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李老爺子頗為滿意程春娘的懂事,擦擦嘴起身拍拍張郢的肩膀就出了鋪子,后邊跟上來的男人臨走前惋惜道:“郢哥兒看中的女人是個不錯的,可惜佳人無意,既如此郢哥兒還是早些準備準備離開這塊傷心地吧,回了京城自有張家替你cao持婚事。” “聽說你爺爺看中了兵部侍郎家一個遠方親戚家的姑娘,那姑娘未嫁夫君就得了病死了,姑娘性子忠貞,盤起頭發(fā)做了自梳女立志此生不嫁,后來你爺爺?shù)情T求了幾回,人家姑娘這才松口散了發(fā)髻,如今人已經(jīng)進京了,就等著你回家成親呢!” 任期不滿歸家竟是這個原因? 張郢臉上血色全無,由著身邊的黃正信扶著才踉踉蹌蹌的回了衙門,據(jù)說回去后窩在屋里半個多月都沒出門。 等張郢離開后,李家人才過來付吃飯的銀錢。 張郢提前回京意味著他娘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膽的防著衙門的人嚕啦啦的過來包場,想到這,盛言楚嘴角往上一揚。 “你也不想張大人做你繼父?”男人掏銀子的時候好奇的問。 盛言楚飛快的扒拉著算盤,笑眼瞇著:“客官說哪里的話,張大人是天上的月亮,我娘夠不著的?!?/br> 男人失笑,多看了盛言楚兩眼,忽道:“你跟我家大小姐倒合得來,她跟你一樣,喜歡拐著彎說巧話,旁人這樣叫陰陽怪氣,她不一樣,說起來從不傷和氣?!?/br> 盛言楚稱銀子的動作頓了下,剛想說點什么,只聽外邊傳來一聲暴言:“我看你這回往哪里跑——” 男人飛快的往門口跑,盛言楚略略看了秤砣,將多余的碎銀子拿起跟著跑了出去。 “銀子,找你銀子!”盛言楚跑的快,不一會就追上了男人。 男人驚了一下:“你小子跑的倒挺快。” 送還銀子,盛言楚笑著沒再追,而是立在原地看著李老爺子揮著拐杖指揮下人在熙熙攘攘的碼頭上逮著外曾孫女。 少女一頭短發(fā)飛揚,如果說在水里矯健如魚,那在地面上就跟獵豹一樣靈活,可再靈活的獵豹終究抵不過獵人們的團團絞殺,不一會兒,之前付賬的男人從后邊輕輕松松的將少女的衣領(lǐng)給提了起來。 李老爺子冷哼一聲:“從京城到靜綏,一路上只顧著逮你,上次說好了你再跑就罰你抄經(jīng)書?!?/br> 少女雙手合十可憐兮兮的咬著唇:“老祖宗你就放過我吧,我又沒跑遠,實在是船艙里太悶了我才劃著小船出來逛逛,您瞧,我還給你買了糖葫蘆——” 說著從身后拿出兩大串裹著甜膩膩糖精的糖葫蘆,討好的拽著李老爺子的衣袖:“老祖宗,你看,左右我沒跑遠,出去還惦記著你愛吃的糖葫蘆,你就饒了我吧,讓我抄書還不如讓我不吃飯呢!” 李老爺子蹙眉,看著外曾孫女笑靨如花的模樣,一時心頭涌上懷念,瞬間沒了責罰的心思。 “事不過三?!?/br> 李老爺子拿走一串糖葫蘆,又補了一句:“宓兒,你已經(jīng)十歲了,可不能再由著性子四處玩鬧,你娘是何等的將才,就因為閨中之時野慣了,以至于華家那幾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拿捏你娘的閨譽四處說事,你娘若當年在家做姑娘時性子柔順一些,何至于引得京城兒郎怕她不敢娶她,如此也就不會讓華家撿了個漏……” 說起慘死的孫女,李老爺子抹淚能說到天亮。 華宓君咬著糖葫蘆并不多話,只道:“娘遇人不淑,我不會的?!?/br> “你的婚事老夫自要好生把關(guān)。” 李老爺子疲憊的往船上走,邊走邊道:“說來你娘為何遇人不淑也是她自己做死,久居軍營那么多男兒郎她都看不上,偏偏喜歡白凈著臉的讀書人,那華家子老夫看一眼便知不是個安分的人,偏你娘非他不嫁,還求著皇上下圣旨,哼,若不是有那道圣旨在,老夫定要將華家人凌遲處死才好?!?/br> “娘是深情人?!比A宓君沒了吃糖葫蘆的心思,抬眸望著碧青的江水,淡淡道,“可惜我爹他——” “還喊爹?他配嗎?” 李老爺子激動的拿拐杖戳地:“那時候你才六七歲?。∷透夷媚闳ズ迦?,別跟我說什么美妾提的主意,當家的是他,他不點頭能同意把你送出去做、做——” 李老爺子猛咳了兩聲,佝僂著身子似老了好幾歲,華宓君慌忙蹲下身拍著李老爺子的背。 “老祖宗您別氣,為那種人氣壞了身子不值得?!?/br> 李老爺子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疼愛的孫女早早亡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總歸心里有一股郁氣散不掉,今日見到曾外孫女買來他最愛吃的糖葫蘆,不由又想起已經(jīng)離世的孫女,故而多說了幾句。 傷心事傷人心,李老爺子咳了幾下后不見好,華宓君冷靜的從懷里拿出藥,就著丫鬟遞過來的水給老爺子服下,吃了藥后,李老爺子臉色慢慢和緩。 “宓兒切記,你不能學你娘,日后嫁人得擦亮眼,斷不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br> 李老爺子不愧是教皇帝讀書的先生,說教起來就停不了:“你如今還未及笄,在老夫跟前尚且可以悶了就劃艘小船出去找樂子,煩了就跟叔叔伯伯過幾招,可再過兩年,你必須給老夫收斂,你娘就是前車之鑒,她那么好的人都躲不過婆家人指點她閨譽有失,你既看到了你娘的下場,就該引以為戒。” 華宓君扶著李老爺子往船艙里走,邊走邊順著老爺子的氣,莞爾一笑道:“我聽老祖宗的便是,等回了南域,我定會將針線活學起來?!?/br> “光針線活怎么夠!”李老爺子諄諄教誨道,“琴棋書畫也要提上來,你一個姑娘家整日里打打殺殺算什么回事?” 華宓君摸著短發(fā)欲言又止,李老爺子厲眼瞪過來:“你是你娘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你娘當初行軍是瞞著家里人的,事后你爺氣得半死,你可不許學她!你若是出了事,老夫怎么跟你娘交代?” 華宓君豪爽的抱拳作揖,笑著賊兮兮:“老祖宗只管放心…” 李老爺子半信半疑的睨了華宓君半晌,大手揪起華宓君半長的頭發(fā),嫌棄道:“還有你這頭發(fā),好好的頭發(fā)弄得跟雞窩似的,等回了南域,你給老夫好生蓄起來,所謂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 “……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注1】 華宓君揉揉短發(fā),笑得很痞:“華家人不是以孝道壓我回華家嗎?我只能斷發(fā)給他們,如此才能跟老祖宗回南域老家呀?!?/br> 看著外曾孫女英姿颯爽的短發(fā),李老爺子便是有千言萬語此刻也說不出半分責罵的話。 心緒百轉(zhuǎn)千回后,深嘆了一聲:“頭發(fā)斬給華家人也好,沒了牽掛此生咱宓兒就是我李家的孩子!” 華宓君重重點頭,笑著露出潔白的小米牙,李老爺子捋著胡子又罵了一句:“姑娘家家的,笑時張那么大的嘴作甚!” 華宓君倏地拿手捂住嘴,等李老爺子進了船艙,華宓君又恢復了之前笑哈哈的樣子,還用手指掰開嘴巴扮起小鬼的樣子。 因船還沒開,華宓君古靈精怪的模樣正好落到了在船邊迎客的盛言楚眼里,盛言楚只覺這姑娘膽子大的很,若沒猜錯,這孩子大抵就是少將軍的女兒吧。 能生出這樣活調(diào)皮的孩子的人……盛言楚突然對那位所嫁非人的少將軍有了微微好奇。 許是盛言楚的目光太過赤.裸,進艙前華宓君下意識的看過來,認出盛言楚就是那天在船上替她罵華家的少年后,華宓君驀地展唇一笑,眸如水杏靈悅妙人。 盛言楚沒想到華宓君還記得他,見華宓君對他友好一笑,便一手托著盛小黑的屁股,一手沖華宓君揮手告別。 華宓君歡樂的跟著揮手,絲毫沒有閨秀女子的扭捏。 等船開動后,之前在春娘鍋子鋪付賬的男人走過來看了一眼在碼頭上招呼客人的盛言楚,問華宓君:“宓姐兒知道他是誰嗎?” 華宓君回想起盛言楚在船上那段有關(guān)華家‘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說辭,望著已經(jīng)看不清人影的靜綏碼頭,嫣然一笑:“我當然知道他是誰?!?/br> “誰?” “是個別有風趣的小書生呀?!?/br> 第80章 【二更】 竟敢沾兔兒爺?shù)摹?/br> 官船開走后, 春娘鍋子鋪的忙碌終于歸于平靜,送走鋪子里最后一桌食客,日頭都已經(jīng)下了山, 盛言楚搬來一個杌子坐到了后院的大樹下。 晚風習習, 加之碼頭水多,入了夜后越發(fā)的冷人, 盛言楚披了件略厚的秋衣, 盛小黑則蜷縮成黑團窩在盛言楚的腳下,盛言楚攤開腿上的賬本,挑眉問趙譜:“這一個月賣鹵rou的賬竟有這么厚?” 靜綏縣的人什么時候熱衷吃鹵rou了? 趙譜搓搓手:“楚哥兒,你有所不知——” 指著站成一排的寧狗兒等少年,趙譜樂滋滋道:“我們腳程快, 半天的功夫就能將靜綏縣城的大街小巷給跑個遍, 跑完了縣城,寧狗兒和他弟弟幾人會劃船去對面縣城賣, 其他人則挑著擔子去城外的山莊跑, 一天下來,要賣好幾十斤的鹵rou?!?/br> 盛言楚咋舌,難怪他舅娘吃飯的時候一個勁的勸他多買幾口鹵rou的鍋, 就這樣幾十斤幾十斤的賣, 一口鍋當然不成。 趙譜作為幾個跑腿少年的頭頭,對有些事了如指掌, 對面縣城哪條街上的人喜歡吃鹵rou,哪條街上的人喜歡吃豬心肺等下水,他都能分得很清。 盛言楚邊看賬本邊聽趙譜說這一個月鋪子里發(fā)生的事,有大有小,小的他舅娘和舅舅給處理了, 唯有一件大事,其實也算不上大事。 “楚哥兒你走后,靜綏書院一個書生突然找上來了門,冷著臉不太好相處的樣子,他見你不在鋪子立馬就走了,一個字都沒留。” “知道是誰嗎?”盛言楚問。 趙譜:“我瞧著像是王家的童生,只不過那天天黑,我跟寧狗子回來的晚,他走得又急,剛好撞倒了寧狗子,我上前扶人,只略看了一眼他就甩開我跑遠了,后來程家舅舅說那人自報家門說是楚哥兒你的同窗,也不知道大晚上我有沒有認錯人。” “就是王家童生?!睂幑穬阂豢谝Ф?,“他外家有兩個舅子,姓蔡,那兩人前幾年經(jīng)常半夜去我家翻東西,蔡氏兄弟張狂不就是仗著王童生的身份嗎?” “王永年再怎么也只是個小小的童生,何至于蔡氏兄弟如此仗勢欺人……”盛言楚頓了一下。 寧狗兒身為靜綏本地人,立馬上前解惑:“這事有緣故的,王永年開蒙晚,當年才學了一兩年就下場科舉,沒想到一考一個準,竟拿了頭名童生回來,為此進了縣學。我爹他們說王永年是神童下凡,指不定過兩年就做了大官,因此誰也不敢得罪王家的人,蔡氏生的貌美,嫁給王永年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總之蔡氏在王家的地位是穩(wěn)住了,故而那蔡氏兄弟才敢在外頭借王永年的風頭亂來。” “哼,可惜王永年這些年止步不前?!?/br> “借口家中孩子小不能脫身,所以放棄了當年的院試,今年聽說是身體不好?” “你聽他胡說!”幾個少年七嘴八舌的說開,“他這幾年荒廢了學業(yè),是不敢下場!一旦去了郡城,考中了還好,若是沒中豈不是沒面子?” “就是就是,既然自己沒底,索性年復一年的推脫,不下場考誰也不清楚他如今的能耐有多大?!?/br> “這幾年,王永年見天的蹲在花樓吃酒,哪里還有清貴書生的樣子?” “別說他學問沒學扎實,我瞧著他那副身子也玩脫了,聽說王永年除了好美色,還——” 話說一半,寧狗兒擠眉弄眼的看著盛言楚。 盛言楚翻著賬本,頭抬都沒抬,嗤道:“你是不是又從外邊聽了什么亂七八糟的話?” 寧狗兒撓頭嘿笑:“還不是因為楚哥兒你長得細皮嫩rou好看,楚哥兒你跟王永年同在縣學,他沒對你動手動腳吧?” 盛言楚合上賬本,抬起頭瞪了一眼說話的少年:“瞎說什么呢,我跟他在書院連話都很少說?!?/br> 偶然遇見了,都是王永年厚著臉皮在后邊絮絮叨叨,他每回都沒給好臉色,后來王永年大概也瞧出他的厭惡,所以跟他說話的次數(shù)慢慢在變少,尤其是王永年莫名其妙的在他面前勸他遠離馬明良后,他跟王永年幾乎就沒有什么交流了。 正是因為兩人形同陌路,他才好奇王永年來碼頭找他的原因。 “楚哥兒你千萬別跟他搭腔。” 寧狗兒放低了聲調(diào),道:“我上回黑了天才回家,經(jīng)過巷子時遠遠的聽到巷子里有什么動靜,以為是貓沒當回事,誰知走近了些卻聽到…聽到……” 寧狗兒面紅過耳,扭扭捏捏的像個姑娘,倒是他身邊的兩個弟弟不知事的喊:“我哥說巷子里有兩人在做壞事!” 另一個弟弟搶著說:“還是兩個男的!” 話音一落,寧狗兒忙捂住兩個弟弟的嘴,臉蛋一陣發(fā)燙。 其余幾個少年驚呆了:“其中一個莫非是王永年?” 寧狗兒點頭,隱在黑夜下的臉紅彤彤的:“他們咳…行事的巷子是我歸家必經(jīng)之路,我只能退出來等他們出來了才進去,我瞧著真切,跟在王永年身后的人正是館里的兔兒爺?!?/br> “兔兒爺?”少年們傻了眼。 “我還以為坊間傳聞是假的,沒想到這王永年真的作風不正?!?/br> 在春娘鍋子鋪干活的少年大多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有些人之前連溫飽都成問題,哪里懂兩個男人在一起會如何如何,但城中有兔兒館,進進出出的男人和去花樓的男人一樣,一臉饜足。 因而寧狗兒一說王永年跟兔兒爺在一塊廝混,幾個少年頓時面紅耳赤。 “都娶了妻有了子嗣,為啥還…跟兔兒爺攪合到一塊?” “齷齪不堪!”趙譜徑直罵道,“男人再怎么風流也不能這樣無所顧忌,他還是個讀書人,平日里逛逛花樓便也罷了,竟敢沾兔兒爺?shù)纳碜??!?/br> 盛言楚比趙譜還嫌王永年惡心,猶記得有一回王永年在書院調(diào)侃他,非要他當面喊他哥哥什么的,如今想想就跟耄耋老人靠墻喝粥——卑鄙(背著墻壁)、無恥(沒有牙齒)、下流(粥往下流)【注1】 “大晚上的別說他了,掃興。” 盛言楚抬抬手中的賬本:“這一個月你們辛苦了,等會結(jié)了賬,我娘那有一些郡城帶回來的干果,你們都拿一些回去,就當鋪子仲秋賞給你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