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衡不想應他，只是一味將臉扭開，目光卻是望向了一邊窗戶，窗戶外面是一株不大高的桂樹，但是枝葉繁密，那綠意讓季衡感覺身體好了點，便輕輕深吸了幾口氣。

    季衡道，“皇上，您走吧?！?/br>
    皇帝道，“朕知道你厭煩朕，不想看到朕，朕本也該知趣離開，但是已經(jīng)去傳了太醫(yī)來，朕還是等太醫(yī)給你診過病后再走。”

    季衡瞥了他一眼，心想難得皇帝會說自己厭煩他的話，其實皇帝這話也說得酸得很，希望的是季衡反駁他，但是季衡此時身體很差，心煩意亂地難受，才沒有心情去體察皇帝那話里的微妙意思，于是只是道，“微臣沒事，不過是夏日炎熱，有些中暑罷了?！?/br>
    皇帝卻道，“即使只是中暑，也等太醫(yī)來看看?！?/br>
    說著，便起了身來，親自去一邊的茶壺里給季衡倒了杯茶端過來，這茶葉是朝廷的供給配置，倒是不差的。

    季衡不想喝，總覺得喝了又會想反胃，但是皇帝遞了過來，他也只好接了，輕輕抿了兩口只是沾濕了唇也就罷了。

    因是夏天，季衡穿得少，是輕薄料子的翰林院官服，頭發(fā)都被束進了官帽里，露出纖長潔白的頸項來，他此時臉色比剛才的慘白要好很多，微微顯出了一點紅暈，正像是一塊羊脂白玉放在粉色綢布上，映出的那種紅。

    皇帝剛才激動，沒有心情想別的，此時才發(fā)現(xiàn)季衡身上的薰衣香是淡淡的微帶苦味的橘香，宮里是不用橘香做熏衣香料的，大約是因為這太平民，但是皇帝在季衡身上聞到，只覺得這就如自己的感情，那么清新宜人，又那么的甘后回苦。

    皇帝不想再和季衡吵架，怕他又因激動而難受，但他也不想離開，所以就只是站在那里，之后看季衡沒什么事了，他甚至就拿起季衡寫的稿子看起來，季衡寫好的稿子少，但是作為草稿亂寫亂畫的紙張卻多，夠皇帝翻看一陣的。

    太醫(yī)院距離蘭臺閣不近，所以翁太醫(yī)即使跟著侍衛(wèi)一路小跑而來，但是也花費了些時辰。

    柳升見到他，趕緊對房里通報道，“皇上，太醫(yī)院翁大人到了。”

    皇帝聽到，就說，“進來?！?/br>
    于是柳升趕緊將翁太醫(yī)領進了房里，翁太醫(yī)接過醫(yī)童手里的診箱，走到了皇帝跟前去，先對皇帝行了禮，然后看到坐在了椅子上的季衡，又對他問了安。

    翁太醫(yī)對季衡和皇帝之間的曖昧關系是很了解的，此時見到季衡坐皇帝站也并不覺得詫異。

    皇帝擔心季衡身體，就吩咐道，“趕緊為君卿診脈，方才他突然就臉色變得蒼白，又出冷汗，還身子發(fā)軟，一味想吐，但又沒吐出什么來?！?/br>
    翁太醫(yī)心想這是中暑的表現(xiàn)，不過他又有些詫異，因為房里并不熱，他從皇帝的語言判斷季衡是身子太弱，所以熱一點就容易中暑。

    太醫(yī)都是要穩(wěn)重的，而且每句話都要慎之又慎，所以他喏喏應了皇帝，就擺出脈枕放在椅子扶手上，讓季衡放了手腕后，他就是半跪著給季衡診起脈來。

    季衡最近身體羸弱，加上前段時間瘦下去的沒有怎么長回來，所以手腕顯得非常纖細，又白膩得過分，翁太醫(yī)搭上去，略微有點奇怪，因為季衡以前身體很冷，觸上去像觸了玉，但是這次卻是有些暖的，比以前體溫稍高，他沉吟著診了好一陣，越診心里越是驚訝疑惑，他將這次的脈象和以前給季衡診的脈象做對比和印證，心里閃過了不少判斷，但是面上卻只是沉吟著，他一會兒又拿著脈枕放到季衡右手邊去，然后又診起右手脈來。

    翁太醫(yī)實在是覺得季衡有這脈象十分之怪，以前他就發(fā)現(xiàn)了，但是怕說錯，所以從來不敢亂發(fā)言，這次他沉吟得過久了，皇帝突然打斷了他的沉吟，“怎么診這么久?！?/br>
    語帶不滿之意。

    翁太醫(yī)被驚了一下，臉上神色也有些復雜之意，皇帝又問，“是怎么了？”

    翁太醫(yī)嘴唇動了動，似是不好回答，最后卻只是說，“當是暑熱之故，季大人只是中暑了，但是季大人身子弱，身體本就虛寒，卻不宜用降暑之藥，微臣為季大人刮痧就好了?！?/br>
    季衡覺得這也最好，他不大想吃藥，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聞到藥味就覺得難受，舌頭沾上一點藥，就覺得藥刺激得他舌頭發(fā)麻發(fā)痛，明明是以前喝慣了的也是如此，不知怎么就對藥物和食物的敏感性都變高了，而且挑剔得很。

    且還非常喜歡柑橘味的熏香，其他味道的熏香則是聞起來就總覺得頭暈。

    季衡卻不好將這些癥狀在此時說給翁太醫(yī)聽，因為皇帝在旁邊，他聽到了只會大驚小怪。

    季衡挽起了衣裳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來，翁太醫(yī)診箱里東西齊備，大約是最近中暑人多，故而備有刮痧板，拿出來后，又用布巾擦了，就開始為季衡刮痧，季衡一被刮到就覺得痛得難以忍受，好在是忍住了，但是眉頭卻狠狠皺了起來，翁太醫(yī)刮了一陣，卻未見出痧，他心里更是詫異了，便換了另一只手臂刮，季衡這次覺得更痛，即使咬著牙也痛得幾聲低吟，皇帝看到，就說，“好了，你力氣用太大?！?/br>
    翁太醫(yī)只好停了下來，看季衡忍痛能力十分差，就只好算了，季衡痛了一會兒，倒覺得精神好了很多，便謝了翁太醫(yī)。

    皇帝心思活，之前季衡說是中暑，他也就沒想其他，此時看翁太醫(yī)給季衡診脈，卻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皇帝心里有了一個猜測，一向鎮(zhèn)定得心如被凍結一般的人，此時則是心臟咚咚咚狂跳跳起來，他沒有再在季衡面前惹他厭煩，翁太醫(yī)告退的時候，他也就走了。

    出了集史閣，劉大人還等在那里，但是皇帝行走如風，飛快地走了，他連一句話都沒搭上，只好去季衡所在的房間，這時候宋大人也回去了，宋大人目光閃爍，對季衡欲言又止，季衡只是勉強對他笑笑，也不做解釋。

    而劉大人，季衡也只是對他有氣無力地笑笑罷了。

    皇帝讓翁大人跟著自己，翁大人還在揣測季衡的身體之事，一路躬身垂頭，跟在皇帝的御輦旁邊，一路到了麒麟殿里去。

    皇帝一回去就直接進了內(nèi)室，然后遣走了宮人，只留了翁太醫(yī)在跟前，皇帝直截了當?shù)?，“翁愛卿，你剛才為君卿診脈，實情如何，你說吧。”

    翁太醫(yī)一驚，趕緊就跪下了，“微臣不敢誤判，實情正是中暑?！?/br>
    皇帝冷哼一聲，道，“睜著眼睛說瞎話，你想朕讓人拖你出去處斬嗎?！?/br>
    翁太醫(yī)聽皇帝這話，覺得十分奇怪，因為皇帝這本該怒火萬丈的話，實則是說得軟綿綿的，像是還帶著一點喜意，翁太醫(yī)腦子里轉過了很多念頭，最后是為自己的大膽設想驚得身體抖了幾抖，他隨即想到皇帝曾經(jīng)向他問過的，以前的大同府那位女變成男兒身的例子，皇帝又問過的有些人亦男亦女，甚至還來葵水的事。

    翁太醫(yī)只覺得大腦嗡的一聲巨響，然后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地說道，“季大人那脈象，實則喜脈，大約兩月有余了。”

    他說完，都覺得自己心臟要停跳，要直接死過去。

    但是皇帝的一聲歡呼將他給救了回來，皇帝心花怒放得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不斷念叨地說，“朕就知道，朕就知道會是如此，朕有孩子了，吶，朕……朕要有孩子了，朕要做父親了……朕就知道……哦，蒼天呀，朕感謝您的恩賜，朕的孩子……”

    皇帝狂喜得像是在發(fā)瘋，翁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來偷偷看皇帝，只見皇帝面色緋紅，在房里走來走去，眼睛亮得驚人，而且他發(fā)現(xiàn)皇帝和他一樣，手都有些顫抖。

    翁太醫(yī)在一陣耳鳴之后，才理智回籠，心想徐妃所生的大皇子難道不是皇上的種嗎，皇上這話說得就像那個孩子不是他的一樣。難道真不是？

    翁太醫(yī)正胡亂猜測，發(fā)瘋的皇帝因為瘋得太狠，直接撞上了一邊的柱子，把他痛得一聲叫，這下才冷靜下來了。

    冷靜下來的他努力讓自己板下臉來，對翁太醫(yī)命令道，“你以后就照顧君卿的身體，朕重重有賞。”

    169、第三十八章

    皇帝因季衡懷孕這件事高興激動得昏了頭腦，甚至亢奮得身體發(fā)麻，又有些不知所措，這種感情同以后有了傳承，有了繼承人又完全不是一回事，因為之前其實他已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了，因最近大皇子身體不好，他是時常就要去看看的，雖然于抱孩子一道上他還很有所欠缺，每次都把大皇子抱得因不舒服而哇哇大哭，但他還是漸漸對大皇子有了很多了解，大皇子小得時候長得很像徐妃，漸漸大了一些了，倒也顯出了皇家血脈的長相來，仔細看甚至和他很有些相像的，但皇帝對大皇子完全沒有這種作為父親的愛和自豪，說不出來是為什么，即使是抱著大皇子，也總有種這是個陌生人的感覺。

    季衡懷孩子了的事，卻完全不是這種感覺，皇帝想了想，覺得大約是因為那個孩子是他和季衡的融合，是他和季衡結合的象征，是他和季衡的延續(xù)。

    或者不是這些任何原因，只是人類發(fā)自內(nèi)心本源的一種父親的自豪，一種歡喜，一種無法抑制的激動。

    他在心里不斷感嘆，君卿呀，君卿，我們有孩子了。

    他其實是不信神佛的，歷史上那些崇尚神佛的帝王，不一定就建了一個盛世江山，也不一定就做出了善事，有些反而是作惡多端，信神簡直是一種將自己做出的無法背負的事情往神佛上嫁接的行為，只是為了讓自己不用背負那么重的心里負擔罷了，楊欽顯認為，那只是懦夫罷了，而他，不是。

    楊欽顯他現(xiàn)在還年輕，而且太年輕，他雖從小吃過不少苦，并不一番風順，但他依靠自己而今也是大權在握，且自信自己能夠治理好這偌大江山，駕馭手下那一班各有心思的臣子。他有善，是人間之大善，要讓治下的江山，海晏河清，黎民安居樂業(yè)；他也有惡，也更是人間之大惡，犯我國家和威嚴者，皆罪不可恕，非死不能贖其罪，侵犯他權利者，亦如是也。他知道他手里的權利是一把天下最鋒銳的武器，所向披靡，而人之生死，全在他的一念之間，這一念的善惡，他也不會去想其善惡，因為皇帝不能有這樣簡單的善惡。

    楊欽顯他作為皇帝，沒有任何因這權利帶來的喜悅，也沒有因此感受到的沉重責任，一切于他，只是他本身而已。

    也許是六歲就登了基，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融成了這皇帝本身。

    但現(xiàn)在，他因為季衡有了他的孩子，他覺得自己脫離了這皇帝本身，他是個純粹的簡單的人，一個簡單的男人，一個簡單的要稱為父親的男人。

    他甚至樂意去拜一拜神佛，感謝他們賜予他這個孩子。

    皇帝雖然冷靜鎮(zhèn)定了一陣，對翁太醫(yī)下了那個命令之后，他接著又傻笑了一聲，腦子里還是被一片讓他不知所措的狂喜所完全侵占——季衡有他的孩子了。

    翁太醫(yī)也冷靜下來了，他看到皇帝各種反常行為——的確是太反常，皇帝雖然平常看著神色溫和，內(nèi)在卻是多么地冷酷嚴厲和殺伐決斷，時常來為皇帝把平安脈且看著皇帝親政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的翁太醫(yī)，心里是非常清楚的，這樣一個老成沉穩(wěn)到讓那些在權利中心浸yin了幾十年的老臣也不敢小覷且敬畏，此時，他卻像個最簡單的少年一樣，發(fā)瘋，亢奮，傻里傻氣，不知所措，激動到難以控制自己……

    翁紫蘇又冒犯地盯著皇帝看了兩眼，看到皇帝那一向深沉的眼里放出的光，看到他那似乎是要感動得哭出來的表情，他才倏然意識到——皇帝其實才剛到及冠。

    在宮里伺候了這么多年，翁紫蘇從來都忘記了皇帝的年齡，他是此時才意識到，皇帝這才剛及冠。

    翁紫蘇突然也感慨了起來，其實皇帝的心里，一直住著這么一個孩子吧，只是皇帝的身份壓住了這個孩子，只在此時，才釋放了出來。

    翁紫蘇雖然這么想，但是卻不敢有任何一點表現(xiàn)，更不敢有任何一點輕視，因為皇帝之怒，乃是雷霆之怒，他可承受不起。

    在翁紫蘇的腿跪得發(fā)麻的時候，亢奮得也腦子發(fā)麻的皇帝總算是體會到了一點疲憊，這點疲憊自然沒法和心里的開心相提并論，但好在是他可以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了。

    他在榻上坐了下來，然后才看向了翁太醫(yī)，恢復了平常那平和卻威嚴內(nèi)斂的聲音，說，“愛卿平身吧?！?/br>
    翁太醫(yī)謝恩了就起了身，皇帝看翁太醫(yī)起身時甚至踉蹌了一下，他才意識到自己讓他跪了很久，他看了一眼放在一邊柜子上的自鳴鐘，略有些驚訝，心想竟然過了這么久了，就對翁太醫(yī)說，“愛卿去搬個凳子自己坐吧?！?/br>
    恢復了冷靜的皇帝同樣也變得非常和藹，翁太醫(yī)因為皇帝這狂喜和反常，反而忽略了季衡那異于常人的身體且壞了孕會帶來的震驚，他知道自己以后將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這事就如當年他為皇帝放血解毒一樣，是一種很大的冒險，但是也是一個非常大的機遇。

    別說季衡作為季家長子又是狀元之才，身份顯貴，卻擁有那么奇特的身體可供他作為病人和奇特例子研究和醫(yī)治，這是多么難得的事情，就說他肚子里有皇帝的孩子，皇帝因為他懷孕又是這么個愛得癡狂的發(fā)瘋法，好好讓這個孩子出生會帶給他的好處，自然也是難以言說的。

    翁太醫(yī)真去搬了個凳子坐在了皇帝不遠處，皇帝垂著頭沉默了一陣，翁太醫(yī)看皇帝沉默了下來，就知道他是真的冷靜下來了，這樣的皇帝，是平常的皇帝，也是誰都惹不起的只能恭敬的皇帝。

    皇帝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頭來，目光也恢復了平常的幽深和平靜，對翁太醫(yī)說道，“愛卿剛才探了那么長時間的脈，胎兒狀況可還好?！?/br>
    既然皇帝已經(jīng)這么冷靜鎮(zhèn)定了，翁太醫(yī)自然是早就讓自己恢復了最冷靜的狀態(tài)，于是將腦中已經(jīng)想好的答案拿出來說了，翁太醫(yī)知道以皇帝的心思，是要知道得越詳細越好的，于是他就長篇大論地仔細地做了解說，大意是，季衡肚子里的胎兒狀況是還不錯的，沒有虛弱之相，只是看季衡并不知道自己有孕的事實，恐怕不會注意到注意事項，且據(jù)他所知，季衡的衣裳都是要用熏香的，以前還聞到過他用檀香和薄荷香依蘭香等，這些都是容易造成滑胎的，而且現(xiàn)在天氣熱，季衡在滿是書的蘭臺閣里修史，里面書冊有些霉氣重，恐怕也會對季衡的身體造成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