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當(dāng)初修繕鋪子的時候,盛言楚故意將面向碼頭的那面墻給砸穿了,掛上牌匾后又做了一扇推拉式的落地大窗,眼下初入夏,落地窗的木門支起撐在外邊,白日里木門上會晾曬很多小魚和小蝦。 “你娘呢?”半飽后,巴柳子剝了一顆新鮮碩大的荔枝咬著吃,笑著對盛言楚道,“這么大的鋪面,還好請了人幫襯,不然等你去了書院,你娘定要累的趴倒?!?/br> 荔枝是程有福從云嶺山盛家山上摘下來的,巴柳子吃了兩顆后贊不絕口:“沒想到還真的讓你給種活了,原先我跟你娘在山上栽種時還說呢,說這些荔枝若是種活了不掛果可就虧大了,如今不僅掛了果,還甜,一點都不澀嘴?!?/br> 盛言楚陪著張郢吃了一桌后,此時肚子脹脹的,所以沒動筷子只拿了幾顆鮮荔枝坐在對面吃,聽巴柳子這么說,盛言楚打了一個飽嗝,嗔笑道:“荔枝能掛果還不是多虧了巴叔的指點,要沒有巴叔從南域給我搜羅的點子 ,我家山上那些樹怕是早就死光了?!?/br> 荔枝樹容易生蟲,去年剛結(jié)果的時候,不知從哪刮來一陣邪風(fēng),一夜之間荔枝樹上就掛滿了白色的小蟲子,可把循例上山除草的程春娘嚇到了,盛言楚聽聞此事后,馬上翻開巴柳子臨走前留給他的小冊子,根據(jù)冊子上的做法,兩人很快就將那些小蟲子給滅掉。 巴柳子回味了一番荔枝味,又追問了一句:“我咋沒見著你娘?” 鋪子里人來人往,吃酒的劃拳的數(shù)不勝數(shù),cao著各地口音的人都有,巴柳子一雙精悍的眼睛在人堆里來回穿梭,楞是沒看到心尖上的女人。 盛言楚手往后一指,剛準(zhǔn)備說呢,布簾后邊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程春娘正昏昏欲睡中,陡然被程菊女兒驚醒后,程春娘懵著睡眼抱著嬰兒往鋪子外邊走。 低著頭在喧囂吵鬧的吃食鋪子吃飯的食客并沒有注意到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出去換了尿布,等嬰兒撒了尿后,程春娘火速抱緊孩子迷迷糊糊的又進了后院小屋。 食客該敬酒的敬酒,該夾菜的夾菜,然而窗邊的巴柳子卻百感交集,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蓬頭垢面的程春娘……以及懷中的孩子,端著酒盅的手無故用力,似乎再用力些酒盅就要碎了。 猛的仰頭痛飲了手中的酒,酒水澀人,卻比不過心頭的苦。 “巴叔,你喝慢些!”盛言楚拿起酒壺準(zhǔn)備讓程菊給撤掉,卻被巴柳子一把搶過來,不管不顧的給自己又斟了滿滿一大杯。 喝了一杯接著一杯,盛言楚覺得巴柳子魔怔了,搶過酒杯:“巴叔,你這是怎么了!要喝酒也沒你這樣海塞的道理。” 巴柳子酒量甚好,灌了幾大杯后理智尚在,泛著水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睨著后院的簾子,盛言楚隨著巴柳子的目光看過去,歪歪頭忽而笑了起來。 “你當(dāng)然開心?!卑土記]好氣的吸吸鼻子,耷拉著腦袋,“如今你有了弟弟meimei可不得高興嗎?” 盛言楚憋著笑沒說話,剝了顆荔枝拋向空中仰著頭張大嘴接住,有滋有味的坐在那嚼著。 巴柳子傷心欲絕,見盛言楚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更是心里窩火,可一想到自己的外人身份,巴柳子只覺整個人都像被抽空了力氣。 想了想,巴柳子站了起來,起的太快又喝了一肚子的酒,巴柳子踉蹌了兩步,盛言楚眼疾手快的將人扶住。 “巴叔這是要上船走了?”盛言楚挑眉。 巴柳子反手將盛言楚的手臂抓緊,躊躇了半晌才鼓足了勇氣:“楚哥兒,我有事問你…” 盛言楚翹首以待:“巴叔是想問我娘懷里的弟弟meimei?” 巴柳子擰眉撓撓頭,一路撐起來的精壯強悍的猛男人設(shè)一下垮成老實巴交的可憐樣,腆著臉支支吾吾的,想問又不敢問:“我就是想問問……你那弟弟meimei是你娘跟誰…跟誰生的?” 盛言楚撲哧一笑,意味深長的指著在鋪子里給食客們上菜的柳安惠。 “是他的孩子。” “他?”巴柳子結(jié)巴起來,“他、他不是你表姐夫嗎?” “對啊,”盛言楚還在那笑,“可不就是我表姐夫的孩子嗎?今個衙門的張大人來捧我娘的場子,我娘不樂意見他便找了借口在床上歪著,不巧巴叔坐的船駛進來了,我娘身子不爽忙不過來,所以招了表姐夫一家過來幫忙,我娘則幫他們帶孩子……” “帶孩子?” 巴柳子腦海中只剩這三個字,笑容蹭的一下跑出來,眼睛里的淚花還沒來得及收,又哭又笑:“我還以為是娘生的呢!我在心里還盤算了下,我走了這么長的時間,你娘若再生一個,時間剛剛好,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誰家小子這么有福氣……” 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惹得一眾食客笑個不停,程菊在一旁擦了擦手,跟柳安惠說起閑話。 “看到?jīng)]?跟楚哥兒說話的男人先前差一點就成了我姑父,瞧他那哭笑不得沒出息樣子,似乎是將咱家姐兒錯認(rèn)成姑姑的孩子了。” 柳安惠端著酒壺看過去,見巴柳子喜得拿衣袖擦淚,小聲對程菊道:“這人一進門我就注意到了,長得魁梧結(jié)實,原以為是個舞大刀的,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懷鎮(zhèn)的巴柳子,沒想到他還有這等柔情的一面?!?/br> 柳家老宅就在懷鎮(zhèn),故而認(rèn)識經(jīng)常挑著擔(dān)子滿街跑的巴柳子。 夫妻倆對著巴柳子說的起勁,忽然后院的簾子動了動,窗前的巴柳子頓時眼巴巴的看過來。 “菊姐兒,”聲音先到,隨后簾子被撩開,露出程春娘那張溫婉的臉龐。 “你進去給孩子喂點奶,剩下的我來忙吧。 “姑姑身子好了?”程菊趕忙將外邊的圍裙給松下來,對程春娘道,“要是撐不住你就喊我,我喂飽了姐兒就出來。” 程春娘抬手緊了緊睡散的發(fā)髻,取下墻上掛著的圍裙邊套邊道:“我身子好多了,對虧了你帶來的姜茶糖,吃了幾塊已經(jīng)沒覺得不舒服,你進去吧,鋪子有我就成?!?/br> 程菊笑著‘哎’了一聲鉆進了后院小屋,程春娘則挽起袖子開始滿堂跑。 巴柳子位置靠走廊,程春娘一時沒關(guān)照到。 自從程春娘出來后,巴柳子的眼睛就沒離開過程春娘的身子,盛言楚伸手在巴柳子眼前晃晃:“巴叔,你看什么看的這么仔細?” “看你…娘?!?/br> 意識到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巴柳子說完后像個偷雞被抓的黃鼠狼,猛地捂住嘴,看了一眼捂著肚子笑不停的盛言楚,巴柳子苦笑道:“你也別笑話巴叔了,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自是想跟你娘說說話,只是之前素姑娘那事惹的你娘對我成見很大,我如今斷然不敢再惹你娘了,能夠這樣遠遠的看一眼已然滿足。” 提及素姑娘,盛言楚笑容頓了下。 他現(xiàn)在還猶記的他娘說起巴柳子時那副恨鐵不成鋼的氣憤樣,其實素姑娘那樁事,巴柳子何嘗不是受害者,他娘那般想未免有些鉆牛角尖。 但說來說去,他娘覺得巴柳子一個大男人處理不好情感,多半是因為優(yōu)柔寡斷沒狠心,那時候他娘一直想找一個能頂天地理護著他們娘倆的男人,說實話,之前的巴柳子的確有些達不到他娘心目中的標(biāo)準(zhǔn)。 經(jīng)歷了和渣爹盛元德這段婚姻后,盛言楚發(fā)現(xiàn)他娘似乎是一夜之間成長了起來,沒有哭泣也沒有整日西子捧心的哀嘆連連,而是一改之前的懦弱,撐起了這個小家。 在另一半的抉擇上,他娘更傾向于男人有能力護著他這個兒子,再然后是愛她自己。 巴柳子正好相反,愛意nongnong情真意切,唯獨素姑娘的事讓他娘覺得巴柳子還沒他一個十歲娃有手段。 加之他娘身子的緣故,這段二春的感情不得不半途而廢。 “素姑娘的事,也不能全怪你頭上。” 盛言楚很同情巴柳子,巴柳子不對素姑娘下狠手,正是因為巴柳子心善,若巴柳子是個狼子野心的男人,且不說將投懷送抱的素姑娘收入房中,便是不喜歡直接找人將素姑娘打死了事,可惜良善的巴柳子做不出這等慘無人道的事。 巴柳子懊惱的雙手抱頭,心里膈應(yīng)的厲害,斷斷續(xù)續(xù)道:“我若是知道那女人會誣陷你娘,我定會早早的收拾了她…后來鬧出事后,我也想過一刀了結(jié)了她,可那樣的話,我這輩子就得坐牢里了,與你娘怕是永生不得再相見…” 盛言楚嘆了口氣:“不提她了,事情過去這么久我娘早就不怪您了,您也是吃了素姑娘虧的人?!?/br> 巴柳子沉浸在后悔中緩不過來,因而沒注意到程春娘抿緊唇角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 “楚兒?!背檀耗镆Ьo牙關(guān)盡量不去看抱頭嗚咽的男人,眼眶紅紅的看向盛言楚,“那幾桌吃完了你過去將賬給結(jié)了?!?/br> “馬上來?!笔⒀猿p手撐著矮桌站直身子,指著驚愕回頭的巴柳子,笑容滿面的道:“娘,剛才我去大船邊喊客,不巧巴叔在船上聽到了我的聲音,左右離開船還有些時辰,我便拉著巴叔過來吃了點東西?!?/br> “春娘…”巴柳子搓手撓頭一系列動作都給安排上了,清了清嗓子趕忙起身將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自己坐到對面,“春娘,你坐你坐…” 柜臺前的盛言楚趁著算賬收銀子的間隙瞟了一眼他娘,他娘頭低的很深,巴柳子卻跟看花一樣,一雙眼睛掄圓覷著他娘都不帶眨眼。 兩人具體說了什么盛言楚并不知情,只是當(dāng)大船開動的號角聲傳過來時,他娘突然嗖的一下站起來,旋即頭也不回的進了后院小屋。 巴柳子臉上的歡喜一下褪的干干凈凈,窗外號角聲越吹越響,鋪子里的食客紛紛起身結(jié)賬往外走,盛言楚忙的腳不沾灰,等收好了銀子后發(fā)現(xiàn)巴柳子還走。 “巴叔…”盛言楚略略沉思了一會,走過來道,“日后有的是機會相見,不拘這一時半伙。” 探頭看了眼窗外,盛言楚推著定定站在那看后院的巴柳子往外走。 “別看了,再不走船就要開走了?!?/br> “楚哥兒,你娘還是沒原諒我,要不你幫我說說好話?” 巴柳子被推到門外一點都不著急,顧左右而言他,站在外邊看著臺階上的盛言楚,苦巴巴的哀求:“我知道我比不過外頭那些撐門外的男人,但我發(fā)誓,像素姑娘這樣的事以后絕不會再發(fā)生,我…我能護著你們娘倆的!” “巴叔……”盛言楚覷了一眼后院微微動蕩的門簾,嘆口氣小聲道,“我不都說了嗎,素姑娘的事我娘早就不怪你了,您跟我娘成不了事是因為我娘的緣故,她身子是什么情況我原先跟您說過的?!?/br> 巴柳子迎著風(fēng)口大搖其頭:“不用孩子也罷,我這樣的獨人要子嗣也沒用……” “可別這么說。”盛言楚拉著巴柳子往碼頭上走,巴柳子三步一回頭,最終還是拗不過盛言楚上了船。 船岸邊,盛言楚揮揮手,等船駛了幾丈后他才抱起盛小黑準(zhǔn)備離開。 巴柳子一直站在船板上望著岸邊,見盛言楚要回去,巴柳子鉚足了勁高喊:“楚哥兒,我年底就回來,到時候還來吃你家的鍋子——” 拖抱著盛小黑屁屁的盛言楚聞聲轉(zhuǎn)頭,剛準(zhǔn)備回話時,卻見一個男人走近巴柳子,男人蒙著面,帶著斗笠,然而盛言楚還是一眼瞧見了男人腰間沉甸甸的錢袋子。 他急忙放下盛小黑,將手中的油燈抬高了些,瞇著眼湊近看,誰知男人忽然背過身跟巴柳子說話。 船漸漸開遠,留給他的只剩下男人和巴柳子隨風(fēng)吹來的笑語。 - 回到鋪子后,盛言楚將心中的疑慮跟程春娘說了。 此時鋪子外已經(jīng)掛上了打烊的牌子,過來幫忙的程菊和柳安惠吃了頓火辣辣的鍋子后就抱著女兒回了柳家,打雜的趙譜和木氏也已經(jīng)家去,眼下鋪子里就剩盛言楚和程春娘兩個人。 “楚兒,你是說在船上跟巴柳子說話的男人是咱們之前來靜綏路上碰見的那個大胡子?” 程春娘驚恐的捂住嘴,手指發(fā)抖:“那人是朝廷通緝的犯人,你巴叔咋跟他攪合到一塊去了?” 盛言楚想起適才巴柳子下船時腰間佩戴著那枚短刀,見他娘神色著急,頓時不敢將短刀的事說出來,只道:“我遠遠的看了一眼,似乎巴叔和那人關(guān)系很好,指不定是我認(rèn)錯了人,娘,你別胡思亂想了。” 程春娘掰著手指猶自惴惴不安:“楚兒,孟官爺臉上的疤痕不就是那個大胡子劃拉的嗎,你還記得孟官爺之前說那人逃到哪去了?” 想起孟雙臉上的疤痕,盛言楚心咯噔往下一沉。 “是不是逃南域去了?”程春娘拉拉兒子,嘴里小聲叨叨,“我記得是南域,沒錯,是南域,你巴叔也在南域…” “娘,沒那么巧?!笔⒀猿€(wěn)住程春娘,低低道:“南域比臨朔郡還要大,兩個不相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巧碰上,定是我看花了眼?!?/br> 程春娘心氣有些不順,關(guān)心過度顯得她對巴柳子多上心似的,倒惹得兒子笑話她,可不多問問,她又提著心肝放不下,總歸是哪哪都不舒暢。 “但愿是楚兒你看走了眼,那人正邪不定,你巴叔又是個老實人,那人若對你巴叔起了歹心,你巴叔勢必是兇多吉少?!?/br> 一口一個‘你巴叔’,聽得盛言楚冒酸水。 “娘,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如兒子替你寫封信給巴叔?” 程春娘鬧了一個大紅臉:“楚兒咋知道他留了住址給我?” 盛言楚興味一笑:“巴叔一向心細,這種小事他肯定會交代?!?/br> 程春娘眉眼笑的彎成月牙,忽而笑容漸止:“要不,你去驛站寫個信問問?” 盛言楚笑而不語,程春娘忙補了一句:“娘沒別的意思,娘不過是…” “是”什么程春娘半天說不出來,盛言楚眼睛發(fā)亮,嘿嘿道:“娘,你不用說太明白,我懂,等明兒天一亮我就去驛站送信。” 程春娘憂愁許久的臉上現(xiàn)出笑容,微紅著臉背過身對著屋里的佛像拜了拜,嘴里嘀咕的無非是那些祈求的好話。 盛言楚不自在的咳了一聲,就他娘這種一副盼君安康的模樣,擱誰誰不覺得她跟巴柳子之間有點東西? 巴柳子對他娘有情,他娘亦是,兩個人加起來歲數(shù)都快古稀的人了,何必還搞別扭這一套,早早在一起得了。 只不過巴柳子家中子嗣是個問題,他娘不能生,巴柳子家中又無男丁…… 要不也收養(yǎng)一個? 這時一陣涼風(fēng)吹來,盛言楚瑟縮的聳聳肩膀,暗罵自己瞎想什么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