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jié)
終于,中人停在了一條巷子前。 “盛舉人,就這——” 順著中人的目光,盛言楚往里邊看了眼,眼前這棟一進的宅院并不大,面朝城北主街,地理位置相對不錯。 推開老舊的木門,盛言楚往堆滿灰塵的抄手游廊上走,這棟一進院子設計的和上輩子的四合院差不多。 “叔,這宅子我咋瞧著陰森森的?”盛允南靠過來小聲的嘀咕:“屋里我剛去看了,嗬,一應家具竟都沒搬走,上面爬滿了蜘蛛網(wǎng)……” 盛言楚回望了一眼小院子,院中雜草從生,唯一的棗樹竟然歪了脖子,伸手觸碰棗樹時,盛言楚有注意到中人眼里流露出來的驚恐神色。 “這樹……” 結合盛允南所說得屋內情況,盛言楚臉色驟然不好起來,直接甩袖子往外走。 “盛舉人,”中人慌了下,跑出宅子攔住盛言楚,明知故問道:“您瞧不上這處,咱們再去看別的就是,何必冷了臉就走呢?” “您還在忽悠我,”盛言楚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反手指著身后宅院,“這宅子里邊從前發(fā)生了不少事吧?你將兇宅賣給我一個外地人,打量我年歲小不懂事好賺銀子?” 攏了攏大氅,盛言楚的語氣冷如寒冰:“生意壓根就不是這種的做法,若世上少一些像你這樣坑害客人的商人,商戶也不至于淪落成口誅筆伐的罪惡之徒!” 說著,盛言楚目不斜視睨著前方,大聲喊:“南哥兒,咱們另找中人看宅子!” “別呀,”中人急得跺腳,想追卻追不上盛言楚疾走的步伐,跑了兩步后只能在原地咒罵:“這都什么事!沒銀子還挑三揀四干什么?” 越想越氣,中人竟揚聲沖盛言楚的背影破口大罵:“在我跟前擺什么臉子,不就一個舉人嗎?京城滿大街都是官爺,誰稀罕你一個舉人?” “拿不出銀子還嫌這嫌那?哼,要么說是外地來的呢,窮鬼一個!” 還有更難聽的話,盛言楚對此充耳不聞,但盛允南聽不下去了,擼起袖子就要往回沖。 盛言楚沉下聲音,不虞道:“瘋狗亂吠罷了,你理他做什么?” 盛允南不甘心的瞪了一眼猶在那罵罵咧咧的中人,氣憤道:“買賣不成仁義在,他怎么能這么無賴,好歹叔是舉人呢!” 盛言楚拉起盛允南往巷子外邊走,自嘲一笑道:“你沒聽他說嗎?舉人在京城算不得什么。” 盛允南還是氣不過,抓起地上的積雪團成一個大雪球,照著中人的臉狠狠砸去,好巧不巧砸進了中人張大的嘴里,中人一噎,一不小心吞了一大口雪進肚,滑稽的模樣逗著盛言楚撲哧一樂。 出了巷子,兩人漫步在城北主街上。 出來太久,盛言楚便是戴了毛絨手套,五指依舊冷冰冰,他可不想手指上長出凍瘡,便帶著盛允南進了街口一家姜棗茶攤子。 冬天喝姜棗茶能暖胃,攤主聽出盛言楚的口音,見盛言楚裹成球坐在那還瑟瑟發(fā)抖,忍俊不禁道:“您是南方人吧?” 進了京城后,盛言楚有意識的學說京腔,沒想到還是被攤主一眼識破。 攤主是本地人,但比那勞什子中人對待外地人要好很多:“我家這姜茶攤子可是百年老字號,連京城的官爺都好我家這一口——” 攤主cao著京城的口音,一邊給盛言楚上茶端芋頭糕,一邊絮絮叨叨的夸自家的攤子。 盛言楚捧起熱熱的姜棗茶喝了一口,一抬眸,卻見攤主早就將芋頭糕蘸好了白糖放到了他嘴邊:“您第一回 來,怕是不知道這芋頭糕的吃法,我給你蘸了一塊,您嘗嘗?” “我,我自己來就成?!笔⒀猿δ弥咏舆^芋頭糕。 攤主過分熱情,非要喂盛言楚吃,兩人你推我搡鬧出的動靜一下吸引了攤子里客人們的目光。 “后生你就著他的手吃一塊吧!” 旁邊桌上的客人笑喊:“打你一進來我們就瞧出你是讀書人,這會子上京的面生讀書人,大抵是下場科考的?!?/br> “咱們京城吃芋頭糕有講究,若來這吃得人是趕考的書生,店家親手喂他一塊芋頭糕,寓意此子來年步步高升前程似錦吶~” 店家不嫌手酸,舉著筷子笑呵呵:“我今年六十好幾了,經我手喂出來的進士老爺不說千人,怕也有上百號了?!?/br> 盛言楚聞言翹起唇角,忙半蹲著身子用嘴鉗走筷子上糯嘰嘰的芋頭糕,咽下去后,盛言楚對著攤主笑著拱手:“勞你請我吃芋頭糕,晚輩嘴笨,就祝您家姜茶攤子年年昌隆歲歲興旺?!?/br> “得嘞~”攤主大笑出聲,將白毛巾往肩上一搭,學著讀書人的模樣給盛言楚作揖。 一時間,姜棗茶攤笑語不斷,氣氛融洽。 “盛小弟?”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厚重的布簾外響起。 盛言楚聞聲望去,布簾倏而被撩開,映入眼簾的男人臉龐喜得盛言楚忙走上前。 “修賢兄?你怎會在這?” 夏修賢一進來,攤主和鋪子里幾個??途o跟著上前問好。 “夏大人這是下衙了還是出來散心?” “還是老樣子,一盞子姜棗茶,三塊芋頭糕?” 夏修賢點頭應是,略過眾人大步地往盛言楚跟前走。 一靠近,夏修賢疲倦的面龐上閃過絲絲喜悅。 兩人擇窗落座后,夏修賢愧疚地嘆了口氣:“這幾天翰林院通宵達旦的撰寫祝文、諭祭文,我一時脫不開身,今日見到外頭街上涌入不少生面孔,這才恍惚想起你要上京的事,著人去前大門打聽,卻遲遲沒你的消息……” 兩人分開才兩年多而已,夏修賢竟瘦得額頭青筋都跑了出來,再瞧眼瞼下邊兩大塊青黑的印記,盛言楚暗自搖頭憐惜,看來夏修賢在京城過得并不如意。 “不打緊?!笔⒀猿种赴淹嬷g的荷包穗子,輕笑道:“我料到你這段時日要忙翰林院的事,所以我暫時先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原是打算等天晴朗了再去找你,不成想咱們在這碰上了?!?/br> “我家就在這后邊巷子?!?/br> 夏修賢指了指后面,斜靠在窗邊:“每回心煩的時候,我都會來這喝盞姜棗湯……” 似是覺得喜相逢時說這種喪氣話不要好,夏修賢抹了把臉,失笑道:“讓盛小弟看笑話了?!?/br> 望著從前那個肆意張揚的公子哥變成如今這幅暮氣沉沉的模樣,盛言楚心里屬實不是滋味,躊躇片刻方問道:“修賢兄在翰林院到底過得如何?” 這兩年,盛言楚和夏修賢通了無數(shù)封信,每回盛言楚都會過問夏修賢在翰林院的近況,夏修賢總會回‘尚可’。 在盛言楚眼里,夏修賢說‘尚可’,那就真的還可以。 可現(xiàn)在一瞧,夏修賢實打實的在撒謊。 夏修賢干瘦的雙手痛苦地捂住臉頰,好半天才啞著嗓子道:“盛小弟…京城并非咱們往日想得那般好,我先前一貫以為京城包容萬千,我等小地方科考過來的書生能在此地大展拳腳…直到我進了翰林院后,我才發(fā)覺我這想法有多可笑……” 盛言楚咬了顆茶中的紅棗,去了核的紅棗在姜茶中煮沸多時后會泛苦味,盛言楚眉頭沒皺,徑直將一顆苦澀的紅棗嚼進肚子。 “我那一批庶吉士大多跟我一樣,家中尚且富足,”夏修賢胸口一悶,想了想索性將自己的難處都跟盛言楚說了。 “我在信上跟你說,我在翰林院的日子尚可,其實這話一點都不假。” 盛言楚靜靜聽著,夏修賢續(xù)道:“這話是相教于同僚說得。去年有一個與我同出南方的同僚??苯涹鄣涠Y文書時犯了小錯,你猜怎么著,侍讀學士潘才潘大人竟將他吊在翰林院大門口鞭笞了三十下?!?/br> 旁聽的盛允南嘶了口冷氣:“吊在大門口?咦,好丟人吶……” 夏修賢苦笑:“犯了錯事打罵合該受著!但潘才…但潘大人是借著此事公報私仇!那經筵典禮文書的??痹静皇俏夷峭咆撠煹氖?,潘大人突然將文書遞過來,我那同僚熬了三個通宵才將一份從未經手過的文書??焙茫闶欠噶诵″e指出來就是了,潘大人何必要那般羞辱他?” 嘆了口氣,夏修賢自問自答:“歸根結底,是因為報復。我那同僚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嫡親meimei,一日來翰林院送東西給兄長,正巧被潘大人撞見了,潘大人找上同僚,說要納他meimei為妾,…可他那meimei早就屬了人家了!” “為了嫡妹不落入潘大人手中,同僚草草的將嫡妹嫁了出去,潘大人得知此事后,冷了我那同僚一月有余,后來……后來就出了校勘經筵典禮文書的事……我那同僚不堪此等折辱,竟尋了短見?!?/br> 盛言楚聽得心一揪:“救回來了嗎?” “救是救回來了,只是——” 夏修賢大手捏了把自己的脖頸,艱難地喘氣:“他這兒落了道深深的疤痕,嗓子徹底壞了,之前在翰林院他最愛和大伙說笑,如今幾天蹦不出半個字。” 盛言楚不由自主的跟著摸摸自己的脖子,心酸道:“他變成這幅模樣,想來明年開春留館留不成了吧?” 夏修賢悶悶點頭:“翰林院有潘大人在,他便是能留下來恐怕也不想留,糟心人糟心事一堆,他留在翰林院找苦受作甚?還不如早早遞了折子外放做個小官。” “修賢兄你呢?”盛言楚雙目微闔睨著盞中水里輕顫的姜片,復又問道:“修賢兄日后可還想留在翰林院?” 其實盛言楚想說既然這么累,不若外放出去,去六部做主事也好,或是去地方做縣令也好,總比呆在壓抑的翰林院要好。 但這種人生大事,盛言楚不想插手太多,一旦夏修賢聽了他的建議遞折子外放做官,日后若是混得好,兩人自然能嘻嘻哈哈的再次相見,若混得還不如翰林院呢?屆時好友成仇敵也不是不可能。 夏修賢如鯁在喉,他已經好久沒有跟朋友閑在茶館聊翰林院的事了,今日碰上昔日好友,夏修賢一時沒把控住心里的傾訴欲才說了這些雜七雜八的瑣碎事,本以為會聽到盛言楚厲聲勸他離開翰林院的話,熟料盛言楚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 不說也好,說了他更焦心。 “我自然是想留在翰林院的。”夏修賢如實說,“翰林院的上司并非都像潘大人這般睚眥必報,戚尋芳戚大人就十分的友善?!?/br> 說到這,夏修賢露出了進姜茶攤以來第一個歡愉的笑容。 “戚大人主持咱們郡鄉(xiāng)試歸來后,曾當著我等庶吉士的面對一盛氏學子贊不絕口,我一聽便知那人是你,后來一打聽才知道戚大人顧及你是衛(wèi)大人的義子,他們二人都是咱們郡的鄉(xiāng)試官,為了不落人口實,戚大人才沒收你做他帳下的學生。” 盛言楚對戚尋芳的印象很不錯,笑道:“戚大人用心良苦了,鹿鳴宴上戚大人一口氣收了鄉(xiāng)試經魁余添以及昌余書院的裘和景兩位不可多得的大將,說起來這兩人并不比我差多少?!?/br> 經魁余添是誰,夏修賢并不感興趣,令夏修賢不喜的是‘昌余書院’四字。 “這昌余書院竟也有好苗子?” 盛言楚曾在信里和夏修賢激情斥責過‘縣令吳記販賣秀才文書給昌余縣’的事,受盛言楚字里行間的影響,故而夏修賢對‘昌余書院’十分憎恨。 想起鄉(xiāng)試期間昌余書院對靜綏書院那副小心翼翼呵護的姿態(tài),盛言楚嘴角上揚,將那日他在深林水池中偷聽到的話和夏修賢說了。 夏修賢樂得握拳抵唇發(fā)笑:“一群憨貨……” “若有人真要害咱們靜綏,他們昌余書院能替咱們擋???嘁,陰謀陽謀無處不在,躲不干凈的?!?/br> 盛言楚將胳膊搭在椅把上,直盯著夏修賢,興味道:“話雖如此,但事在人為。西山書院的事不用我多說,想必京城前段時間傳開了吧?” 夏修賢點頭:“兵部左侍郎女婿周松涉嫌謀害貢院秀才一案,早在九月底就被朝廷革職下了大牢,臨朔郡那邊人證物證具在,周松賴不掉罪名,如今刑部已經下了定奪,將在十一月中旬斬殺周松?!?/br> 遲疑了下,夏修賢定定的看向盛言楚,不由忠告一聲:“斬殺周松,斥責兵部左侍郎大人的圣旨是翰林院草擬,翰林院的人那幾日都在說衛(wèi)大人這一狠招斷送了周松的性命,那他義子勢必要成為侍郎大人的眼中釘……盛小弟,你可得當心啊?!?/br> 盛言楚斂起笑容,薄唇抿成一條線,良久方道:“多謝修賢兄提醒,這樁事我一直留心著呢。周松問斬日子漸近,想來那位侍郎大人此刻沒心思找我的茬,怕就怕他秋后算賬,屆時擾了我的會試……” 夏修賢肅了神色:“暗箭難防,此事你在暗他在明,還真是棘手…如今只盼著衛(wèi)敬衛(wèi)大人開春能從臨朔郡調到京城了,只要衛(wèi)大人在京城,想來那侍郎大人不敢將你如何?!?/br> 盛言楚拿著瓷蓋不緊不慢地波動盞中的姜片,淺啄了一口后,輕笑罵道:“瞧你這話說的,似是我遇上事都不能自己獨當一面了?” 夏修賢怔松一下,旋即笑開:“有樹給你乘涼你就夢里樂吧,像我這樣孤身一人在翰林院打拼的,最為受罪,你瞧瞧我的手——” 說著,夏修賢將右手小拇指側邊翻過來給盛言楚。 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黃繭,盛言楚倒抽涼氣:“你這手怎么了?可別說是在翰林院磨出來的?!?/br> 寫毛筆字手要抬高,不會像上輩子那樣寫字蹭到一手的灰。 夏修賢緩緩搓著老繭,語音輕顫:“我們庶吉士平日沒有機會觸碰朝廷機要文書,為此大人便安排我們去藏書館稽查史書,那些書老舊破爛,常年積壓在館中無人問津,書一翻開,霉味自然少不了,令人作嘔的是里邊的書蟲……我們拿著筆不好做大動作,唯恐墨水滴到書上,便只能用手腹去碾壓書蟲,日積月累,這手自然就落了一層厚繭。” “叔常說你們讀書人最金貴的就是一雙手……” 盛允南坐在旁邊聽了半天的話,實在忍不住了,“都這樣了,夏大人還呆在翰林院作甚?做官不是為了過好日子嗎?翰林院處處折磨您,換做是我,我早就——” 話還未落地,盛言楚一個板栗子就敲了過去,盛允南嗷嗚一聲捂住腦袋瓜:“叔,你打我干嘛?” 盛言楚板起臉,硬邦邦的責罵:“翰林院是養(yǎng)才儲相之所,是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之地,你不懂瞎摻和什么?” 盛允南哀怨的低下頭,夏修賢忙打圓場:“其實他說得未必不是對的,外人覺得翰林院好,實則我們這些庶吉士多少都有怨言,但天下從來就沒有輕松的事,熬著熬著說不準能熬一碗鮮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