嚴文征聽:“賴導他們夸你說, 你擺脫掉了對劇本平庸的理解能力, 擺脫掉了大眾化的思考層面,避免了那些符合慣常套路的、一招一式的陳詞濫調(diào)?!?/br> 用詞非常明顯地經(jīng)過了潤色, 嚴文征怎么品不出,他一臉扭曲地說:“怎么聽著, 像花錢請水軍寫的通稿?!?/br> “那這水軍可是個知識分子?!?nbsp;春蕊得意地自賣自夸。 嚴文征喝口水以掩笑意,“那你呢” “什么?”春蕊困惑。 “你的評價呢?”嚴文征問。 春蕊托腮,輕輕晃了晃頭,表情頗為為難, 她想了會兒, 撓撓下巴,說:“我隨便瞎說,前提是你別生氣。” 嚴文征曲解猜測:“你對我的表演存在質(zhì)疑?” “沒有!沒有!”春蕊連不跌地搖手以示清白, “我對你的表演沒有絲毫異議,更不敢?!?/br> 嚴文征眉心一跳,等她下文。 春蕊蠕動嘴唇:“我只是不喜歡這段故事情節(jié),看完感覺憋屈?!?/br> “……” 純個人喜惡的觀影感受,嚴文征意想不到,同時,他察覺春蕊背道而馳,思路完全跑偏了,他本意是引導春蕊代入梁竹云的角度來審度李庭輝這個人。 嚴文征一時之間怔愣,不知道該如何拉回話題,他越來越感覺到,一旦春蕊放肆地跟他聊開了,他是駕馭不了她的聊天節(jié)奏的。 他干脆選擇沉默不吭聲。 春蕊一板一眼又說:“當時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看著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一度想沖過去幫你打架?!?/br> “……”嚴文征思忖,他知道這個時候他接一句“謝謝你啊”能讓話題氣氛更顯得俏皮,但他還是選擇了理性地去分析春蕊有這樣感嘆的行為動因,“你看待這場戲的角度,其實代表了一部分觀眾。但李庭輝畢竟是個反派人物,只不過劇本在刻畫他的時候,更多的是去體現(xiàn)他的難堪以及窘迫,當一個角色示弱的時候,會引起觀眾的憐憫心理,讓他們覺得他不應該被如此傷害?!?/br> 春蕊嘶了一聲,她發(fā)現(xiàn)只要一給嚴文征說話的空間,他就愛掰扯道理,那一本正經(jīng)的學術做派,有點讓她恍惚以為自己回到學校,上表演評析課呢。 她略帶嫌棄地反駁他:“李庭輝哪里反派了,該坐的牢坐了,該賠的錢賠了,而且高美玉既然接受了那些錢,就意味著她選擇了以命論價的結(jié)果,原不原諒你該是她的心結(jié),但她不可以再這么糾纏你。但凡你硬氣一點,她就不會這么不識好歹?!?/br> 嚴文征眼睛微微張開,他被春蕊身上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虎勁兒嚇著了,他啞然片刻,道:“有一定的道理,但李庭輝犯的錯誤很嚴重,人在面對自己嚴重的錯誤時,往往容易生出怯懦心理?!?/br> “不盡然吧?!贝喝锇T癟嘴,馬上又進行了自我剖析,“我這么想,一部分原因跟性格有關?!?/br> 嚴文征:“嗯?” 春蕊聳聳肩,說大實話:“我自私唄?!?/br> 潛臺詞是,即使犯了錯誤,也想要放過自己,給人生再一次的機會。 嚴文征:“……” 他鮮少見到會拐著彎罵自己的人,這樣的情景下,竟然不知該不該笑。 然而,不待他做出應答,春蕊接收了自個兒的腦電波信號,察覺了她的逞一時口快失了言,整個人簡直要窒息了。 她閉了閉眼睛,十分無奈地說:“我來,本想是洗脫罪名的,怎么聊著聊著我又變成了一個自私的人。”春蕊剜一眼嚴文征,懊惱極了,“不聊了,不聊了,再聊下去,我不知道又會挖掘出自己人性中的哪些缺點?!?/br> 春蕊好不委屈,她騰地起身,“我走了,嚴老師,不打擾你午休了?!遍L腿一前一后地邁,一道風似的消失了。 嚴文征目光緊緊追隨著她的背影,那空中飄蕩的長發(fā)足夠看得出她走得頗有落荒而逃的意蘊。 嚴文征再也憋不住,輕輕地哼笑出聲,此刻,春蕊已經(jīng)全然扭轉(zhuǎn)了留給他的第一印象——高冷端莊,她的外貌顯然極具欺騙性,她顯然是一個越接觸越令人覺得有意思的女明星。 春蕊跑拍攝片場呆著了。 照相館里,零碎的物品散落一地,糾纏推攘后的痕跡尚且保留著。 接下來的一幕戲是,梁竹云趁父母不備,跑來關心李庭輝。 李庭輝正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家”。 梁竹云站到他的面前,口條不慎流利地問:“那個,女人,說,你,撞死,了,她的兒子,是真的嗎?” “回家去吧?!崩钔ポx答非所問:“天晚了?!?/br> 梁竹云犟著不動,等一個答案。 李庭輝微微惱怒:“跟你沒關系?!?/br> 但梁竹云一根筋。 兩人無聲對峙,片刻后,留意女兒動向的冷翠芝后腳跟跟著尋來,她鐵青著臉,咬牙切齒罵道:“一個姑娘家,天天往人家店里跑,一點不嫌丟人,你知不知道街坊鄰里都在背后怎么議論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