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衡抬起頭來看了氣急敗壞的皇帝一眼，說起來，皇帝很少發(fā)怒，即使生氣，他怒氣也是在心里，這樣表現(xiàn)到表面的時候太少了。

    季衡這時候說道，“是微臣還有事情要稟報。”

    皇帝皺眉說：“什么事？”

    季衡道：“就是微臣三姐的事情，之前去信同父親說了此事，但父親覺得微臣三姐并無花容月貌以入皇室，又是庶出之身，實在不堪侍奉皇上，所以，恐怕要辜負皇上的恩情，只好讓三姐不入宮了?！?/br>
    皇帝生氣地狠瞪著，“你最近總是故意惹朕生氣是不是？”

    季衡道：“皇上，微臣只盼您圣體康健，江山穩(wěn)固，絲毫沒有想讓您生氣的意思。”

    兩人對視著，一時都再無言語。

    最后皇帝怒道，“下去?！?/br>
    季衡在心里嘆了口氣，道：“?；噬鲜ンw安康，微臣告退。”

    于是膝行往后退了幾步，才起身出去了。

    皇帝看他離開后，才突然無力的趴在了桌案上，心里很難受。

    他又看了看季大人送來的密函，想著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這件事上就如此糾纏，以后對誰能夠完全信賴呢。

    季衡那天從宮里出去，也就臨近年關(guān)了，這一年因為事情太多，所以朝廷到臘月二十六才封印放假。

    季大人在江南，并沒有能夠抽出時間回家過年。

    而皇后的人選，則由太后定下，并無懸念，落到了趙致禮的堂妹趙致雅的頭上。

    因是太后定奪的，朝中雖然不少人不滿，但最后也被壓了下來。

    從前兩年開始，就在為皇帝大婚做準備，所以皇帝的聘禮是早就準備好了，趕在年前，皇帝就向趙家下了聘，六十四臺的聘禮，從皇宮里出來，進了永昌侯府。

    而欽天監(jiān)也算出了皇帝大婚的吉日，在五月。

    距離五月已經(jīng)只有小半年時間，內(nèi)務(wù)府、禮部、鴻臚寺等部門，必須忙忙碌碌地準備此事才能保證皇帝大婚時一切能夠準備就緒。

    季衡那天從皇宮回家，大約是心情差，又吹了風，回去就病了。

    其實這病對他倒沒什么，畢竟每年冬天都得這么生病，他已經(jīng)習以為常。

    只是這次的病卻是較往年更加兇猛一些，幾乎是整日昏昏沉沉睡在床上，處在低燒之中，全身酸痛無力。

    幸好咳嗽并不嚴重，不用擔心轉(zhuǎn)為肺炎。

    皇帝在那日和季衡鬧翻了，就挺后悔。

    季衡在他跟前一向是謹慎自持，戰(zhàn)戰(zhàn)兢兢，那么一鬧翻，以后季衡定然會和他更加疏離。

    臘月二十七，他讓了人給季府送了禮去，也不是多么貴重的東西，就是黃金一百兩，又有宮里的面脂口脂香料等物，還有四匹錦緞，兩件輕裘，兩只做工精美的黃銅暖手爐，再加一套文房四寶……

    雖然都是細碎而并不華貴的東西，但是卻可見皇帝的用心。

    而且皇帝是親自派柳升去送的禮，柳升回到宮里，就對皇帝道，“季公子傷了風，病得下不了床了。奴婢等了很久，他才由季夫人扶著出來受了禮，拜謝了皇恩。”

    皇帝十分驚訝，又很擔憂，“病得如此嚴重？”

    柳升知道皇帝和季衡鬧了矛盾，許氏給柳升包了一百兩黃金的銀票加了一只漂亮的小玉佛，跟著去的小太監(jiān)們也都收了不少謝禮，年前皇帝都會給各個受寵的大臣送禮物去，內(nèi)侍們也都能夠在這一次送禮里大發(fā)一筆，不過能像季府這樣大方的，也實在很少。公侯府里也只是按照規(guī)矩例份給包五十兩銀錠而已。

    柳升本就深知皇帝對季衡不一般，自從兩人鬧了矛盾，皇帝就一臉憂思，他自然對季衡不敢怠慢，現(xiàn)在又受了季府的重禮，便定然要幫季衡說話的。

    所以就在皇帝跟前夸大其詞，“奴婢看季公子的樣子，臉色蒼白，說幾句話就出了一身冷汗，怕是很不好。又詢問了季夫人兩句，季夫人說季公子上次從宮里回去就病了，這是有了好些天了。”

    皇帝這下心里更難受了，擺了擺手讓柳升出去了。

    106、第八十八章

    臨近年關(guān)，雖然朝臣放了假，閑了下來，但皇帝依然是忙的。

    當日下午，他就趕緊抽了時間出來，想要出宮去看季衡。

    柳升勸了兩句沒有勸動，即使說太后可能會有請，也沒能讓皇帝打消微服出宮的念頭。

    季衡腦子暈暈乎乎的，躺在床上，想要睡過去，卻又睡不著，前塵舊事如煙云一般，在他頭腦中無序地轉(zhuǎn)著，即使一向如銅墻鐵壁一般沒有破綻的人，在生病的時候，內(nèi)心也有軟弱的時候。

    許氏幾乎沒有心思管理府中事務(wù)，照例是將事情交給四姨娘去管。

    每年過年季衡都病，讓她十分難受。

    所請的依然是為她家診病的吳復沛吳大夫，吳大夫給季衡開了藥又扎了針，但是季衡病情并無太大好轉(zhuǎn)，吳大夫只好說季衡是小小年紀，憂思過重，郁積于心，所以才身體弱，而且年年積到過年閑下來就爆發(fā)，除非讓季衡少些思慮，不然怕是很難好起來，并且弱癥只要一添上，以后身體就只會越來越差。

    許氏送走了大夫，就在季衡的床邊勸他，“你還這么小呢，就鬧出憂思過重，郁積于心，這算什么事。早就說不該進宮去做伴讀，都是你父親害的，他就是為了他的仕途，也不顧你的死活?！?/br>
    季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輕聲勸她，“母親，別氣，我沒什么事?！?/br>
    許氏哭道，“怎么叫沒事?！?/br>
    季衡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伸手握住了許氏的手。

    許七郎從外面親自端了藥進來，奉到床邊。

    許氏這才擦了擦眼淚，接了藥過去，讓許七郎將季衡扶起來靠坐在床頭，然后給他喂藥。

    許七郎扶著季衡，伸手撫摸他的額頭，季衡只有在生病了的時候，才會依靠他，才會像個弟弟一樣，柔弱無力。

    許七郎一邊心疼季衡生病，一邊又為他病了自己可以照顧他而高興，心緒自然是矛盾復雜著。

    季衡正在勉強喝藥，荔枝就飛快地跑了進來，許氏看她沒個規(guī)矩，就輕叱道，“這又是怎么了？”

    荔枝上前趕緊回道，“皇上，皇上來了。”

    皇帝來了季府好幾次，雖然每次都是微服且掩了身份，但荔枝也早知道他是皇帝了。

    許氏手里的碗顫了一下，又看向季衡，說，“皇上的禮，早上才來，怎么他現(xiàn)在就親自來了?！?/br>
    季衡輕嘆道，“恐怕是柳公公進宮后說了我病了的事情?！?/br>
    許氏將藥碗在一邊放下了，然后讓許七郎將季衡放好，就帶著許七郎出去迎接。

    皇帝來了季府多次，對季衡所住的地方算是很了解了，所以就自己直接進來了，因為他知道這里并沒有住別的女眷。

    許氏和許七郎在正房堂屋大門口迎接到了皇帝，皇帝一身藏青色便服，行走如風，許氏帶著一干丫鬟趕緊跪下了迎接，皇帝進了堂屋里來，過來扶了許氏，說，“夫人，免禮吧。聽說君卿病了，朕來看看他。”

    許氏惶恐地道，“只是小病罷了，倒要皇上親臨，臣婦深感不安?！?/br>
    皇帝道，“朕只是來見見朋友罷了，不必多想。”

    他放開了許氏，已經(jīng)準備自己往季衡的房間走，說，“君卿是在這邊養(yǎng)病吧?！?/br>
    許氏道，“衡兒染了風寒，要是過給皇上了，那就是府上的罪過了，皇上還請不要接近?！?/br>
    皇帝皺了一下眉，“夫人，不用如此介懷，朕既然來了，沒有不看到人就走的道理。”

    他的語氣里已經(jīng)帶著急切和不滿，許氏不敢再多說，只好帶皇帝進季衡的臥室。

    季衡靠坐在床上，有氣無力。

    見到皇帝進去，他就要下床行禮，皇帝飛快地走了過去，在床沿坐下，趕緊按住了他的肩膀，“別動。”

    季衡因為生病，瘦了好多，以前圓潤的面頰，甚至看得出一點棱角了，雖然他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覺，眼下卻又有一些青色，十分憔悴。

    皇帝一看到他這樣，本來還以為也許柳升有夸大其詞，現(xiàn)在才知道，季衡就是真的病得很厲害，他的心就像是刀子在割一般。

    季衡說句話也要喘三喘，此時好不容易聚集了力氣，道，“皇上，微臣病了，將病氣過給了您，那微臣就罪該萬死了，您還是趕緊回去吧?！?/br>
    皇帝皺眉道，“不要說了，你怎么病成了這樣。”

    許氏在旁邊低聲道，“病了有十天了，一直如此拖著，并不見好，大夫說是憂思過重，心中郁氣聚集，發(fā)散不出，所以就一直燒著好不了，再這樣下去，身子都要被拖垮了?！?/br>
    說著，已經(jīng)又在抹眼淚了，她是眼看著自己好好的兒子，病得脫了形。

    許七郎和另外幾個丫鬟，還有皇帝的幾個貼身內(nèi)侍恭恭敬敬站在屏風旁邊，沒有皇帝示意，不敢上前。

    皇帝捉著季衡的手，摸到他的手心里熱乎乎潮乎乎的，臉上蒼白，卻又出虛汗，的確是弱癥的癥狀。

    知道許氏是沒有說假話。

    他雖然一心擔憂季衡，卻還是多注意了一番剛才一直在的少年，他知道這個少年就是季衡的表哥。

    許七郎也是一副憂愁之態(tài)，十四歲的少年，已經(jīng)長到一百六十多公分了，瘦瘦高高的，是個俊逸里帶點風流的長相。

    皇帝多看了他幾眼，但也沒有表示什么。

    他轉(zhuǎn)而對許氏說，“夫人，朕想單獨對君卿說幾句話?！?/br>
    既然皇帝如此說了，許氏也就只好把地方留給他，于是又多看了兒子一眼，也就起身來出去了。

    房間里的其他人，也都退了出去。

    看大家都離開了，皇帝才表現(xiàn)出了一點弱勢，他眼眶有點發(fā)紅，伸手將季衡往自己的懷里抱了，季衡全身無力，喘著氣只得由著他抱，氣弱地小聲道，“皇上，您這樣讓微臣很難受?！?/br>
    皇帝聽他這么說，只得又趕緊將他放開了，說，“朕扶你躺下吧?！?/br>
    季衡沒有反對，他也就將季衡扶著，讓他又躺下了，然后為他整理了被子，俯□子靜靜看著季衡，嘆道，“朕上次和你發(fā)了脾氣，之后就后悔了。你看看你，回來就病了，怎么不和朕說一聲?！?/br>
    季衡有氣無力地小聲說，“皇上自有判斷，微臣并沒有和皇上慪氣?！?/br>
    皇帝搖頭，“總是在朕跟前說言不由衷的話。朕知道你在氣朕呢。朕只是害怕啊，害怕誰都不能信任。君卿，你不能離開朕，你明白嗎？”

    季衡輕嘆道，“微臣除了效忠您，還能效忠誰呢。皇上，您是多慮了?！?/br>
    皇帝俯下身，用手輕柔地撫摸季衡微帶汗意的額頭，“你雖是朕的臣子，但是朕更想你是朋友，是最好的最知心的，獨一無二的朋友。朕不能沒有你，你可知道朕的心意?！?/br>
    季衡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皇帝是因為從小沒了父母，沒有安全感，所以這么依賴他，抑或是其他。

    但他也沒有那么多心思多想，只說，“我明白的?！?/br>
    皇帝輕輕笑了笑，大手又摸上季衡的眼尾，他的面頰，他的下巴，甚至手指在他略微蒼白的唇瓣上拂過，病弱的季衡退下了平常的面具，顯得柔弱又可憐，皇帝整顆心都要化掉了，柔聲說，“咱們可以吵架，但是你不要和朕慪氣。朕永遠都是心疼你的。你母親說你憂思過重，郁結(jié)于心，這是因為朕嗎，你別亂想了，無論出了什么事，朕都不會真正對你生氣的?！?/br>
    季衡被皇帝這甜言蜜語說得有些糊涂，而且是真受之有愧，只好輕聲道，“謝謝你?！?/br>
    病了的季衡，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沒有了以前那么冷硬的面具，也沒有故意用規(guī)矩豎起來的盔甲。

    皇帝的心不受控制地亂跳，他很想親親他，擁抱他，但是卻知道不行。

    不過，他的眼里那么多纏綿的情意，和濃重的心疼，一切感情都是呼之欲出，季衡覺得疑惑，一時卻又不想去深思。

    皇帝最后在季衡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親吻，把季衡親得很是惶惑，皇帝趕緊直起了身來，說，“朕讓翁太醫(yī)再來給你看看病，你要趕緊好起來，不然朕也要無心辦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