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張伯吁出一口氣:“少爺現在何處?” 小順兒朝遠處一指:“他——他們前往打谷場里去了!” 張伯二話不說,頭前朝打谷場里走去。小順兒緊追幾步,央求道:“家老,他們人多,小人這想再喊幾人,萬不能讓少爺吃虧!” 張伯瞪他一眼:“你們還嫌鬧得不夠,要給夫人添堵,是嗎?” 小順兒嚇得一縮脖子:“小人不敢!” “既然不敢,還不快隨我去!” 小順兒得得得地跟在張伯身后,徑投打谷場而去。 二人趕到時,打谷場上早已圍起一堆看熱鬧的觀眾。場地中心,兩個衣飾華貴的年輕人互不相讓地盯視對方。身著白衣的是張儀,另外一人衣紫,不知是何來路,但從衣飾上可以看出,此人也是富家公子,且來頭不小。在他的身后,十幾個小廝個個五大三粗,模樣甚是兇悍,一看即知是特能打架的角兒。 兩人對視有頃,開始互繞對方兜起圈子來。兜有三圈,兩人同時停步,不約而同地各自后退一步,目光始終不離對方半寸。 張儀面呈冷蔑,兩手卻是一拱,緩緩說道:“仁兄遠道而來,在下張儀有禮了!” 紫衣人亦是一拱:“在下少梁人吳青,聽聞張公子文武雙全,才壓四海,吳某不才,特來討教!” “吳公子言過了!吳公子是大地方來的,此處是鄉(xiāng)僻之地,在下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吳公子海涵!” “張公子,咱們長話短說。本公子既來討教,就請張公子賜招吧!” “吳公子遠道而來,在下自是主隨客便,如何過招,還請吳公子出題。琴棋詩畫、騎射御獵、槍刀劍戟,仁兄欲比什么,在下皆愿奉陪!” 吳青冷笑一聲:“好,張公子藝高膽壯,在下也就不客氣了!” 張儀微微一笑:“吳公子,請出題吧!” 吳青轉對仆從:“拿弓箭來!” 早有人拿出一副弓箭,吳公子接過,搭上一箭,望見場邊百步開外的秸稈垛上有兩只麻雀,小聲說道:“張公子,看左邊那只!”話音未落,弓弦響過,左邊的麻雀應聲而倒,右邊那只受驚飛走。 眾人看得真切,無不喝彩。 吳公子將弓箭遞予張儀,微微笑道:“張公子,請!” 張儀微微一笑,拒辭弓箭,自從袖中掏出一只彈弓,裝上石子,略等片刻,見一群麻雀從遠處飛來,欲從頭頂掠過,立即說道:“吳公子,請看最后一只!”話音未完,彈弓響處,果見最后一只麻雀翻滾著掉落下來,且正落在吳公子跟前。 眾人看得愣了,一時鴉雀無聲,待那麻雀在地上掙扎幾下,停住不動之時,方才歡聲雷動。 吳公子心頭一怔,斜睨死麻雀一眼,拱手道:“張公子技高一籌,在下敬服!” 張儀亦拱手道:“吳公子箭法也是了得,你我當算平分秋色!” 吳公子眼珠子一轉,當即抱拳:“張公子客氣,在下就不推托了。聽聞張公子棋藝高超,在下實想領教,不知張公子肯賜教否?” 張儀應道:“這個自然。在下方才說了,琴棋詩畫、騎射御獵,在下隨客人之便!” 吳公子轉對仆從:“擺棋!” 身后立即轉出兩名小廝,當場擺出棋枰,吳公子執(zhí)黑先行,張儀執(zhí)白應對。二人皆是落子如飛,不消一刻,已戰(zhàn)數十手,在中盤展開絞殺。張儀舍棄左側五子,專意圍剿中盤黑子的一條大龍。吳公子不知是計,待反應過來,已是回天乏術。眼見大龍存活無望,吳公子只好推枰認輸。 張儀起身,微微揖禮:“吳公子承讓,在下僥幸得勝,不勝慚愧!” 吳公子原本善弈,在少梁少有對手,今日落敗,又被張儀這般說話,臉色漲紅,眼珠子四下一掄,瞧見旁邊放著一個農人打麥用的長條石磙,桶來粗細,心中立時有數了,起身抱拳又道:“琴棋詩畫、騎射御獵雖為時尚,卻是雕蟲小技,不見真功!” 張儀冷笑一聲:“既有此說,就請仁兄來一個見真功的!” 吳公子微微一笑:“方今天下,唯以實力說話。我們且比實力如何?” 張儀斜睨吳公子一眼,見他身形與自己相差無幾,朗聲說道:“好!只是這實力如何比試,還請吳公子點明!” 吳公子二話不說,徑直走到石磙前面,挽起袖子,兩手扣住石磙兩頭的石臼,大喝一聲:“起!”將之猛力提起,再一撐,扛在右邊肩頭,轉對張儀,“張公子,請看!” 吳公子肩扛石磙,在場地中心緩緩轉起圈子,跟他而來的眾仆從及周圍看客無不喝彩,有人大聲報圈數,場上氣氛整個被他們哄托起來。 看到此處,張伯眉頭微微一皺,目光射向張儀,見張儀大瞪兩眼,呆在那兒。小順兒臉色早變,悄聲對張伯道:“家老,該讓少爺回去了!” 張伯搖了搖頭:“現在喊他,他哪里肯走?” 在眾人數至三十圈時,吳公子扛著石磙走至張儀跟前,“嘿”出一聲,將石磙置于地上,面色微變,氣息微喘,似乎遠未用盡全力。顯而易見,吳公子身材不壯,氣力卻大得驚人。見張儀面色有變,吳公子將兩手拍打幾下,笑道:“張公子,請!” 當眾裝孬伏低顯然不合張儀的秉性。眼見吳公子占盡上風,張儀也是豁出去了,當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動幾下手足,弓身彎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弦頓時一緊。然而,事已止此,張儀顧不得許多,大喝一聲:“起!”咬緊牙關,使盡力氣一挺,石磙竟也讓他舉過頭頂。 在觀眾的喝彩聲中,張儀將石磙扛在肩上,像吳公子一樣繞場轉圈。眾人歡聲雷動,齊聲報數:“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張伯心頭一沉,擠至前面,兩眼緊緊盯住張儀。眾人數至第十圈時,張儀額頭已是汗出如雨,滿臉潮紅,牙關緊咬,強撐著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 眼見情勢危急,張伯一個箭步沖至張儀身后,兩手托住石磙,朗聲叫道:“儀兒,撒手!” 張儀再也不敢逞強,急急撒手,兩腿一軟,一屁股跌在地上。張伯咬牙托住石磙,小順兒與另一個小廝急跑過來,三人合力,將石磙放到地上。 吳公子趨前一步,哂笑道:“張公子,要不要在下扶一下?” 吳公子的話音未落,張儀已是鯉魚打挺,忽身站起。吳公子學著方才張儀得勝后的語氣,抱拳說道:“張公子承讓,在下僥幸得勝,不勝慚愧!” 張儀亦抱拳道:“吳公子神力,在下佩服!下面還欲比試什么,請吳公子出題!” 吳公子已知張儀本領,若是再比下去,不會占上風,當即抱拳道:“蒙張兄承讓,今日比試,你我可算平局。在下有事欲回少梁,張公子若是定要見個輸贏,可到少梁東街吳府賜教,在下隨時恭候!” 張儀亦抱拳道:“好!一月之后,在下定去少梁回訪吳公子!不過,若到少梁,該是本公子出題了!” 吳公子一愣,略一思忖,笑道:“這個自然。敢問公子有何打算?” 張儀微微一笑:“公子既然有問,在下提前告訴你,量也無妨!”上前一腳踏在石磙上,“就是此磙,依舊如此比試!” 吳公子哈哈笑道:“好好好!張公子是條漢子,在下佩服!”說罷,引眾仆揚長而去。 見吳公子等走遠,張伯急趨過來:“少爺,閃著腰否?” “還好!”張儀略愣一下,“張伯,你怎么來了?” “夫人有事,請少爺馬上回去!” 張儀點點頭,沖兩個小廝喝道:“你們——過來!” 小順兒與另一個小廝急走過來:“少爺有何吩咐?” 張儀指著石磙:“將此物抬回家去!” 二人挽起袖子,一人扣牢一臼,抬起來頭前走去。 張家正堂里,張夫人仍在陪著先生說話。先生現出焦急之狀,張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說話,耳朵卻是聽著門外。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張儀的“哎喲”聲。張夫人大吃一驚,起身走到院中,正欲出門看個究竟,張伯已經攙扶張儀走進院門。 張夫人不無驚異地望著張儀,半晌方道:“儀兒,你怎么了?” 話音尚未落地,小順兒兩個也“吭哧”、“吭哧”地叫著號子,將一只石磙抬進院里,“咚”地扔在地上。 張伯已將張儀扶到一張?zhí)梢紊献?,兩手不停地在他的肩上和腰上拿捏按摩。張儀的“哎喲”聲甚是夸張,長一聲短一聲,抑揚頓挫,不絕于耳。 先生聽到院中熱鬧,知是學生回來了,忙走出來,站在門口打量張儀。張儀眼角瞥見,心中早知端底,“哎喲”聲叫得更是歡勢。 張夫人聽得心疼,不無關切地撫摸張儀的頭道:“儀兒,你——你這是咋的了?” 張儀的眼睛微微瞇起,叫得越發(fā)夸張:“娘,哎喲,疼死我了!張伯,輕一點,對對對,就這兒,再輕一點,哎喲——” 張夫人轉向小順兒,厲聲責問:“咋回事兒?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小順兒趕忙跪下:“回稟夫人,少爺與人在打谷場中比試才藝,舉——” “舉”字還沒落地,張儀顧不上哎喲,朝小順兒破口罵道:“滾一邊去!” 小順兒抬眼望著張夫人,見她不依不饒,又欲開口,張儀猛地起身,朝他屁股上猛踹一腳:“叫你滾一邊去,還不快去!” 小順兒打個跟斗,一翻身爬起,跑到門口,卻也不敢遠離,捂著屁股倚在門框上。 見張儀并不打緊,張夫人眉頭緊皺,轉對張伯道:“張伯,莫管他了!不讓他逞能,他偏不聽,讓他疼一會兒,也好記個教訓!”轉對張儀,“儀兒,過來,娘為你新請一位先生,快去堂上磕頭拜師!” 張儀止住哎喲,甩開張伯,陰陽怪氣地瞇起眼睛走到先生跟前,一句話不說,繞著先生連轉三圈,眼珠兒左右滾動,上下打量,盯得先生心里發(fā)毛。 三圈轉完,張儀仰天長笑道:“這位先生,想讓本少爺磕頭不難,先生只須做好一事!” 先生知是下馬威,微微一笑:“少爺請講!” 張儀朝門框處的小順兒招了招手:“小子,過來,為先生表演一下!” 小順兒急跑過來:“少爺,表演什么?” 張儀指著石磙,破口罵道:“裝什么蒜?就表演本少爺方才干的那事兒!” 小順兒看一眼石磙,知無退路,只好走到石磙前面,也學張儀那樣朝兩手猛吐一口,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聲奮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一點跌倒。另一小廝眼快手疾,急忙上前扶住。 小順兒穩(wěn)住身子,將石磙扛到肩上,僅走幾步,不敢再走,猛一用力朝前一擲,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眾人腳下皆是一顫。小順兒用力過猛,朝后跌倒。 張儀呵呵一笑,點頭贊道:“好小子,看不出來,你還有點蠻力。爬起來吧,晚上本少爺賞你兩只雞屁股吃吃!” 小順兒吐吐舌頭,趕忙爬起。 張儀扭過頭來,望著先生,陰陽怪氣地指著石磙:“這位先生,您可看清楚了?就照他所做的,自己搬起來,扛在肩上,繞這棵樹連走三十圈!只要先生走夠此數,本少爺立即磕頭。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 那先生縱使見多識廣,也不免尷尬,愣怔有頃,不無慍怒地轉向張夫人:“此為莽夫所為,在下好歹也是斯文人,這——” 不待張夫人發(fā)話,張儀迅即冷笑一聲:“好,先生既是斯文人,想必學識淵博。先生有何學識,可否說來聽聽?” 先生見他考量學問,底氣十足,搖頭晃腦道:“這個嘛,少爺聽著,在下百家學問,無所不知;琴棋詩畫,無所不會!” “先生可知《詩》否?” 先生更現得意,微微笑道:“在下八歲即能讀之,十歲悉數背誦!” “既如此說,先生且背一篇!” 先生思忖有頃,抬頭問道:“詩有三百,不知少爺欲聽何篇?” “先生記熟何篇,即背何篇!” 先生忖思,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被他瞧低了,且背一篇偏一點的。閉目有頃,先生清了清嗓子,出口吟詠:“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br> 張儀聽過,冷冷一笑:“先生背得雖說一字兒不差,卻也不算本事。本少爺也背一遍,先生聽好:‘道周彼行,車之棧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曠彼率,虎匪兕匪。民匪為獨,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營經,將不人何。行不日何,黃不草何?’” 先生大驚失色:“少——少爺,你能倒——倒背如流?!” 張儀哈哈大笑一陣,學起先生的口吻:“在下三歲讀詩,六歲倒背如流,十五歲貫通百家學問。至于琴棋書畫嘛,先生還要一一討教嗎?” 先生震服:“在——在下不——不敢!” 張儀不無譏諷:“既然不敢,還不磕頭拜師,隨本少爺修習幾年?” 先生羞得滿面紫漲:“你——你——你這個狂——狂——” “生”字未及落地,先生猛地一跺腳,奪門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