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暮言似乎并沒有在劉毅的警覺中有任何收斂的意思,如同曾經(jīng)毫不避諱對王殷成的興趣一樣,現(xiàn)在在劉毅面前說起高衍時的神色依舊十分坦然。

    謝暮言站在劉毅身前，側(cè)身遠(yuǎn)遠(yuǎn)看著高衍,對劉毅笑道：“我不得不承認(rèn)，你和劉恒的眼光一樣好,高衍顯然是比高環(huán)宇更好的選擇?！?/br>
    謝暮言說得有恃無恐慢慢悠悠，似乎和劉毅就是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口氣都是那般自如,神色間更是一副自來熟的樣子：“這個世界上平和的人很難聰明，聰明的人一般都是激進(jìn)派，像高衍這樣即聰明又敏銳，執(zhí)著又淡定的人可是稀有品種?！?/br>
    謝暮言評價高衍的話就好像是一個認(rèn)識高衍很久的老朋友一樣，語氣間多為欣賞又帶著一點惋惜，勸慰道：“所以劉總你看，像高衍這樣的人，人人都想遇到，劉總比其他人幸運，最先遇見了高衍。”

    劉毅一直站著，順著謝暮言的視線去看高衍，對謝暮言的話不做任何評價和回復(fù)，轉(zhuǎn)眼看謝暮言的時候，謝暮言已經(jīng)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這樣的話從別人嘴里聽到，劉毅一般也不做他想，只當(dāng)成是恭維的好話，但是從突然冒出來的謝暮言嘴里吐出來，劉毅自然會很警覺。

    內(nèi)展結(jié)束之后劉毅和高衍一前一后走出來，胡煉剛好開車到門口。

    劉毅和高衍上車，劉毅還坐在后面高衍坐副駕駛，劉毅沉默中從后面看著高衍。

    胡煉隨口問高衍道：“今天怎么樣？”

    高衍回道：“一般?！?/br>
    胡煉笑道：“一般的意思是什么？”

    高衍轉(zhuǎn)頭道：“展品很普通，并沒有特別有價值的東西?！?/br>
    胡煉道：“我還一直以為，在鑒賞家的眼里所有的古董都代表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什么的……”

    高衍道：“科技有優(yōu)劣價值，古董也是一樣，標(biāo)準(zhǔn)都是人給的。”

    胡煉不太聽得懂，但還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胡煉開車把高衍送回去，轉(zhuǎn)頭要送劉毅去一個房展會。

    高衍回去的時候宋明正在做午飯，看到高衍回來的時候吃了一驚，道：“內(nèi)展這么快？”

    高衍道：“展品不多?！?/br>
    宋明腦袋縮回廚房，繼續(xù)做飯，道：“你去看看你家寶貝！看他這會兒有沒有在撕紙！”

    高衍走回房間，果然看到主臥地上一堆被撕得亂七八糟的餐巾紙衛(wèi)生紙什么的，冬冬一個人坐在地毯上拿著積木玩，周圍也是一堆被抽出來的紙巾。

    高衍站在門口皺了皺眉，冬冬聽到腳步聲抬頭，睜大眼睛喊了一聲：“爸爸！”

    高衍走進(jìn)去，蹲到冬冬面前，皺眉道：“冬冬又不聽話了么？爸爸不是說過不可以撕紙么？”

    冬冬撅了撅嘴巴開口就要爭辯，但高衍的臉色卻奇差，根本不像是平時唬著臉的樣子，冬冬感受了高衍和平時不太一樣的周身氣壓，張了張嘴巴最后還是沒有爭辯，畏縮地低下了頭，只抬眼鏡時不時觀察高衍的表情。

    高衍架著冬冬的咯吱窩把冬冬從房間抱到客廳沙發(fā)上，面對著冬冬蹲下來，一本正經(jīng)看著孩子嚴(yán)肅道：“冬冬，爸爸今天必須和你說清楚！”

    冬冬抿著嘴巴看著高衍，點了點頭，眼神濕漉漉的。

    高衍道：“冬冬以后不可以隨便亂喊人知道么？叔叔是叔叔，不是爸爸，絕對不可以亂喊知道么？”

    冬冬委屈道：“爸爸在說什么呀？！”

    高衍握著冬冬兩只小爪子，正色道：“爸爸只有一個！冬冬以后不可以喊別人爸爸知道么？”

    冬冬濕漉漉的小眼睛盯著高衍，小腦袋瓜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爸爸在說什么，孩子心想他從來沒有亂喊人呀，爸爸在說什么呀？他也沒有亂喊爸爸呀！但孩子還是很聰明，高衍的那句“爸爸只有一個”很快讓冬冬反應(yīng)過來高衍的意思。

    冬冬有些委屈，他想他又沒有喊錯，明明沒有喊錯。爸爸是爸爸，二爸爸也是爸爸！爸爸怎么會只有一個？明明是爸爸說的他有兩個爸爸的！

    冬冬委屈得眼睛都紅了，手被高衍握著掙扎不開，扭著身子踢了踢小腿想要讓高衍松開，卻硬是不開口，抿著唇憋著一口氣，整張小臉很快漲得通紅。

    高衍趕緊去摸孩子的臉，“冬冬！冬冬！”

    冬冬還是不開口，掙扎著憋著一口氣就是不說話，嘴角向下彎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高衍急忙站起來去抱孩子，冬冬卻拿小胳膊推著高衍，張嘴哭道：“爸爸騙人！爸爸騙人！！冬冬明明有兩個爸爸！兩個爸爸！”

    冬冬邊哭邊扭著身子在高衍懷里亂動，似乎想要掙扎開高衍，不要高衍抱著。

    高衍心疼得不行，皺著眉頭抱著冬冬，把孩子的兩條揮著的小胳膊攏在自己懷里。

    冬冬哭喊了兩聲卻再也不肯開口，眼淚大滴大滴往下落，也不去看高衍。孩子的心性非常簡單，高興就笑不高興就不笑難過傷心就哭，冬冬也會哭，只是哭得頻率沒有一般孩子那么高。但冬冬倔強(qiáng)的性格也不知隨了誰，哭基本都是默不作聲的哭，推拒大人的懷抱自己一個人默默掉眼淚，也不喊也不叫甚至不拿眼睛去看人。

    高衍在這個問題上不想退步，但冬冬這么一哭高衍實在沒轍，心疼得不行，冬冬不停拿手推著高衍高衍卻不放心孩子，哄著冬冬：“冬冬不哭，看爸爸，冬冬來看爸爸，冬冬乖爸爸呼呼，呼呼就不哭了。”

    冬冬小臉憋著通紅，一開始只是拿手去推高衍，最后整個身體都在高衍懷里扭，小腿也提來提起，臉色越漲越紅，終于哇一聲哭了出來。

    宋明還圍著圍裙，從廚房里跑出來：“怎么了怎么了？冬冬怎么了？”

    高衍看著冬冬潮紅的小臉，覺得不對勁，趕緊拿自己的額頭去貼冬冬的額頭，皮膚觸碰上的瞬間嚇了一大跳，冬冬的額頭非常燙，高衍轉(zhuǎn)頭對宋明道：“去叫車！”

    宋明立刻反應(yīng)過來冬冬應(yīng)該是又發(fā)燒了，圍裙都沒摘，穿著拖鞋就跑下樓。

    高衍把孩子放在一邊沙發(fā)上，低頭彎下身在冬冬耳邊低聲哄道：“冬冬乖，爸爸不抱了不抱了?！?/br>
    冬冬身體蜷著，抱著自己的膝蓋還在哭，終于漸漸安靜了下來，但臉色還是病態(tài)的潮紅。

    冬冬安靜下來之后高衍跪在沙發(fā)邊上仔細(xì)看著，孩子滿臉都是眼淚，哭就是實打?qū)嵉目?，根本不是嚎嗓子干哭，眼睫上都是眼淚水。冬冬慢慢閉上眼睛，哭泣抽搐時身體一抖一抖，高衍仔細(xì)看著，拿手試探著去拍孩子的背。冬冬身體還是一抽一抽的，高衍拍著冬冬的背順氣哄著，沒過多久冬冬的反應(yīng)果然平穩(wěn)了很多。

    高衍這個時候急忙抱起冬冬沖出門口，冬冬閉著眼睛趴在高衍肩頭上，小眉頭皺著，在高衍就要走出樓梯口的時候突然張口，在高衍耳邊小聲道：“爸爸，我疼！”

    就好像心臟被人猛的一擊一樣，高衍握了握雙拳，緊緊摟著孩子，在冬冬耳后親了親，心里絞著，道：“冬冬忍一忍，等會兒就不疼了，等會兒就不疼了?！?/br>
    冬冬沒有回答高衍，只趴在高衍肩頭上，很快一張小臉就白了。

    宋明攔了一輛的士等在門口，高衍抱著冬冬跑過去，宋明道：“你先過去，我回去拿錢包關(guān)門?！?/br>
    高衍抱著冬冬上車，的哥轉(zhuǎn)頭一看孩子小臉已經(jīng)白了，趕忙速度飆到110朝醫(yī)院的方向趕，一直開到醫(yī)院門診大門口，最后連錢都沒要高衍付，讓高衍趕緊抱著孩子進(jìn)醫(yī)院門。

    護(hù)士把孩子抱走的時候高衍整個人又有一種放空的感覺，在大廳里頓了幾秒鐘，周圍的場景突然有一種天旋地轉(zhuǎn)的陌生感，幾秒之后匆忙的腳步聲響在耳畔，高衍才急忙跟上護(hù)士的腳步。

    冬冬被放到一副幼兒擔(dān)架推車上，護(hù)士轉(zhuǎn)頭看高衍孩子的基本情況，高衍冷靜的解釋了幾句，冬冬在這個時候慢慢睜開眼睛，身體依舊側(cè)躺蜷縮著，眼神卻有些散，朝四周看了一眼，小聲哼哼道：“爸爸，好疼！”

    冬冬說完這句話之后就被護(hù)士推進(jìn)了監(jiān)測室，高衍被攔在門口。

    所有的場景都好像是一個又一個連接在一起的慢鏡頭一樣，冬冬緩緩睜開的眼睫，推開的病房大門，推著擔(dān)架車進(jìn)病房的小護(hù)士，跟在后面面色沉靜腳步穩(wěn)健的醫(yī)生，還有推車和地磚反射出來冰冷的光……所有的場景都好像蒙上了一層水膜，拉開長長的剪影，最后變成了一把鐮刀，一下一下擱在高衍的心臟上。

    高衍四肢漸漸麻木冰冷，默默看著那道緊閉的大門，一步都邁不開。

    他腦子里不停閃著冬冬趴在自己肩頭，小聲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爸爸，好疼?！弊詈蟮漠嬅嬗侄ǜ癯啥煌七M(jìn)檢測室時虛弱睜開的雙眼。

    爸爸，好疼，好疼呀，爸爸……

    高衍最后近乎崩潰地蹲下。

    劉毅到醫(yī)院大廳的時候胡煉也跟著，他們接到電話的時候劉毅和胡煉正在參加一個房展會，劉毅最近有再買一套房子的打算。無疑醫(yī)院的電話讓劉毅急匆匆拋下所有，一路飆車趕了過來。

    胡煉快步跟在劉毅后面，理智尚存，想了想，小聲提醒一句道：“冬冬身體本來就不好，不是高衍的錯?！?/br>
    劉毅沒有回應(yīng)。

    冬冬那個時候已經(jīng)被轉(zhuǎn)到了住院部的14樓，劉毅和胡煉趕過去的時候正看到高衍側(cè)對著他們靠墻垂眸站著，似乎是感覺到腳步聲，抬眼側(cè)頭看了過來。

    劉毅的腳步一頓，高衍就和往常一樣，用一種平和的眼神朝他們的方向看著，似乎一點都不吃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遇到劉毅和胡煉。

    劉毅面色冷峻的走過去，就好像剛剛猶豫頓住腳步的根本不是自己一般。

    胡煉卻在幫自己老板想著該怎么解釋他們莫名其妙的出現(xiàn)。

    劉毅走到高衍面前看著高衍，高衍站直，平靜道：“冬冬沒事?！?/br>
    胡煉一愣，劉毅卻道：“以前也有過？”

    高衍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點點頭，道：“會很突然的發(fā)燒頭疼，免疫力下降?！?/br>
    高衍的敘述很簡單，口氣相當(dāng)平和，但劉毅卻不想從高衍嘴里聽到這樣的語氣和這樣簡單的話！劉毅想知道更多，錯過的三年他沒辦法去追悔什么，但他還是想從高衍嘴里知道更多孩子的事情，而不是這么簡簡單單兩句話。

    但高衍說完之后再不開口了。

    劉毅不安煩躁的朝病房內(nèi)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床腳和房間內(nèi)的擺設(shè)，醫(yī)生護(hù)士還在病房里。

    胡煉這個時候疑惑地看向高衍，高衍抬眼和他對視，似乎對他們的到來一點都不驚訝，就好像理所當(dāng)然半點不吃驚。胡煉驚覺有什么不對勁。

    高衍說孩子沒事，劉毅多少還是放心了，但心里還是提著吊著難受，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好像有一樣讓自己無比牽掛的人，他想碰碰不到，明明離得很近，卻還是那么遠(yuǎn)那么遠(yuǎn)。

    劉毅轉(zhuǎn)身看著高衍，高衍重新靠回走廊墻壁上，面色沉靜如水，一點波瀾都沒有，眼里也是一樣，只是看劉毅的眼神是真真正正變了。

    胡煉或許看不出來，但劉毅看出來了。

    劉毅是聰明人，高衍也是，兩個聰明人面對面站著的好處就是，誰都不用費解去猜對方的心思而疑惑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確。所以當(dāng)兩人視線對上的時候，似乎有些真相在無言中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只是誰都沒有說出來而已。

    劉毅看著高衍，幾個小時候之前他剛剛對面前的人有了新的認(rèn)識，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永遠(yuǎn)摸不透眼前的人。劉毅看人一直很準(zhǔn)，他能看清楚很多人，他上面的人他下面的人，但似乎唯獨高衍是個異類。

    空氣似乎都凝固住了，氣氛一時也很尷尬，胡煉道：“孩子沒事就好，高衍你放寬心放寬心。”

    高衍卻道：“我習(xí)慣了?！?/br>
    是的，習(xí)慣了，這樣的狀況在過去三年里發(fā)生了多少次高衍都快不記得了，從最開始孩子還在襁褓里只會哇哇哭，到現(xiàn)在三歲多難受的時候會說“爸爸我疼”的這期間，足夠高衍建設(shè)一個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

    高衍不是女人，他足夠執(zhí)著淡定，知道面對這樣的狀況時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他更加知道當(dāng)孩子說“爸爸我疼”的時候，除了心疼和難過之外，他也應(yīng)該足夠強(qiáng)大。如果他不夠強(qiáng)大，幼小的冬冬應(yīng)該怎么辦？他不是女人，也不能像一個女人一樣在面對痛苦時表現(xiàn)出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他只能給自己撒一把鹽，讓自己疼的時候清楚的看清自己面前的方向。

    在不被高家承認(rèn)的那二十多年里高衍已經(jīng)變成了足夠冷靜的男人，而在冬冬出生后的這三年里，高衍更加清楚并且一次一次不斷提醒自己要變得更加強(qiáng)大更加冷靜自制。

    然而對劉毅來說，高衍和冬冬的這三年于他卻是空白一片。他在另外的城市過著另外的生活，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而現(xiàn)在高衍的一句“我習(xí)慣了”讓劉毅心中一片血淋淋，高衍似乎在用另外一種方式提醒著他，無論他做什么，他都無法追上那三年，他什么都不是！

    是的，高衍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劉毅，他什么都不是！

    22、更文 ...

    胡煉覺得氣氛不太對,默默退散離開了。

    而劉毅在短暫的詫異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高衍到底是哪里不太對勁了。

    有些人的堅強(qiáng)是真的內(nèi)心獨立強(qiáng)大,而有些認(rèn)得堅強(qiáng)卻是因為長久生活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被逼出來的,前者是劉毅,后者是高衍。

    高衍看著劉毅，長久沉默之后垂下了眼簾,掩去了神色，靜靜靠在墻上。

    劉毅站在高衍幾步遠(yuǎn)的地方,能夠看到高衍臉上一閃而逝的疲憊。

    醫(yī)生和護(hù)士從病房里走出來，高衍很快站直，醫(yī)生并不認(rèn)識劉毅,只看了一眼劉毅，對高衍點點頭道：“進(jìn)去看看吧?！?/br>
    高衍急忙抬步越過劉毅走進(jìn)病房。

    滿眼的白色中，高衍看到冬冬靜靜躺在病床上，小臉不似剛剛那般慘白，卻帶著點病態(tài)的潮紅，眼睛閉著，睫毛好似惴惴不安的蝶翼一般動著，似乎睡得非常不安。

    高衍走到病床邊上蹲下，抬手摸了摸冬冬的小臉，輕聲道：“冬冬？”

    高衍靜靜蹲著，沒過一會兒冬冬就慢慢睜開了眼睛，轉(zhuǎn)著黑色的眼珠子一眼看到了高衍，張嘴小聲喊了一聲：“爸爸，”

    高衍眼眶很快紅了，轉(zhuǎn)頭看了眼冬冬輸液插針的小手，手伸過去卻不敢碰，生怕會弄疼孩子，道：“冬冬還疼么？”

    冬冬嘴巴一抿豆大的眼淚滾落了下來，搖了搖頭道：“爸爸我不疼的……真的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