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仰臉凝視姬雪，似要記牢恩人的容貌。有頃，蘇秦再次叩首，結(jié)巴道：“敢問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蘇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報！”

    已到這步境地，還要想著回報，姬雪由不得再次望他一眼，見他眉目端正，賤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氣，心中一動，眼光落在被張儀解下后棄在一邊的木劍上，走過去，彎腰拾起，端詳有頃，輕聲問道：“請問蘇子，此劍可是你的？”

    見她把玩自己的木劍，蘇秦羞得滿臉通紅，勾下頭去，有頃，微微點(diǎn)頭。

    “是你自己做的？”

    蘇秦再次點(diǎn)頭。

    姬雪將劍抽出，撫摸一會兒，再次插入劍鞘，嘖嘖贊道：“蘇子好用心，好手藝，真是一把好劍??！”款步走到蘇秦跟前，雙手遞予蘇秦，“姬雪敬重蘇子勤奮上進(jìn)之心，望蘇子在此好好習(xí)讀，早日出人頭地，成就功名！”

    蘇秦抱劍于懷，淚水奪眶而出，連連叩拜：“蘇——蘇秦謝——謝——謝姬——姬——姬姑娘！”

    看到蘇秦流淚，姬雪輕嘆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彎腰為他擦拭。蘇秦不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緊閉兩眼，淚水更如斷線的珠子，越發(fā)不可止落。

    姬雨似是覺得姬雪過分了，走過來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看到蘇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淚珠，姬雪由不得聯(lián)想起自己的命運(yùn)，想到自己受人擺布，根本無法掌控，命運(yùn)一如面前這個結(jié)巴，姬雪心中一酸，不僅沒有走開，眼中反倒?jié)L出淚來。姬雪的淚水如珠子般滴落下來，落在蘇秦的額頭上。

    蘇秦打個驚怔，伸手摸了一下，見是淚水，大是驚詫，抬頭一望，見是姬雪正在落淚，以為那淚水是為他流的，不由分說，將頭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聲泣道：“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再也忍禁不住，一個轉(zhuǎn)身，捂臉快步離去。那塊絲絹飄落于地，不偏不倚，剛好掉在蘇秦懷中。

    姬雨見姬雪陡然離開，大聲急叫：“阿姐——”

    姬雪頭也不回，揚(yáng)長而去。

    姬雨怔了一下，徑直走到琴師跟前，小聲向琴師說明來意。琴師一聽，連連點(diǎn)頭，跟在姬雨后面，急奔宮里走去。

    琴室里，張儀與眾學(xué)子或隱在門邊，或擠在窗臺上，無不踮著腳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緊盯著草地上發(fā)生的這一幕?？吹角賻煛⒓в暌矟u去漸遠(yuǎn)，眾學(xué)子總算緩過神來，七嘴八舌起來：

    “天哪，簡直就是天仙下凡！那個臭小子真有艷福！”

    “你們評評看，她們二人，哪個更美？”

    “這還用說，當(dāng)然是那個沒罵人的。你們可知她是誰嗎？”

    “對對對，她是何人？”

    “她就是當(dāng)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長公主姬雪，人稱雪公主！你們知道不，秦、魏此番爭聘的，就是她！”

    那學(xué)子話音剛一落地，所有人竟被震呆了，琴室里靜得出奇，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有頃，大家回過神來，面面相覷，幾乎沒有誰相信他們方才見到的竟是事實(shí)。

    好半天，為首學(xué)子咂咂舌頭：“乖乖，怪道方才在下丟了魂呢！那——另外一個呢？”

    那個知情的學(xué)子不無得意地朗聲應(yīng)道：“當(dāng)然是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稱雨公主！”

    為首學(xué)子咽了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環(huán)視左右道：“不瞞諸位，本公子來此，名為學(xué)藝，其實(shí)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風(fēng)采！好好好，今兒得償夙愿了！”

    有學(xué)子點(diǎn)頭應(yīng)道：“嗯，在下也是。挨這頓罵，值！”

    有人陡然手指窗外：“看，那個結(jié)巴！”

    眾人這才想起蘇秦，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見蘇秦正在緩緩站起，手捧姬雪遺下的絲絹兒呆怔一時，納入袖中，如同換了人似的，倒背木劍，大步走去。

    有人道：“你們看清楚沒？方才雪公主為這小子落淚了！”

    為首學(xué)子恨恨地說：“他姥姥的，便宜這個叫花子了！我說諸位，咱們這就出去，追他回來，揍他一頓，出出這口惡氣！”

    前面說話的那人懶洋洋地長嘆一聲：“唉，要去你去，本少爺只想回客棧睡它一覺，夢會兩個小美人兒去！”轉(zhuǎn)身見張儀仍在圓睜兩眼，直直盯在遠(yuǎn)處姬雨的背影上，哂笑一聲，“咦，張兄，人都走遠(yuǎn)了，你還發(fā)啥愣呢？”

    張儀依舊盯住姬雨，不無嘆服地說：“唉，到底是公主啊，在下服了！”

    看到蘇秦已沿來路走向大門，鬼谷子朝他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起身，舒展一下四肢，笑對童子道：“小子，看到公子王孫了嗎？”

    童子似是仍舊沉浸于方才的情景之中，小手捏成一個拳頭：“先生，方才那些人欺侮怪人時，童子欲去救人，先生為何攔我？”

    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要是去了，誰救誰可就吃不準(zhǔn)了。走吧！”

    “去哪兒？”

    “去掙一枚布幣啊！沒有這枚布幣，還不把小子你餓扁了？”

    自發(fā)病以來，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體內(nèi)尚存溫?zé)?，鼻孔尚有氣息，整個就如死人一般。眼見王后日日沉睡，周顯王茶飯不思，日日責(zé)令御醫(yī)查出病情，抓緊診治。宮中御醫(yī)，有能耐的早到他國謀生去了，留下來的多是庸醫(yī)，遇到這種怪病，根本無從下手，莫說是瞧出病因，即使脈相，也無一人摸出。當(dāng)姬雨引領(lǐng)琴師走進(jìn)靖安宮時，幾個御醫(yī)正在宮外扎堆合議，個個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滿面。

    姬雨與琴師走進(jìn)大門，在珠簾外面擺開琴架。宮正見狀，怦然心動，傳令眾御醫(yī)暫回太醫(yī)院討論，拐回宮里，安排眾宮女守在宮里，吩咐琴師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難覓。對于琴師來說，王后不僅是衣食之源，更是難得的知音。但凡有事，無論是喜是憂，王后總要使人請琴師彈奏，且每次必點(diǎn)俞伯牙的《高山流水》。這支曲子，莫說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宮人，多也聽得熟了，因而，只要琴聲響起，只要是這支曲子，大家準(zhǔn)知琴師到了。

    此刻，面對知他用他、不久前還曾有說有笑、今卻渾然無覺的高貴王后，琴師百感交集，兩手撫琴，將《高山流水》彈奏得淋漓盡致，于清幽中加一絲悲涼，于舒婉中添一分哀怨，聽者無不動容。

    姬雨跪在王后榻前，握緊母親之手，側(cè)耳貼在母后胸上，傾聽她的緩慢心跳。在琴師快要彈完時，姬雨陡然聽到王后心跳加劇，強(qiáng)而有力，當(dāng)即激動萬分，顫聲叫道：“先生，快，快彈，從頭彈！”

    琴師得知王后竟有反應(yīng)，更是激動，抖擻精神，兩手鼓琴，從《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將曲子童彈一遍?！读魉凡患皬椡辏в旮械酵鹾蟮氖种冈谖⑽㈩潉?。姬雨更緊地握住王后，將臉貼在王后臉上，輕聲呢喃：“母后，母后——”

    姬雨連叫數(shù)聲，王后終于從長睡中緩緩醒來，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姬雨熱淚盈眶，哽咽道：“母后，您醒了，母后，您終于醒了，母后——”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閉上眼皮。宮正喜不自禁，急急走出宮門，飛奔至御書房，欲將大好音訊親口稟告陛下。姬雨示意琴師，琴聲隨即大大舒緩，少了一分哀怨，多了一絲欣喜。

    又過一會兒，王后再次睜開眼睛，朝姬雨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雨兒——”

    姬雨顫聲說道：“母后——”

    王后的聲音極其緩慢：“雨兒，母后——母后這是在哪兒？”

    “母后，您在宮中。”

    “是嗎？”王后轉(zhuǎn)頭，環(huán)視左右，確信無疑，點(diǎn)了點(diǎn)頭，朝姬雨又是一笑，“是的，是在宮中?？磥矸讲潘鶜v，皆是虛境！”

    “是的，母后，您昏睡半月了！”

    “半月了？”王后不無驚異地重復(fù)一句，似是完全回到現(xiàn)實(shí)之中，輕嘆道，“唉——”

    姬雨坐到榻沿上，望著珠簾后面的琴師：“母后，是先生彈琴，將您召回來了！”

    “是的，”王后笑了笑，“母后聽到了。雨兒，代母后好好謝謝先生！”

    姬雨“嗯”了一聲，傾耳聽了一會兒，小聲說道：“母后您聽，先生彈得真好！母后醒來，先生不知多高興呢！”

    王后果然傾耳聽琴，琴師正入佳境，兩眼閉合，十指翻飛，將自己完全忘了。王后聽有一時，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姬雨：“雨兒，有件事情，你馬上去辦！”

    “謹(jǐn)聽母后吩咐！”

    “你到大街上，幫母后尋訪一人。母后估算，他該來了！”

    姬雨大是驚異：“尋訪何人？”

    “白眉老人！”

    “白眉老人？”

    王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若是見到此人，雨兒是否請他入宮？”

    王后輕輕搖頭：“你什么也不必說，只要見到，馬上回來稟報母后。”

    姬雨點(diǎn)了點(diǎn)頭，欲走開，卻又戀戀不舍。

    王后催道：“去吧，這事兒要緊?！?/br>
    姬雨松開王后，疾步跨出宮門，遠(yuǎn)遠(yuǎn)看到周顯王、宮正、內(nèi)臣三人從御書房處趕來，另一條道上，姬雪及眾御醫(yī)也在朝這個方向飛跑。姬雨放下心來，快步回到閨房，喊上貼身侍女春梅，二人換上平民服飾，溜出王宮偏門，經(jīng)由太學(xué)走向大街。

    大街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攤位。

    姬雨頭戴遮陽斗笠，肩披紗巾，一身商女打扮，肩懸寶劍，沿大街一路走去，兩只大眼不停地搜索長有白眉的老人。春梅依舊是侍女打扮，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后。

    因琴師離開、琴課中止而在街上四處溜達(dá)的張儀抬頭望見，頓覺眼前一亮，定睛細(xì)看，當(dāng)即認(rèn)出是太學(xué)里見到的二公主，一顆心就如跳動的兔子，上下翻騰起來。經(jīng)過冷靜思考，張儀全力壓住心跳，扯上小順兒的衣角，悄悄尾隨上去。

    姬雨的注意力盡在白眉老人身上，莫說是尾隨在身后的張儀，即使在她前面二十步開外的蘇秦，她也未曾注意。

    是春梅先看到的。正行之間，春梅失聲叫道：“公——”后面的“主”字尚未出口，陡然意識到走嘴了，趕忙改過來，“小姐，快看那人！”

    姬雨順著她的手勢看去，方才注意到不久前在太學(xué)里遭人羞辱的那個結(jié)巴。

    蘇秦勾著腦袋緩緩而行，一把木劍被他倒背于肩，看起來甚是好玩。春梅壓低聲音，輕聲說道：“看那人的劍，是倒著背的！”

    姬雨第一次注意到蘇秦背劍的樣子，撲哧一笑，放慢腳步，將斗笠拉下一點(diǎn)，免得被蘇秦認(rèn)出，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后面，兩眼仍在搜索白眉老人。

    蘇秦走到丁字路口，站在那兒若有所思。站有一會兒，他從袖中摸出姬雪的絲絹，放在掌心審看一時，放在胸口處，閉眼喃喃幾句，似在祈禱。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折好，納入袖中，抬頭走去。

    前面不遠(yuǎn)處高高揚(yáng)起一個看相的招幡，童子手持旗桿筆直地站在那兒，鬼谷子端坐于地，兩眼微閉，似在打盹。

    行人來來往往，有的直走過去，有的掃視招幡一眼，卻沒有人停下來看相。童子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實(shí)在憋不住了，低下頭去，輕聲對鬼谷子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來越歡勢了！”

    鬼谷子一眼瞥到蘇秦，呵呵一笑：“你小子快點(diǎn)站好，送布幣的這就來了！”

    童子打起精神，站直身子，打眼一瞄，望見蘇秦正在朝這桿旗幡張望，身子不打彎兒，聲音卻從口中出來：“先生，可是方才那個怪人？”

    鬼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童子于心不忍，小聲抗辯：“先生，他身上只有一枚布幣。童子看得出，他也餓壞了！”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心腸倒是不錯。不過，好心腸當(dāng)不得飽飯吃，你小子若是不餓，為師可就收推子了！”

    童子未及說話，蘇秦已走過來。鬼谷子緩緩合上眼睛，童子也忙扶正旗桿。

    蘇秦的腳步越來越慢，兩眼直盯盯地望著招幡上的兩行大字：“遠(yuǎn)觀萬里鵬程，近判旦夕禍福！”

    看樣子，蘇秦并未認(rèn)出眼前的算卦老小本是前日晚間在小廟里自己見過的。許是“鵬程”二字太有吸引力，他遲疑半晌，仍是走到鬼谷子跟前，蹲下身子，訥訥說道：“先——先生——”

    鬼谷子的眼睛瞇成兩道細(xì)縫，緩緩說道：“客官請講！”

    “晚——晚生欲——欲求先——先生一卦！”

    鬼谷子仍舊瞇起兩眼：“遠(yuǎn)可觀過去未來，近可求旦夕禍福，大可問人生機(jī)運(yùn)，小可見婚喪嫁娶！不知客官欲卦何事？”

    “就——就請先——先生觀——觀——觀晚生此生可——可——可——”

    不待蘇秦結(jié)巴出下文，鬼谷子即截住話頭，緩緩說道：“請客官預(yù)付卦金！”

    過往路人見有人算命，好事者紛紛圍攏過來。姬雨一眼瞧到鬼谷子的兩道白眉，一陣狂喜，心兒咚咚直跳，長長吁出一氣，攏了攏頭發(fā)，拉過春梅，站在觀眾堆里。

    蘇秦對周圍的觀眾視而不見，一邊伸手入袖摸錢，一邊問道：“晚——晚生請——請問先——先生，該——該付多——多少卦金？”

    “欲知人生機(jī)運(yùn)，一金；欲知婚喪嫁娶，十銅！”

    蘇秦臉色立變，伸進(jìn)袖中掏錢的右手陡然僵在那兒：“我——我——”

    更多的行人圍攏過來，張儀也引小順兒疾步趨入，擠到前面。蘇秦脫身不得，面呈窘相，不無尷尬地說：“先——先生——晚——晚生沒——沒——”

    觀眾見蘇秦結(jié)巴不出來，哄笑起來。蘇秦更加窘迫，正欲起身奪路逃去，鬼谷子緩緩說道：“看客官這樣，必是求問人生機(jī)運(yùn)的，伸出手來！”

    鬼谷子的聲音如有一股神力，蘇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一只老手直搭蘇秦脈搏，微閉兩眼，似在診病。

    有人叫道：“嘿，大家看，打的是看相的幡，不想?yún)s是看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