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頭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孫衍走出來,斜他一眼,冷冷說道:“放開他!” 護院等松開白虎。 白虎不無驚訝地望著一身孝服的公孫衍,失聲道:“公孫兄,你——你這是——” 公孫衍的聲音依舊冷冷的:“主公仙去了!” 白虎似乎不相信這是事實:“什么?你胡說什么?” “主公留著最后一口氣等著見你,你卻不肯回來。主公等不及,于半個時辰前仙去了!” 白虎這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臉色陡變,慘叫一聲:“爹——”不顧一切地沖進屋子。 第四章魏侯稱王進攻衛(wèi)國,孫賓初出茅廬 就在龍賈、朱威、公孫衍等頻繁進出相府,為白相國的葬禮忙碌時,公孫鞅、陳軫等也未曾空閑一刻,日夜就秦魏結盟、典章禮儀、稱王慶典等反復討論。不消數(shù)日,秦魏睦鄰盟書初稿擬定,陳軫、公孫鞅檢查無誤,使人在羊皮上謄抄兩份,入宮呈魏惠侯御覽。 魏惠侯仔細閱畢,對毗人道:“拿王璽來!” 毗人走進密室,拿出一個精致的檀香木盒,在惠侯前打開。惠侯親手拿出剛剛刻好的玉璽,看了看尚未使用過的潔白璽面,笑對公孫鞅、陳軫道:“呵呵呵,這塊王璽,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喲!” 公孫鞅聞聲跪下,叩道:“陛下將王璽首用于秦人之事,實乃秦人之幸!” 惠侯呵呵又是一笑:“愛卿請起!只要蓋上璽印,秦人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微臣代秦公叩謝陛下蔭佑!” 魏惠侯親自蘸上朱泥,在兩塊羊皮上端端正正地各壓一印。毗人收過,交予公孫鞅。公孫鞅雙手接過,再拜三拜,朗聲說道:“今有陛下璽印,盟書也就生效了。微臣立即攜書回秦,待秦公蓋上璽印,微臣即派專使呈奏陛下!” “如此甚好!”魏惠侯微微點頭,轉向陳軫,“陳愛卿,宗伯之事進展如何?” 陳軫叩道:“啟奏陛下,新朝伊始,典章禮儀正在制訂,不日即可頒布。至于慶典,吉日和勝地已由卦師卜出!” “哦,”魏惠侯面呈喜色,“是何日何地?” “吉日是五月既望,勝地是逢澤!” 魏惠侯思索有頃,點頭道:“嗯,逢澤乃鳳鳴龍吟之地,寡人當去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愛卿起草檄文,傳檄列國公侯,可讓他們于下月既望會于逢澤!嗯,還有,檄文一定要達意,闡述明白,就說此番是寡人南面稱尊,于逢澤舉行登基大典,免得列國再有誤解,以為又是去朝那個周天子的!” “微臣遵旨!” 從宮里告退出來,陳軫、公孫鞅徑到元亨樓去,仍舊是公孫鞅做東,召來公子卬,三人大宴一番,慶賀秦魏結盟成功。 酒宴過后,公孫鞅辭別回秦。因有傳檄列國等事急需安排,陳軫送至西城門即辭別回府。公子卬心中有事,一直送至十里長亭。公孫鞅回身揖道:“上將軍留步,公孫鞅就此作別!” 公子卬回一揖道:“紫云公主之事,還望大良造多多費心!” 公孫鞅呵呵笑道:“上將軍放心,這杯喜酒,公孫鞅喝定了!” 公孫鞅凱旋歸來,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攜其手同登公輦,轔轔回宮。一路上,公孫鞅將使魏過程講了個大要?;氐綄m中,公孫鞅呈上秦魏盟書,孝公匆匆看過,遞予內臣用璽。內臣剛進內殿,公孫鞅就撲地跪倒,雙手抱頭伏在地上,小聲奏道:“君上,微臣有罪!” 孝公一時愣了:“愛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從何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扶。 無論孝公如何拉扶,公孫鞅卻是不肯起來,一味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復四字:“微臣有罪!” 孝公感覺有異,松手退至幾前,緩緩坐下:“公孫愛卿,說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膽,將紫云公主許嫁了!” “你說什么?”秦孝公一頭霧水,似乎未聽明白,“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許嫁?” 公孫鞅將頭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微臣自作主張,將紫云公主許配予魏國上將軍公子卬了!” 秦孝公聽得明白,張口結舌,一下子呆了。約過半晌,他忽地站起來,在殿中急走數(shù)個來回,停住步子,手指顫抖著指著公孫鞅大聲數(shù)落:“愛卿啊愛卿,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說呢!臨行之前,你從未提過紫云之事,怎么平白無故,說嫁就把她嫁出去了?你你你——你不是不知紫云,她——她她她——你這不是在剜寡人的心頭rou嗎?” “公孫鞅知罪!” 孝公搖頭嘆道:“唉,知罪,知罪!知罪能頂何用?這么大的事兒,你總該事先有個商議吧!你可以不計紫云,不計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老夫人那兒,你——你總該有個忌憚吧?宮里宮外,誰人不曉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寶貝,紫云的婚事,若無老夫人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輕易許嫁,可你——你竟然將她一口許予一個百無一用的繡花枕頭!”又是一聲長嘆,“唉,這這這——” “君上,”公孫鞅將頭埋得更低,屏息有頃,喃喃說道,“百無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 孝公心頭一怔,凝眉自語:“百無一用方是大用?”又在殿中走動起來。 孝公的腳步越走越慢,陡然頓住,折回幾前,緩緩坐下,目視公孫鞅:“說吧,依愛卿之見,紫云何時出嫁為宜?” “事不宜遲,逢澤之會就是佳日。魏王登基、秦魏聯(lián)姻,魏王雙喜臨門,對我必無防范之心!” “愛卿何時動身赴會?” “三日之后!” 孝公沉思有頃,大聲喊道:“來人!” 內臣剛好蓋完璽印,手持盟書疾步趨進:“老奴在!” “傳旨后宮,為紫云公主準備嫁妝!” 內臣略略一怔,應道:“老奴遵旨!” 內臣出去傳旨后,公孫鞅再拜后涕泣:“君上圣明!” “唉,”孝公緩緩起身,長嘆一聲,“公孫愛卿,你一路辛苦,回府歇息吧。寡人——寡人這也累了!” “微臣告退!” 去后宮的路上,內臣一直在垂頭思索如何傳達這道旨意,步子越走越慢。及至宮門,內臣大體上有了思路,決定先至正宮,面見夫人。 孝公夫人是韓昭侯胞妹,當年獻公為了從魏國奪回河西,與韓結盟,聘娶韓女為太子婦,育子嬴駟。河西之戰(zhàn)中獻公罹難,孝公即位,立韓女為夫人,次年育女紫云。紫云是正宮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十分乖巧,不僅甚得孝公生母,更是老夫人(孝公生母、獻公夫人)的掌上明珠。 內臣傳旨時,紫云公主剛好前來探望母后,在門口聽個正著。秦、魏血仇如海,勢不兩立,紫云公主聽聞公父將她嫁予魏人,頓時花容失色,轉身飛跑至老夫人宮中,朝老夫人撲地跪下,抱住她的兩腿哭了個死去活來。老夫人大驚,再三詢問,紫云只是傷心,哽咽得話也說不出來。老夫人心疼如割,將她抱在懷里,又拍又哄,紫云只是哭泣。老夫人陪她掉一會兒眼淚,正自無可奈何,孝公夫人走過來,遠遠聽到祖孫二人抱頭哭泣,疾趨而入,叩跪于地,失聲啜泣。 老夫人急了,抹把淚水,一邊哄紫云,一邊疾對孝公夫人道:“天哪,你們娘倆,這這這——天塌了咋的?快——快說咋一回事!” 孝公夫人哽咽著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老夫人一時愣了,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頓時怒氣上涌,忽地起身,摸過龍頭拐杖,將地磚敲得梆梆直響,邊敲邊叫:“來人哪!” 宮正疾趨過來:“老奴在!” “快,快叫嬴渠梁過來!還有,把虔兒、駟兒幾個統(tǒng)統(tǒng)叫來!” 不消一時,秦孝公、嬴虔、嬴駟三人急趕過來。嬴虔、嬴駟聽說老夫人震怒,卻不知原委,一臉茫然地趨進宮門,遠遠看到老夫人端坐于席,身邊并無旁人,秦孝公跪在地上,一下子傻了,快步趕至,糊里糊涂地悶頭跪在孝公身后。 老夫人端坐幾前,滿面怒容,掃三人一眼,拐杖狠敲地磚,厲聲斥道:“魏狗子霸我河西,殺我夫君,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嬴渠梁,你——你個不孝之子,不去報仇倒也罷了,你且說說,為何還要把老身的小云兒嫁予魏狗?” 嬴虔、嬴駟明白過來,面面相覷。秦孝公將頭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只不做聲。 “嘿嘿嘿,”老夫人冷笑數(shù)聲,“嬴渠梁,你以為不說話,就能混過去,是嗎?老身問你,聽說又是公孫鞅自作主張,把小云兒賣了!” 秦孝公終于出聲,囁嚅道:“回母親的話,此事與公孫鞅無關,是渠梁自作主張,托公孫鞅向魏室提親。母親要打要罰,渠梁認領!” 老夫人怒極而泣:“你你你——你凈包庇那個外鄉(xiāng)人?!笔种纲?、虔駟,“你睜眼看看他們,公孫鞅今兒責這個,明兒罰那個,只怕老身這把朽骨頭,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梁,你——你口口聲聲孝字當頭,今兒就在這兒,向老身說說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憑老夫人百般斥責,一句犟嘴的話也不出口。公孫鞅推動變法改制,受到牽連的多是世族舊臣,而這些人中,大多數(shù)都與老夫人有所牽連,因而老夫人是一百個不稱心。此番借得這個因由,老夫人連哭帶訴,又斥又罵,將公孫鞅赴秦后的種種“惡行”從頭至尾,向孝公細數(shù)一遍。 代太子受過、被公孫鞅刑過鼻子的嬴虔聽到傷心處,爬前幾步,抱住老夫人的大腿痛哭失聲:“母親——” 秦孝公將頭更深地埋在袖里,連大氣也不敢出。老夫人說得累了,抹一把眼淚,朝秦孝公大聲喝道:“嬴渠梁,你可聽好,沒有老身的旨意,小云兒你誰也不能嫁!” 話音未落,內宮隱約傳出紫云公主和孝公夫人的啜泣聲。老夫人聽得揪心,忽地起身,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拄起拐杖,“得得得”地敲著地面,揚長而去。 直到老夫人走遠,秦孝公才從地上站起來,沉起面孔掃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駟,一個轉身,疾步走去。一直候在門外的內臣小跑著跟在身后??斓綍繒r,孝公放慢腳步。內臣緊趕一步,小聲稟道:“君上,紫云公主的事兒,要不——緩一緩?” 秦孝公頓住腳步,轉對內臣,面孔猙獰,不無震怒:“緩什么緩?傳旨,紫云出嫁之事盡快cao辦!再有——從今以后,無論是朝廷還是后宮,除老夫人之外,誰敢再議此事,殺無赦!” “老奴領旨!” 魏惠侯向列國發(fā)出傳檄,邀請眾公侯于五月既望會于逢澤,慶賀他的稱王大典。因時間緊迫,對于距離較遠的國家,如燕、楚、越等,陳軫只是函諭他們知情,而對較近的國家,如秦、齊、韓、趙、中山、義渠及衛(wèi)、魯、陳、宋等泗上小國,他則逐個快馬傳檄。為示隆重,魏惠侯特地附上自己親筆書寫的邀請函,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璽壓上朱印。 為了確保峰會安全無虞,同時也充分估計可能遇到的抵觸,魏惠侯特別調動五萬武卒,由上將軍公子卬親自統(tǒng)率,先一步抵達大梁?;莺钭约阂蔡崆笆談由恚俗踺?,威風八面地開赴逢澤。 惠侯的傳檄快馬趕至衛(wèi)都帝丘,衛(wèi)成公一看檄文,頓時傻了。妥善安排好使臣之后,衛(wèi)成公迅即傳來老臣孫機商議應策。 孫機是春秋兵家孫武子的四世孫,本為宋國宰輔,因與宋公不睦,于二十年前攜二子赴衛(wèi),被成公用為宰輔,后改稱相國。 孫機看過傳檄,讀畢魏惠侯的親筆信函,兩道長眉擰成疙瘩,許久,抬頭望著成公:“君上——” “老愛卿,”衛(wèi)成公的目光落在孫機飽經(jīng)風霜的老臉上,“依你之見,這次逢澤之會,寡人去還是不去?” “老臣以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說不去有何不是!” “齊、韓、趙三國可以不去,君上卻不可不去!魏罃此舉雖說冒犯天下,卻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br> 衛(wèi)成公微閉雙眼,陷入深思,許久,抬頭問道:“聽老愛卿之意,齊、趙、韓三國或許不去?” 孫機點了點頭:“依老臣所見,莫說是齊、趙、韓三個大國不去,縱使泗上小國,也未必盡去!” 衛(wèi)成公若有所思。 孫機進一步說道:“其他小國可以不去,獨君上不能不去!” 衛(wèi)成公不無詫異:“哦,此是為何?” “恕老臣妄言,泗上諸國,唯我離大魏最近,且無險可守。若是不去,依魏罃秉性,勢必拿我開刀,取殺雞儆猴之效!” 衛(wèi)成公低下頭去,再次陷入深思,有頃,抬頭說道:“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么不是?” “齊、趙、韓三國可以去,君上卻不可去!” 衛(wèi)成公一怔:“此話從何說起?” “魏侯稱王,是謀逆篡上。齊、韓、趙三國與魏一樣,本是大夫篡上,并非周初封侯,名聲早已壞了。君上卻是不同。君上先祖是武王胞弟,與周室血脈相連。君上若是去了,豈不等于贊同謀逆之實,雖可保住一時安危,青史上卻留罵名,至少也會貽笑后人!” 衛(wèi)成公點頭說道:“老愛卿所言甚是!寡人思來想去,也是沒個決斷!老愛卿可有兩全之策?” 孫機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君上,您看這樣如何?逢澤之會,由老臣陪同太子前往支應。只要多備禮物,言辭逢迎,魏侯也不至于遷怒于我!” 衛(wèi)成公閉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許久,他猛地睜開眼睛,搖頭說道:“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孫機長嘆一聲:“唉,的確是五十步笑百步,可——可老臣實在拿不出更好的辦法!” 衛(wèi)成公的眉頭橫起,毅然說道:“既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使太子去也是不是,寡人也就豁出去了!老愛卿,你安排使臣,備上厚禮,分別問聘齊、韓、趙諸國!只要他們不去,想他魏罃也不敢拿寡人怎樣!” 老相國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老臣遵旨!” 孫機回到相府,立即安排幾個大夫,備齊厚禮,連夜出使齊、韓、趙三國,名為問聘,實為探聽虛實。 送走幾位使臣,已是人定時分。孫機梳洗已畢,換上睡衣,在榻上躺了一會兒,忽一聲坐起,愣過片刻,找件衣服披上,走出寢房,信步來到孫兒孫賓的書房。 孫機共有兩個兒子,長子孫cao是衛(wèi)國邊城重鎮(zhèn)平陽郡守,次子孫安是平陽郡司馬,負責平陽防務。孫賓是孫cao長子,早過冠年,孫機將他特別留在府中,一來處理相府事務,二來也是教他為人立事。 孫機進門時,孫賓正在幾前正襟端坐,秉燭夜讀。許是讀得過于專注,孫機一直走到跟前,孫賓仍無感覺,只將兩眼聚精會神地盯在竹簡上,口中喃喃誦讀。孫機輕輕咳嗽一聲,孫賓抬頭見是孫機,翻身叩道:“賓兒叩見爺爺!” 孫機在對面幾前坐下,眼睛盯在孫賓的竹簡上:“賓兒,所讀何書這么入神?” “回稟爺爺,孫兒新得一冊寶書,是墨子的《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