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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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探知,幾個月來,魏侯以護(hù)駕為名,頻頻調(diào)動兵馬,將駐守大梁的四萬武卒移防崤山、函谷一帶,河西少梁、臨晉關(guān)、陰晉等地亦大幅增兵,關(guān)防盤查甚嚴(yán)。這且不說,少梁、安邑等處征召許多工匠,日夜趕制攻城器械!” 秦孝公冷笑一聲:“他要敢來,讓他來好了!” 公孫鞅急道:“君上——” 一陣更長、更難熬的沉默之后,秦孝公抬頭望向公孫鞅,輕嘆一聲:“唉,縱使寡人赴會,魏罃真要尋刺兒,還能尋不出來?” “君上若是不去,這刺兒就不用尋了!” “若是列國公侯不去,唯獨寡人去了,豈不成為天下笑柄?” “君上,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列國公侯說不準(zhǔn)早就到了!” “愛卿為何這般肯定?” “因為魏侯尋的借口,實在太好。慶賀武王誓師伐紂七百周年暨朝見周王,聽起來冠冕堂皇,列國公侯沒有理由不去!” “哦?”秦孝公似乎不太相信,“你且說說,哪些公侯會去?” “中山及泗上小國自不必說,單說幾個大國,燕國最弱,燕公不敢不去。趙、韓與魏同屬三晉,且又與魏比鄰而居,趙侯、韓侯不會不去。魏、齊近年并無交惡,齊公犯不上在此事上與魏罃翻臉。至于楚王給不給他面子,微臣倒是不敢斷定!” 秦孝公沉思有頃,眉頭緊皺:“愛卿是說,連齊公也可能去?” “嗯?!?/br> 秦孝公再入沉思。公孫鞅的目光一絲兒也沒離開孝公,等待他的最后決定。 秦孝公緩緩抬頭,表情剛毅,幾乎是一字一頓:“公孫愛卿,十八年前,先君為光復(fù)河西,與魏罃大戰(zhàn)三月,中箭晏駕(死亡)。寡人曾在先君靈前起過重誓,不報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來,寡人這么做了。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國公侯若去朝王,就讓他們?nèi)コ??!?/br> 秦孝公緩緩起身,未與公孫鞅作別,沿走廊揚(yáng)長而去。望著他漸去漸遠(yuǎn)的背影,公孫鞅目光錯愕。 在洛陽東北一百來里處,地勢陡然平坦。自臨晉關(guān)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軟去八分。河岸也變寬兩倍,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如一串帶狀湖泊。在這條帶狀湖泊里,奔騰的河水總算寧靜下來,形成一個天然渡口,人們稱它孟津。 據(jù)周史記載,公元前1044年暮春,武王姬發(fā)率眾東出函谷,在距孟津不遠(yuǎn)的一處高坡上設(shè)壇祭天,大會八百諸侯,誓師伐紂。誓師過后,周人就從此處渡過河水,兩年后在牧野大敗紂王,兵臨朝歌,坐享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樣在這暮春時節(jié),一向沉寂的孟津曠野再次喧囂。一隊接一隊的車馬紛至沓來,在離渡口二里處的那個極其著名的黃土坡前停下,繞高坡扎起營帳,形成一道道轅門。 轅門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錯落有致。每個轅門上各豎長桿,上面飄著各家旗幟,赤橙黃綠黑白藍(lán),眾色紛呈。 丁未日后晌,申時將至,春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不同顏色的旗幟左右擺動,使人眼花繚亂,難以辨清旗上的字號。 “楚”字旗號的轅門前面是塊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飾華貴、姿態(tài)英武的齊國太子田辟疆和楚國太子熊槐各自張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連射三箭。報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過來。 兩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對方靶子,相視一笑。 身后傳來不緊不慢的擊掌聲。 兩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開外處站著年近五旬的韓昭侯。韓昭侯身材矮壯,身著皮制弁服,腰掛佩劍,臉上掛著詭秘的笑,不緊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輩見過韓侯!” 韓昭侯回過禮,走過來,從兵士手里要起箭靶,邊審視邊贊:“好箭法?。∽怨庞⑿鄢錾倌?,今見兩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虛!” 韓國與魏、趙同屬晉國,史稱三晉。幾十年來,魏國強(qiáng)勢不減,韓、趙皆成魏國附屬,唯魏侯馬首是瞻。韓昭侯繼位后,開始圖謀變革。在公孫鞅赴秦后不久,韓昭侯起用鄭人申不害變法,韓國日漸強(qiáng)盛。五年前,韓、楚發(fā)生邊界沖突,韓相申不害率軍四萬與楚對壘六個月,楚襲占韓地宜陽,申不害率軍繞過方城,遠(yuǎn)襲楚地宛城,雙方各取對方冶鐵重地,戰(zhàn)成平手。數(shù)月后,在魏惠侯調(diào)停下,魏、楚、韓三國在上蔡峰會,楚國歸還韓地宜陽,韓國歸還楚地宛城,兩國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會,楚與周并列為王,完全可以不來,但楚威王一想窺探中原動向,二想歷練太子,順便給魏一個面子,也就應(yīng)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來支應(yīng)。 因有前面的過節(jié),也因為韓、魏之間的關(guān)系,此時此刻,韓昭侯的露面就有某種特殊的韻味。楚國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熱道:“謝韓侯褒獎!” 果然,韓昭侯將箭靶放到地上,語氣甚緩,話里有話:“聽說秦國殿下嬴駟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楊。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輕氣盛,長笑道:“韓侯說的可是秦公的那個浪蕩哥兒?辟疆倒是聽說,公孫鞅初行變法之時,是那哥兒帶頭抗法,自己慘遭割發(fā)之辱不說,連其老師公孫賈、太傅嬴虔也受牽連,代他黥面刑鼻,成為列國笑談!” 熊槐輕蔑地接道:“那浪蕩哥兒不是不來,只怕是不敢來吧!” 韓昭侯見他語氣狂妄,心頭不快,干著笑臉回敬:“嗯,殿下不僅敢來,而且未曾誤下魏侯所限的一絲時辰,寡人當(dāng)真佩服!順便問一句,郢都(楚國郡城,今湖北荊州北面)離此三千多里,殿下這一路必是風(fēng)餐露宿,辛苦得緊哩!” 熊槐冷笑一聲:“回韓侯的話,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輕松快活!要說辛苦,熊槐哪能趕上韓侯您?聽說韓侯接到魏侯傳檄即星夜出發(fā),千里之途不及三日就趕到了!” 韓昭侯大笑數(shù)聲:“哈哈哈,好口才?。〕跤械钕?,當(dāng)真是后繼有人!不瞞殿下,寡人與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當(dāng)年上蔡之會,席間寡人與楚王賭酒,楚王一時不慎,輸給寡人一壇老酒,說是下次碰面即當(dāng)奉送。此番孟津之會,寡人本欲不來,可一想到楚王也許會來償還欠下的那壇老酒,兩條老腿就不聽使喚嘍?!?/br> 熊槐亦發(fā)出幾聲大笑,針鋒相對:“韓侯所言甚是。晚輩臨行時,父王的確拿出一壇老酒,攜晚輩之手囑托說,魏侯召集孟津之會,其他公侯去與不去很是難說,韓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無他事,只需將這壇老酒轉(zhuǎn)交予他。也請轉(zhuǎn)告韓侯,就說此酒是寡人親手所釀,他若知曉其中真味,須當(dāng)細(xì)細(xì)品嘗才是!” 韓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遠(yuǎn)近排列的十幾座行轅,自我解嘲:“呵呵呵,今日看來,魏罃這面子實在太大,大小列國,哪一家也是抹不開呀!無論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親釀,寡人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頭,哂笑道:“韓侯只怕言之過早了。按魏侯傳檄,諸侯必須于今日申時前抵達(dá)??慈疹^這樣子,申時也該到了。熊槐眼神不濟(jì),怎么就沒有看到秦人的行轅呢?” 田辟疆不失時機(jī)地接上:“是啊是啊,辟疆也想請教韓侯,魏侯既有如此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來呢?” 韓昭侯的目光掃過辟疆,落在熊槐身上:“年輕人,秦公不來,也許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熊槐回敬:“韓侯所言甚是。聽說秦公不勝酒力,不似韓侯您海量,只要有人給酒喝,等不到天亮就急著動身呢!” 田辟疆大笑一聲,附和道:“是啊是啊,韓侯既然有此海量,今晚有人賜酒,韓侯正可一顯身手呢!” 韓昭侯長嘆一聲:“唉,兩位殿下,寡人——這么說吧,年輕氣盛是沒有用的,今晚這席酒,勝酒力也好,不勝酒力也好,都是必須喝的。兩位看好,若是不出寡人所料,不勝酒力的秦公只怕要吃罰酒了!” 二位太子一愣:“罰酒?” 韓昭侯轉(zhuǎn)過頭去,目光緩緩落在魏國行轅上,肯定地點了點頭。 在一排十四個行轅中,居中的共有兩個,一是天子行轅,坐北朝南,前面飄一赤旗,上面用青線繡著一個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側(cè)是魏國行轅,與天子行轅并列,一樣大小,一樣規(guī)格,青色旗幟上用紅線繡著一個大大的“魏”字。遠(yuǎn)遠(yuǎn)望去,兩面旗子并排飄著,一個紅底青字,一個青底紅字,相映成趣,別有一番象征意味。 魏國行轅里靜得出奇,連空氣也似乎凝固了。 相國白圭、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áng)三人席坐幾前,紋絲不動,似乎是三尊泥塑。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雙目微閉,表情釋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狀,中指骨節(jié)有節(jié)奏地觸及幾面,似敲,卻又沒有響動。 敲過幾下,惠侯猛然睜開眼睛,緩緩抬頭,目光如炬地射向擺放在左側(cè)的一只裝飾精美的水漏。水漏邊伺候著司漏吏,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在水漏的刻度上。 眾人的目光也都不約而同地齊射過去。 在這死寂般的寧靜里,水漏發(fā)出的“嗒嗒”聲格外刺耳。 滴漏下面的水線終于升到一個刻度。又一聲滴答過后,司漏吏朗聲高唱:“丁未日申時到——” 魏惠侯微微抬頭,略顯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從幾面上移起,依次掃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陳軫身上。 陳軫瞥見,適時奏道:“申時到了,果如君上所料,秦公抗命!” 魏惠侯兩腮微動,稍稍點頭:“諸位愛卿,這都看到了吧。不是寡人非要與這只黑雕作對,而是它長硬翅膀,想飛了!” 公子卬忽身站起,跨前一步:“啟奏君父,兒臣請纓西征,誓將它的翅膀扭下來,為君父下酒!” 魏惠侯把目光緩緩移向白圭:“老愛卿,你說呢?” 老相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頭微皺:“君上,秦國變法十年,國力陡長,顯然已成囊膿,早晚要擠!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緩急,微臣以為,當(dāng)下急務(wù)不是征伐,而是朝見天子。此為百年盛會,天下諸侯云集,稍有閃失,就有可能埋下禍根,不堪收拾!” 魏惠侯連連點頭:“嗯,老愛卿所言極是!”轉(zhuǎn)向公子卬,“卬兒,聽見了吧,凡事不僅要考慮全局,而且要考慮長遠(yuǎn),不要動不動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個白眼,低聲應(yīng)道:“君父教訓(xùn)的是!” 魏惠侯將目光轉(zhuǎn)向陳軫:“陳愛卿,朝會諸事,齊備否?” 陳軫朗聲奏道:“稟報君上,萬事俱備!依朝會安排,再過一個時辰,也即黃昏,當(dāng)是天子賜宴,君上也該準(zhǔn)備一下!” 魏惠侯點頭:“嗯,這是一件大事,出不得差池!”思慮有頃,“陳愛卿,既然你是司儀,寡人與周天子,嗯,還有天下公侯,就得服從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聽到君上故意將“寡人”排在“周天子”之前,白圭心頭一緊,抱拳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是猜出他想說什么,擺擺手:“老愛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現(xiàn)紕漏!” 見話頭已經(jīng)被堵死,白圭只得咽下已到喉頭的勸諫,啞聲應(yīng)道:“微臣遵旨!” 白圭告退,布滿皺紋的老臉越發(fā)陰郁,沿小路快步走回自己營帳,門人公孫衍迎上。白圭耳語一陣,公孫衍快步走出營帳。 為了防備魏人,秦孝公早在變法改制的初年,就已聽從公孫鞅之計,將都城由櫟陽西遷咸陽,高城重壘,城外連郭,更在城墻外面挖掘一條寬約五丈、深約丈許的護(hù)城河,引來渭河之水環(huán)衛(wèi),將宮城守護(hù)得固若金湯。 向晚時分,怡情殿里氣氛凝滯。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龍椅,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jiān)、國尉車英分坐于兩側(cè)。眾人臉色凝重,目光齊射在上大夫景監(jiān)身上。 景監(jiān)聲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諸侯響應(yīng)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東大小列國,除齊、楚是太子之外,均為國君親往!” 顯然,孟津那邊,除去齊、楚兩國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勢真還應(yīng)驗了公孫鞅的判斷。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嚴(yán)重性,眉頭緊皺,緩緩閉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孫鞅刑過鼻子的嬴虔微微抬頭,眼角斜向嬴駟,嗡嗡說道:“駟兒,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會我們?yōu)楹尾蝗???/br> 同樣對公孫鞅懷有舊怨的嬴駟心領(lǐng)神會,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話,此事駟兒不知。許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br> 嬴虔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該事事都聽公孫鞅的!孟津之會,列國名義上是朝周天子,其實朝的是魏侯。魏侯是什么人,連齊、楚這樣的大國都不敢輕易得罪,他公孫鞅懂個什么,說不去就敢不去!現(xiàn)在倒好,魏罃本就看我秦人不順,此番又得口實,還不趁機(jī)把我們一口吞掉?” 景監(jiān)看一眼車英,似要說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緩緩睜開眼睛,掃一眼嬴虔和嬴駟,似是自責(zé),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時賭氣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