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這興替，說大是一個國家，說小，也可以是一個人，一個家族。

    歷史上那么多盛極一時的后戚母族，能夠得到善終的能有多少。

    要說趙家自己不知道自己走到極盛就會轉(zhuǎn)衰，那是不可能的。

    趙太后想要依靠控制皇帝，想要依靠吳王來牽制李閣老，這些都不過是想要將趙家的榮耀延長罷了，想要一直保住趙家，這是很難的事，即使?jié)h朝有王莽篡位，但王莽的結(jié)局也并不好。

    皇帝并不是一個傻子，不是昏君，他總有一天能夠上位，趙家恐怕現(xiàn)在因此已經(jīng)慌了，鉆入權(quán)勢里的人，即使能夠清楚情勢，也會身在其中身不由己。

    趙致禮從小生活在趙家這權(quán)勢鼎盛之家，恐怕也是看得清楚的，所以在趙家要和吳王聯(lián)姻之時，他才這么不知所措和煩躁。

    季衡道，“很多人處在權(quán)勢之中，都會被權(quán)勢迷花了眼，即使清醒的，也為情勢所迫，覺得沒有辦法走回頭路，不過，你現(xiàn)在還是嶄新的，路在你跟前，你還能夠選擇，如果你徹底走進(jìn)去了，想要轉(zhuǎn)圜，我覺得那時候，才更加艱難。”

    趙致禮看著季衡，道，“你果真是知道的。”

    季衡對他笑了笑，“和你相交時間也不算短，我怎么會一點不了解你?！?/br>
    趙致禮點點頭，說，“雖然的確如你所言，但是現(xiàn)在情勢如此，我也沒辦法了，我根本勸不動家里，只能去娶那香安郡主了?！?/br>
    季衡說，“其實，我覺得你將你的煩惱同皇上說一說，還要更好一些?！?/br>
    趙致禮卻搖頭，“我最近都不想進(jìn)宮去。要說，你替我對皇上講吧?！?/br>
    季衡拒絕道，“不行。你讓我去講，皇上根本不會相信你的誠意。再說，我想，其實你還有很多話想對皇上說呢?；噬鲜莻€心思剔透的人，你去對他說，他定然會理解你的?！?/br>
    趙致禮沉吟了一陣，看著荷花發(fā)呆，又過了一陣，突然道，“你聽到唱牡丹亭的聲音了嗎？”

    季衡怔了怔，沒想到他話題轉(zhuǎn)得這么快，點點頭，“聽到了。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

    季衡低低哼唱，倒有些韻味，趙致禮笑起來，說，“今日謝謝你，咱們?nèi)タ磻蛉グ伞！?/br>
    季衡站起身來，說，“你后日可會進(jìn)宮上學(xué)?！?/br>
    趙致禮說，“當(dāng)然要去的，這已經(jīng)是最后的時間了。再不去，以后也就不會去了?！?/br>
    季衡笑道，“希望你能早點到，每日早晨去了你沒在，我還挺不習(xí)慣的?！?/br>
    趙致禮說，“我記住你這分情意了，你原來也是會想念我的?！?/br>
    季衡說，“你別把對風(fēng)月所里的姑娘們的話拿來對我說。”

    趙致禮愣了一愣，“我可不會對這里的人說這種話?！?/br>
    季衡瞥了他一眼，不再出聲。

    兩人回了水榭里去，水榭里正是熱鬧時候，看戲的，玩樂的，倒很熱鬧。

    趙致禮說，“今日大家好好玩，還想要什么，讓這里的錦娘弄來就是了。”

    邵歸看回來的趙致禮總算是退去了陰沉神色恢復(fù)了往常，不由松了口氣，然后對季衡，就更是刮目相看了。

    他趕緊活躍氣氛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嗎？小靈仙幾乎不以真面目示人，總是化著厚厚的妝，季庸，你能讓小靈仙把臉洗干凈了，再來給咱們敬一盞酒嗎?！?/br>
    趙致禮瞥了邵歸一眼，說，“你還想要提要求，今日你做的好事，我還沒找你算賬?！?/br>
    邵歸一張云淡風(fēng)輕的臉，嘴里的話卻很不含糊，插科打諢道，“我今日的確是做了好事，你看我前幾天來找你，你不是罵人就是摔東西，今日卻心情大好了，你要怎么同我算賬，上次我看上了你的收的一本精細(xì)冊子，你要送我？”

    趙致禮走過去就給了他一腳，“你真會得寸進(jìn)尺?！?/br>
    邵歸嘻嘻哈哈地避開，趙致禮又說，“行，今日你陪我回去，我送你又何妨?！?/br>
    薛乾起哄道，“既然是子南都能看上的冊子，想必是好東西，咱們得不到，咱們可要看小靈仙的真面目。”

    趙致禮瞥了季衡一眼，季衡默默無語，但是眼神里似乎也有期待之意，他就說，“讓他唱完了卸妝后過來就是。只是，其實他并不特別出色，只是戲唱得好罷了?！?/br>
    邵歸笑話他道，“你這是替他說話呢。大家都說他對你百依百順，這可是真的？”

    趙致禮無奈地說，“不要亂說?！?/br>
    于是更是被一群人哄笑著開玩笑。

    季衡沒有摻和，走到許七郎跟前去，許七郎拉了拉他的手，殷切地看著他，問，“怎么樣？”

    季衡就挨著他坐了，臉上帶著微笑，“沒什么。你以前在家也聽南戲，現(xiàn)在覺得這里的怎么樣？”

    許七郎道，“你知道我在家時，也只是陪母親聽，自己并不好這個?！?/br>
    季衡盯著臺上，小靈仙扮演的杜麗娘身姿優(yōu)雅，唱腔婉轉(zhuǎn)柔美，的確是真的很出色，想來能夠被稱為第一的，總歸是不俗的。

    趙致禮對玩之一道十分在行，戲臺上唱著戲，他又和大家玩起雙陸來，旁邊幾個嬌美的女孩子伺候著，誰輸了就被喂酒。

    不知道趙致禮是不是故意，幾乎總是他在輸。

    季衡坐在窗戶邊和許七郎聽?wèi)颍⒉缓退麄兺妗?/br>
    薛乾要拉他過去，季衡客氣地拒絕了，說自己不會。薛乾說要教他，趙致禮看到，就趕緊打斷他，說，“君卿既然不愿，你就不要強求?！焙茱@然是很向著季衡的意思，薛乾看趙致禮對季衡十分看重，便不敢再強求。

    許七郎是會玩的，不過他今天突然話少了，跟在季衡身邊，只是聽著戲，又不時看一眼季衡，似乎很有心事。

    等幾則牡丹亭唱完了，趙致禮就讓人去給了打賞，又說讓小靈仙卸妝后過來。

    因為近了午時，水榭里已經(jīng)擺上了一桌席面，嬌美的女子捧著食盒送了午膳過來，趙致禮剛才喝酒就喝得有點多了，只是不見醉態(tài)。

    他被伎子扶著入席時，就看向坐在水榭窗邊依然盯著對面戲臺發(fā)呆的季衡，說，“君卿，你到我身邊來?！?/br>
    季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到他身邊，趙致禮將扶著自己的伎子推開，手就摟上了季衡的肩膀，說，“你是我的好兄弟，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是的?！?/br>
    季衡愣了一下，笑道，“世子你這話的意思，難道之前不是嗎？”

    一向比較板正的季衡也是能夠說笑的，趙致禮哈哈大笑起來，說，“其實我覺得你這個人真有意思。”

    季衡笑笑，沒有再應(yīng)。

    這時候，從水榭外面進(jìn)來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靈鳳班的班主，是個三十多歲清瘦的男人，是來謝趙致禮的打賞的，想來趙致禮出手十分大方，班主才那么熱情。

    他后面是一個一身月白儒衫的少年，少年身姿婀娜，面龐嬌美，盈盈上前來，對著趙致禮行了一禮，“靈仙給世子殿下請安。”又轉(zhuǎn)而向另外幾個公子問好。

    趙致禮還摟著季衡的肩膀，說，“先坐吧，我也餓了，大家也餓了，邊喝酒邊談。”

    小靈仙多看了季衡幾眼，心里不由沉了沉。

    53、第三十六章

    小靈仙作為一個總對著鏡子化妝的戲子，對自己臉上的各個部分都十分了解，第一眼看到季衡，就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和他很相像，但他也看得出來，季衡不是一般人，他從小在戲班長大，現(xiàn)在被稱為京城第一的青衣，走到這一步，哪里會沒有眼色，所以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按照趙致禮的安排，在趙致禮的另一邊坐下了。

    看來趙致禮對小靈仙還多有尊敬，雖然邵歸之前說了要讓小靈仙給大家敬酒，但是趙致禮并沒有這么要求小靈仙，只是讓他陪席用了一頓飯。

    趙致禮之前自暴自棄的時候，將伎坊當(dāng)家，現(xiàn)在有了想法，就振作起來，有事要做了，飯后他只逗留了一陣子，就讓邵歸陪自己回家去。

    小靈仙看趙致禮要走，自然不愿意多留下來和一群他并不必應(yīng)酬的公子哥待在一起，就說戲班里還有事，也就走了。

    季衡也不愿意多留，同張詡說了一聲，就帶著許七郎也走了。

    本來還算熱鬧的牡丹園，一下子就冷清下來，于是薛乾他們也不愿意再待，決定去城東東湖邊游玩。

    騎馬離開時，薛乾才輕聲同袁廷硯說了一句，“不知明甫你發(fā)現(xiàn)沒有，那小靈仙同季衡很有幾分相像，特別是眼睛。”

    袁廷硯道，“這種話，你還是不要說得好。我看季衡雖然年歲還小，倒不是凡品，他現(xiàn)在又是皇上的伴讀，將來他如何，這可是可以預(yù)見的?，F(xiàn)在咱們見到他，他年歲小，咱們還能叫他名字，以后要怎么，真說不準(zhǔn)?！?/br>
    薛乾嘆了一聲，道，“這出身不同，就果真不一樣。一個唱戲，一個是皇上伴讀?！?/br>
    袁廷硯說，“你是不是還想講，趙世子是世子，太后親侄子，咱們只是六品翰林之子?！?/br>
    薛乾笑了一聲，道，“可不就是這樣。”

    袁廷硯道，“趙世子現(xiàn)在又要娶吳王家郡主了，可也沒見他開心，可見這權(quán)勢同活得順?biāo)觳⒉皇且淮a事?！?/br>
    薛乾道，“你倒是看得清楚?！彼@語氣里帶著笑意，也不知是譏嘲，或者是贊揚。

    許七郎也看出小靈仙同季衡有幾分相像了，回程馬車上，他就說，“那小靈仙，被說得美如天仙，冠絕天下，我也沒覺得有多么出色。他還沒你好看呢?！?/br>
    季衡不由給了他一個白眼，“我看倒是很好看的，再說，說一個人漂亮，往往并不只是指相貌，還指他的地位，所從事的行業(yè)，對周圍人的影響等等。他是唱戲的，很多人能夠看到他，追捧他，并且欣賞他的美，說他美如天仙，冠絕天下，又有什么不妥呢。即使有些養(yǎng)在深閨里的閨秀，比起小靈仙來，美多了，但是能夠見到她們的，除了家人，也只有未來夫家的人，這些人再漂亮，又不能被很多人欣賞，甚至一般人不能過于贊揚，不然就是有毀她們的名聲。像家中三姐，五妹，我覺得就夠漂亮，但是養(yǎng)在深閨，也只是家人能看到了，她們是庶女，平常連出門做客的機會都沒有呢?！?/br>
    許七郎覺得季衡這話的確是有理，之前不愉的心情，聽了季衡柔和的言語之后，也就好了很多，笑著說，“果真如此。雖然小靈仙長得并不如傳言中美，好在戲還是唱得好的?！?/br>
    季衡道，“總歸是得不到的，夢中的，反而是最美的。要是小靈仙今日不卸妝后來陪席，咱們反而對他更好奇?！?/br>
    許七郎說，“什么是得不到的，夢中的是最美的，衡弟，你在我心里就最好看?！?/br>
    季衡無語地看著他，“你留著這話對你媳婦說吧。你這么說，你不起雞皮疙瘩，我還要寒了一背呢?！?/br>
    許七郎被他說得嘿嘿笑起來，又問道，“你今日同趙世子說了些什么？”

    季衡愣了一下，才推開他一些，說，“沒什么，就是勸他進(jìn)宮去伴讀，不要每日流連聲色之所?！?/br>
    許七郎聽聞是此事，也就沒有什么興趣了，反而更歡喜從車窗口看外面繁華的街景。

    季衡和許七郎出門去給張詡踐行，是請示了季大人和許氏兩人的，所以兩人回去，就又要去告訴季大人一聲。

    不過得知季大人出門去游園去了，沒有在，季衡便又和許七郎回了后院去。

    許七郎說，“姑父管得也實在太嚴(yán)了，你我出個門，總要向他請示，別的家的孩子都沒這么受拘束的?！?/br>
    照說季大人是個十分嚴(yán)格的人，一般孩子都該怕他，至少季家的孩子們，除了季衡，別人都怕他。沒想到許七郎偏偏不怕，還時常在背后嘀咕他的各種壞話。

    季衡笑著說，“你這話讓我父親知道，他定然要說，你是你父親交過來的，不嚴(yán)加管教，對不住你父親的托付?！?/br>
    許七郎嘆了一聲，說，“也是?！?/br>
    之后兩人又去向許氏請安，沒想到許氏也不在，出門去不遠(yuǎn)處的靜安寺上香去了。

    季衡便也落得輕松，讓丫鬟荔枝去準(zhǔn)備了洗澡水，洗了個澡，就爬上床睡午覺去了，許七郎回了自己房里洗個澡換身衣裳來找季衡，發(fā)現(xiàn)季衡已經(jīng)睡下了，他想了想，也爬上了季衡的床，睡在他的旁邊。

    馬上就入六月，天氣已經(jīng)挺熱，季衡身上只搭了一床很薄的綢被，許七郎也拉了一角綢被搭在自己胸口上，就撐著胳膊盯著熟睡的季衡看。

    他也算同季衡從小一起長大，這么日復(fù)一日地看著季衡，但是也并沒有因為太熟悉而忽視他的長相，此時這么看著，他覺得季衡是真好看。

    但是拋開季衡的長相，他也喜歡他，看著他，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流在循環(huán)流動。

    十三歲的少年，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許七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卻開始被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思念和不知如何表述的心思所折磨了。

    他盯著季衡看，看得累了，才不知在什么時候睡著了。

    六月的第一日，趙致禮并沒有讓季衡失望，他一大早就進(jìn)了宮。

    季衡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打完了拳，一個人站在東偏殿檐下看著依然帶著一層灰色的天空發(fā)呆，季衡在淺薄的晨色里看到他孤零零站立在那里的身影，不由有些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