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甫一坐下, 一股清幽的藥香撲鼻而來。 五皇子似乎很冷,蓋了被子披了大氅隱隱還在哆嗦,盛言楚五味雜陳的看向五皇子那張消瘦的臉。 嘴唇起著白皮,臉色寡淡的跟僵尸死的,毫無人氣。 人人都想降生在皇家成為貴人過著呼奴使婢的舒心日子,殊不知貴人成長的路比之窮苦人家還要艱辛,一個不如意就會落的像五皇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病弱纏身。 沒有一個好身體,有再多的銀子再高的權(quán)勢都沒用。 越是久病之人心思越敏感,盛言楚自以為他將悲憫情緒藏得很好,然而在五皇子面前根本沒有隱匿的余地。 在深宮里識人眼色活命多年的五皇子早已看慣了別人見到他后露出的同情目光,那些人之所以同情他,是笑話他一個堂堂皇子混的還不如宮娥侍衛(wèi),所謂的同情飽含譏誚和輕蔑。 但被盛言楚這樣的目光一照,五皇子突覺有趣至極。 他吃了盛言楚的藥丸吐血,外頭那幫人恐怕早就將他的生死之罪按在此子身上,父皇雖不喜他,但他終究是皇子,若他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此子的下場應(yīng)該好不到哪里去。 他是拉此子墜地獄的惡鬼,此子為何還對他這種十惡不赦的人有憐憫之心? 如果盛言楚能聽到五皇子的心聲,定要跳起來破口大罵:因為你死了我活不成?。‖F(xiàn)在外邊那些人一口咬定是我的薄荷糖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辦?所以算我求你了,你絕對絕對不能出事! “腿怎么傷了?” 艾草難聞的氣味吹散后,五皇子的氣息明顯穩(wěn)了很多。 見五皇子盯著他的腿看,盛言楚露出米粒般的白牙,擺手無所謂道:“跑來的路上沖撞了翰林院潘大人的轎子,估計是腳下打滑磕到了碎石子?!?/br> 怎么傷的他還真的沒留意,當(dāng)時心里一團(tuán)亂麻,只想早點(diǎn)回來看看五皇子的病情是否有好轉(zhuǎn)。 “潘大人沒為難你吧?” 衛(wèi)敬倒了杯白開水給五皇子,五皇子握著瓷盞沒動,好看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睨著盛言楚:“潘大人是四哥的人,聽聞四哥有意拉你入他府門做幕僚臣子,可惜潘大人和你義父早年有恩怨,故而不想你投奔四哥帳下。” 就這? 盛言楚一陣嘆服,他還以為潘才對他冷嘲熱諷是替五皇子吐血打抱不平…… 四皇子在潘才眼里是個香餑餑,在他眼里未必,就沖四皇子連潘才這種喜慍形于色的人都收這點(diǎn),他就對未曾蒙面的四皇子感官‘咚咚咚’的往下掉。 “沒為難?!?/br> 盛言楚現(xiàn)在說起假話臉都不會紅,微笑的謝過五皇子的關(guān)心后,徑直道:“只不過潘大人言辭間一直強(qiáng)調(diào)學(xué)生讓殿下吐血這件事,潘大人甚至說皇上會因此誅殺學(xué)生九族之人,學(xué)生惶恐,遂跑的急了些,故而膝蓋落了傷?!?/br> “潘才慣會嚇唬人。” 衛(wèi)敬氣笑:“皇上是仁君,即便殿下有礙,皇上也會查明了真相再處置你?!?/br> 什么叫‘殿下即便有礙’,衛(wèi)敬自覺失言,忙跪地:“殿下,臣一時急了才失言…” 五皇子淡淡笑開,抬手讓衛(wèi)敬起身:“衛(wèi)大人又沒說錯,父皇仁心宅厚,斷不會為了我這么個殘敗的身子誅殺盛秀才九族?!?/br> 盛言楚聽出五皇子話里有話,站起來想替衛(wèi)敬求情,卻被五皇子按住。 五指骨節(jié)分明,觸感冰涼,盛言楚下意識的打顫,五皇子輕拍拍盛言楚的手,示意盛言楚稍安勿躁。 盛言楚坐在那沒動,忽而窗前人影晃動,等人影走后,五皇子微嘆氣道:“外頭的人巴不得看到我與你義父因為今天的事爭執(zhí)翻臉,一來他們能借此在朝堂上參我一本,言我在臨朔郡胡鬧擾亂郡守政務(wù),二來你義父這邊也脫不了干系,謀害皇子的名聲一旦傳出去,你義父,包括你的前程都會毀于一旦。” 衛(wèi)敬站過來皺起眉心結(jié):“近些年太子和四皇子四處結(jié)交朝臣,我遠(yuǎn)在臨朔躲過一劫,如今看來他們的手已經(jīng)往外放官身上伸了,我多次婉拒不成,沒想到他們竟還不放過我,臨了還將我和殿下齊齊拉下馬,簡直可惡!” 五皇子語氣中帶著歉意:“若不是為了我,衛(wèi)大人原是不必趟這渾水,盛秀才亦是?!?/br> 衛(wèi)敬和盛言楚相視一眼,終是盛言楚耐不住好奇:“殿下是人中龍鳳,為何身邊的人還處處監(jiān)視于殿下?” 一個生母身份低微,又無雄厚外家支撐的病弱皇子,值得太子和四皇子嚴(yán)防死守? 但開啟第三方視角的盛言楚不得不說京城那兩位對五皇子有戒心是對的,五皇子和衛(wèi)敬‘勾搭’上不就是沒人知道嗎? 五皇子薄唇嘲諷的翹起:“太子和四哥又不是只監(jiān)探我一人,盛秀才過幾年去京城就知道了,幾個皇子中,我的處境算好的了?!?/br> 盛言楚哀嘆一聲,聽五皇子這么一說,他突然不想去京城了,水深火熱的鬧市有什么好的?還不如守著自家鍋子鋪做一個美哉的小秀才。 衛(wèi)敬當(dāng)了大半年的干爹不是白當(dāng)?shù)模娛⒀猿F(xiàn)出退縮之意,一個板栗子敲上來。 盛言楚嗷嗚一聲雙手抱頭。 “小小挫折就嚇得你止步不前了?殿下深處旋渦十五載都沒放棄,你敢退縮試試!” 打了盛言楚后,衛(wèi)敬有些后悔,可盛言楚并非尋常秀才,半只腳搭在權(quán)勢中的人,焉有想走就能走的道理? 盛言楚摸摸頭上鼓起來的包,臉上帶著幾分羞赧,嘀咕道:“義父下手忒快,我不過是想想罷了,又不是真的那樣做?!?/br> 打從入康家的第一天起他就發(fā)誓要靠自己的努力更改盛家商戶門楣,現(xiàn)在才哪跟哪呀,這時候就是有人沖過來拿著刀比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說出放棄仕途這種荒唐的話。 “想想也不行!” 衛(wèi)敬摸摸盛言楚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楚哥兒,你這樣的好苗子就該去京城大展身手,太子和四皇子爭斗多年,全然不顧老百姓的死活,這樣的儲君和新帝不該為嘉和朝所擁有,五皇子雖勢微,卻心系黎民百姓,你正值年少,若能去京城,還望你能助五皇子一臂之力。” 盛言楚神色復(fù)雜的看著衛(wèi)敬,他一直都知道義父是五皇子的人,但像今天這樣敞開天窗將話挑明…… 五皇子喝了水后臉色漸漸好了起來,斜斜的躺在軟塌上,優(yōu)雅的彈了彈被褶,姿態(tài)從容貴氣,對衛(wèi)敬道:“大人別逼盛秀才,盛秀才過了仲秋才十一,還是個孩子。日后有什么樣的打算端看他自己?!?/br> 衛(wèi)敬欲言又止,五皇子擺手讓他別說話,而對盛言楚道:“你也別慌,我不是睚眥必報的人,若你今后擇了明主,我自當(dāng)替你高興?!?/br> 盛言楚一時無言,他突然想撬開面前公子哥的腦子好生瞧一瞧,他跟了別的皇子,那他跟五皇子就是政敵,五皇子能放過他? 還替他高興,開什么穿越玩笑? 五皇子捧起瓷盞淺抿了一口水,居然溫柔的對著盛言楚笑了笑:“我不過是個病人罷了,衛(wèi)大人憐惜我的遭遇才將你引薦給我,若你不愿,我不強(qiáng)求的?!?/br> 說完,弱弱的咳了一聲,放下瓷盞將身子縮在被窩里,只留一雙深如幽譚的黑瞳無辜的看著他。 這、這是道德綁架! 盛言楚氣摔,然而面上卻不顯,靜了一會,方道:“自古父子同心,義父常說梅自珍玉潔松貞才華出眾,學(xué)生敬服良久,朝政上的事學(xué)生尚且不懂,這些天跟在義父身后倒也聽了不少言語。” 五皇子聞言眼睛一亮,盛言楚想了想,壯著膽子道:“學(xué)生行走科舉自是想報效朝廷匡扶明君,太子有外家,四皇子是中宮之子,兩人一個有權(quán)勢,一個有地位,而殿下您……” 五皇子無奈的笑開:“我什么都沒有,空有一個皇子名頭,盛秀才擔(dān)心的有道理,跟著我不如跟著太子或者四哥,但…只要父皇傳位的圣旨沒下來,那龍椅之上坐的是誰還真不好說?!?/br> 說罷,五皇子覷了眼默默點(diǎn)頭的盛言楚,瓷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滿意之色:“太子外族襄林侯近幾年愈發(fā)張狂,頻頻惹父皇氣不順,朝中彈劾襄林侯的折子每日從不間斷,然而父皇卻遲遲按著不發(fā),朝猜疑父皇忌憚襄林侯位于南域的百萬軍馬,實則不是,父皇在等?!?/br> “等南域戰(zhàn)事平定,等御史官認(rèn)識到襄林侯功高震主,等朝中大臣看出襄林侯的狼子野心……” 盛言楚默默的在心里補(bǔ)了一句:還要等太子長大,到時候太子身邊的人會告訴太子有關(guān)襄林侯欲踩著太子的肩膀坐上龍椅的事實。 太子豈會拱手相讓,勢必要跟外祖襄林侯一決高下,老皇帝就可以借著太子的手滅了心頭大患。 至于太子,不過是老皇帝的一顆棋子罷了。 老皇帝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太子登基,一來太子是淑妃之子,名不正言不順,二來太子身上流著襄林侯家的血,終歸是放心不下。 至于四皇子…… “四哥哪哪都好?!?/br> 休息了這么久,五皇子的氣色好了很多,大概是因為手中的熱水熏得,臉色紅暈的和常人無異,只聽五皇子娓娓道來:“四哥壞就壞在有皇后那樣的娘,宮中傳言,皇后不足月產(chǎn)子,四皇子身體卻壯的比足月的孩子還要好,父皇半信半疑,這些年對四哥的態(tài)度雖勝過我,但我冷眼瞧著父皇對四哥隱有捧殺之意?!?/br> 盛言楚輕哼一聲,可不嘛,明明立了太子還對四皇子寵愛有加,此事缺德到不僅朝臣有怨言,就連靜綏的小孩平日里都愛唱幾句調(diào)侃儲君的打油詩,什么‘朝廷有東宮,東宮有二子,一子在椒房,二子在華陽?!?/br> 椒房殿住的皇后,淑妃則在華陽宮。 四皇子哪怕剛開始沒有奪嫡之心,也會被這些人逼著去爭去搶,何況老皇帝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給了四皇子巨大的自信。 如果老皇帝真的想養(yǎng)廢四皇子,那四皇子也只會成為奪嫡之戰(zhàn)中的炮灰。 盛言楚好整以暇的看著躺在床榻上的五皇子,心道兩個勁敵都不堪一擊,難怪病歪歪的五皇子敢盯上龍椅寶座,有這種絕佳的外部環(huán)境,換做是他,他也會拼一拼。 “盛秀才考慮的如何?” 五皇子的耐性很足,見盛言楚直勾勾的打量他也不惱,狀似無意道:“剩下幾個皇子,年歲小的暫且不用擔(dān)心 ,至于大的……其實也成不了氣候。” 其他幾位皇子盛言楚有所耳聞,據(jù)說那幾位皇子…智商不太高。 也不知是藏拙還是真的傻乎乎。 說不定也跟五皇子一樣表面混賬,實則心有城府。 五皇子的話畢,屋子靜的連夜風(fēng)吹進(jìn)來都能聽到呼呼聲。 衛(wèi)敬腳尖輕輕抵了盛言楚的小腿肚,眼神示意盛言楚趕緊表態(tài),盛言楚頓了半刻,才緩緩開口:“學(xué)生定當(dāng)不竭余力追隨殿下,只不過……” “還只不過什么?”衛(wèi)敬在一旁干著急,“吞吞吐吐的像個什么樣!” “無妨?!蔽寤首訋退m(xù)話,“只不過什么?你只管說?!?/br> 盛言楚憨憨一笑:“只不過學(xué)生年幼且能力淺薄,未必能幫得上殿下的忙,當(dāng)然了,殿下用得著學(xué)生的地方,學(xué)生自當(dāng)竭盡全力做好?!?/br> 他是因為雪災(zāi)獻(xiàn)上御寒神器才得了五皇子的器重,總不能以后發(fā)洪水地龍翻身都找他吧?說真的,他本領(lǐng)有限。 “我當(dāng)是什么!”五皇子失笑,“你呀,果真如衛(wèi)大人所言古靈精怪。” 笑過后,五皇子正色道:“上刀山下火海有將士們?nèi)_鋒陷陣,盛秀才是文臣,只需幫我守住朝堂即可,父皇久不放權(quán)給我們這些皇子,我等只能求救于像你這樣的科舉書生。” 既然認(rèn)定五皇子,盛言楚便將心中的疑慮說了出來:“京城中多的是俊才,那些達(dá)官貴人的子嗣都比我好,為何殿下偏偏看中我?” 此言一出,五皇子撲哧一樂。 盛言楚:“?” 有這么好笑嗎?他就是想知道五皇子舍近求遠(yuǎn)的原因而已。 衛(wèi)敬拍拍盛言楚的肩膀,忍俊不禁道:“楚哥兒不會以為五皇子在京城和一幫紈绔子弟是真的打馬球逛花樓吧?” 盛言楚:“……” 也就是說,那些子弟早就被五皇子給收服了? 那鐘諺青說五皇子拿著魚線和一幫花花太歲當(dāng)街吊著路大小姐荷包的事豈不是故意演的一場戲? 既然這樣—— 盛言楚是好奇心害死貓,半開玩笑的問道:“那殿下和那位路大小姐?” 病中的五皇子直接將腰后的枕頭砸了過來,不悅的斥道:“小小年紀(jì)就敢肖想風(fēng)花雪月之事,還不快滾去讀書,日后若是落了榜,爺抽了你的筋做魚線!” 不明所以的盛言楚心底一陣發(fā)毛,夜里五皇子睡下后,從衛(wèi)敬那里才得知路大小姐長相奇丑,而五皇子卻是個十足的顏控。 顏控五皇子一覺醒來后,衛(wèi)敬早已去了貢院,盛言楚在那些侍衛(wèi)眼里依然是‘戴罪之身’,因此一大清早,盛言楚就被侍衛(wèi)拉來伺候五皇子用藥。 “殿下醒啦?” 盛言楚吹了吹碗里黑湫湫的藥,服侍五皇子喝下藥后,盛言楚突然笑了:“昨夜學(xué)生才知路大小姐——” “咳?!蔽寤首觿偤攘怂帲炖锇l(fā)苦說不出話來,只能拿眼神警告盛言楚不許再說一個路字。 盛言楚兩眼微瞇:“不過外頭倒是來了一位好看的姑娘,聽聞殿下在郡守府,大清早的就吵著要見一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