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玉蟬兒陡然明白過來,快步上前,果見只有蘇秦一人,正自聚精會神地端坐于地,自問自答。許是過于專注,對急步上來的玉蟬兒毫無覺察。 玉蟬兒款款走到蘇秦跟前,撲哧笑道:“蘇士子,你演得真像,方才竟將蟬兒唬住了,真還以為鬼谷里來了什么上大夫、相國呢!” 見是玉蟬兒,蘇秦大吃一驚,不無尷尬地囁嚅道:“師姐,您——您全聽見了?” 玉蟬兒半開玩笑道:“蘇士子有問有答,聲音那么大,蟬兒走至山腰,就已聽到了!” 蘇秦臉上發(fā)窘,更顯尷尬。 玉蟬兒在他前面并膝坐下,緩緩問道:“蟬兒方才聽到蘇士子叩見的凈是上大夫、相國之流,為何不去直接面君呢?” 蘇秦低垂了頭,半晌方道:“師姐見笑了。蘇秦智不如人,不敢有此奢望!” 玉蟬兒又是撲哧一笑:“什么智不如人?能進鬼谷的人,哪一個是傻瓜?蘇士子此言,只怕不是心里話吧!” “是心里話。說真的,在下無論從哪一方面,都不及龐兄、孫兄,更不用說師弟張儀了。在下此生,若是能夠見到上大夫或是相國,有個晉身,于愿足矣!” 玉蟬兒一怔,慢慢斂起笑容,凝視蘇秦:“難道蘇士子進山修道,為的只是圖個晉身?” 蘇秦猶豫有頃:“也不完全是?!?/br> “蟬兒愿聞士子高志!” 蘇秦略頓一下,笑道:“蘇秦若是說出來,只怕師姐譏笑!” 玉蟬兒微微一笑:“人各有志,小女子有何資格譏笑蘇士子呢?” 蘇秦兩眼望著遠處綿綿不絕的峰巒,自述其志道:“蘇秦此生,定在四十歲前建功立業(yè),封城拜相,聞達于諸侯,留名于后世!” 玉蟬兒傾身問道:“還有嗎?” “蘇秦別無他求!” 玉蟬兒沉思良久,抬頭說道:“蘇士子果是壯志凌云!不過,蟬兒尚有一惑,請?zhí)K士子解之?!?/br> “師姐請講!” 玉蟬兒的兩眼緊緊盯住蘇秦:“方才蘇士子述志,蟬兒只聽出了‘功名富貴’四字。蟬兒請問,對蘇士子來說,功名富貴真就那么重要嗎?” 蘇秦低下頭去,半晌無語。 “蘇士子?” “唉,”蘇秦緩緩抬起頭來,輕嘆一聲,望向玉蟬兒,“請問師姐,您挨過餓嗎?” 玉蟬兒搖頭。 蘇秦目視遠方:“您種過田嗎?” 玉蟬兒搖頭。 蘇秦將目光收回,情緒略顯激動地望著玉蟬兒:“您知道身無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嗎?您受過富貴人家投過來的鄙夷目光嗎?您受過胯下之辱嗎?……” 玉蟬兒的一雙大眼睛不無驚訝地望著越來越激動的蘇秦,連連搖頭。 蘇秦的目光再次望向遠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軒里:“記得那年七月,我們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頭,看著眼前一片連一片的禾苗。那是我們的汗水,是我們一年來的所有盼望。無情的日頭火辣辣地射下來,射在已經枯黃的禾苗上,將一片片葉子曬成一條條又細又長的卷兒??蔹S的禾苗下面,是一條接一條的裂縫兒。裂縫兒越來越寬,越來越深,就像深淵,一條接一條,橫在我們的心上。我們父子四人的心碎了。我們跪在地上,祈求上蒼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們一天又一天地跪著,求啊,求啊。有一天,雨來了。雨終于來了。雨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蘇秦越說越慢,漸成哽咽。玉蟬兒被蘇秦的激情徹底感染了,汪洋一片的雨水似已化為她眼中的淚花。 蘇秦停下來,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一切都沒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沒了。留給我們的只有泥濘,滿地的泥濘,沒完沒了的泥濘,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 又是一陣沉默。 蘇秦的眼中淌出淚水:“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來到王城。大街上到處都是好吃的,有饅頭,有包子,還有油條,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個攤位看下去,口水都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歲,第一次進王城,也第一次看到了達官貴人。他們穿的衣服真好,他們從那些攤位前面經過,對滿眼的好吃的不屑一顧。師姐,也許就是從那一日開始,我才知道什么叫富貴。我暗中發(fā)誓,我要離開軒里,離開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個名叫富貴的東西!” 蘇秦的語調里充滿了向往和堅定,玉蟬兒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她低下頭去,陷入沉思。 好一會兒,玉蟬兒抬起頭來,平靜地望著蘇秦:“蟬兒終于明白了,蘇士子之所以發(fā)憤用功,為的只是尋求富貴!” 蘇秦垂下頭去。 玉蟬兒提高聲音,兩眼直視蘇秦:“是的,蟬兒沒有挨過餓,蟬兒沒有踩過沒完沒了的泥濘。蘇士子所經歷過的一切,蟬兒一樣也沒有經歷過。然而,唯有功名富貴,蟬兒見得多了,多得讓我惡心!” 一陣更長的沉默。 蘇秦抬頭,尷尬地笑笑:“師姐,您到這里,恐怕不是專門來談這事兒的吧!” 玉蟬兒也趁勢換過話頭,微微笑道:“是啊,蘇士子談起富貴,蟬兒聽得入迷了,差一點誤了正事兒。這幾日天氣晴朗,星月燦爛,蟬兒甚想開個篝火宴會,與天地同樂。” “師姐,此事稟過先生沒?” “嗯,稟過了,”玉蟬兒點頭道,“先生說,明日人定時分,地母吞月,此乃上天奇象,不可不賞。再說,明日也是——”打住話頭。 “師姐,有話直說!” 玉蟬兒抬起頭來:“明日人定也是蟬兒十六歲誕辰,蟬兒想——想與先生、童子及幾位士子共度此時!” 蘇秦當下揖道:“師姐二八芳華,在下祝賀了!師姐放心,在下這就告訴幾位師弟,保證明日晚上師姐過得開心就是!” 玉蟬兒揖道:“有勞蘇士子了。說起幾位士子,蟬兒順便問一句,昨日那個王八陣是怎么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br> 蘇秦如此這般講述一遍,玉蟬兒撲哧笑道:“怪道龐士子生氣,原來吃了那么多苦頭!張士子也是,虧他想出這等餿主意!” “唉,”蘇秦嘆道,“在下覺得張儀所說不無道理,這才去開龐兄的玩笑,不想他竟那么當真。待有機會,在下跟他解釋清楚就是!” “算了吧,”玉蟬兒搖頭道,“依龐士子性情,蘇士子只怕越描越黑?!?/br> “在下謹聽師姐教誨!” “什么?”張儀一下子彈起,“明日是師姐的十六歲生日?乖乖,這下還不熱鬧一番?” “在下也是這么想,”蘇秦應道,“師姐想辦一場篝火宴會,我們要好好合計合計。” 張儀略想一下:“這樣吧,你準備山果,我準備食品。酒,對,這事兒離不開美酒,聽師兄說,先生洞里尚有陳年老酒,是先生親釀,讓童子弄一壇來。還有什么?嗯,干柴。篝火離不開干柴,劈柴這事兒讓龐涓做,不能讓他吃白食!” 二人正在合議,孫賓、龐涓走過來。 龐涓聽得明白,遠遠叫道:“在下吃何白食?” 蘇秦笑道:“龐兄,孫兄,你們來得正好。先生說,明天晚上地母吞月,是難得的天象。偏巧明日也是師姐十六歲華誕,我們合計一下,來個篝火宴會,一邊賞月,一邊賀喜師姐,你二人意下如何?” 龐涓朗聲應道:“好好好,給師姐過生日,要龐涓干什么都成!張兄,剛才你叫龐涓做何事來著?” “劈柴!” 龐涓呵呵一笑:“劈柴就劈柴!” 幾人又議一番,分頭準備去了。 第二日,張儀、蘇秦、孫賓、童子諸人經過一日忙活,搞到整整兩大籃子食物,有小魚、野兔、山雞、瓜果、干果、野菜等。下半晌,張儀站在草坪上,望著擺在石幾上的兩大籃子食品,一邊拿扇子扇風,一邊滿意地審視自己的成就。 張儀審視一會兒,眉頭漸皺起來,自語道:“嗯,好像還缺點兒什么,是的,一定缺少點兒什么!”陡地一拍腦袋,“對,這個日子不同尋常,萬不可錯過,我得精心為她準備一件大禮才是!” 張儀將扇子放在石幾上,苦思有頃,一拍腦門:“有了!” 張儀二話不說,拔腿就朝山上跑去。 張儀剛走,龐涓就扛了一大捆干柴回來,朝草地上一放,看到旁邊有只水桶,拿過水瓢舀一瓢出來,咕咕喝上一氣,咂了幾下,走到石幾前,望著兩大籃子食品,滿意地點點頭:“嗯,這廝倒也真能折騰,整得夠豐盛了。”看到石幾上的扇子,伸手拿過來,連扇幾下,“嗯,這廝的手藝,倒也不錯!” 龐涓歇了一會兒,看看日頭,見時辰尚早,回到房間,拿了兩件干凈的衣服,徑朝溪邊走去,走幾步,將扇子扇一下,好像它是一個玩具。 龐涓走到溪邊,正要解衣下水,陡地停下,自忖道:“天色尚早,這兒離草堂太近,萬一讓師姐瞧見,卻是不雅。干脆到那水潭里去,洗個痛快?!?/br> 龐涓走上河岸,朝樹林深處走去。 水潭位于小溪上游約二里處。龐涓走到時,日頭尚未落山,天色依然亮堂。龐涓拐下小路,正要走下水潭,陡然聽到水中有人。龐涓抬頭一看,大吃一驚。 水中不是別人,竟是全身赤裸的玉蟬兒! 龐涓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身子本能地一縮,隱于后面的樹叢中,緊緊閉上眼睛。 玉蟬兒卻無一絲察覺,仍在水中一邊悠然地洗搓,一邊哼著小曲兒。今日是她十六歲生日,也是一年來她最開心的一日。 龐涓兩眼緊閉,一顆心狂跳不止。龐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后果,忙在心頭念叨:“龐涓,考驗你意志的時刻就在眼前!龐涓,如果你想成為英雄,如果你想干成大事,你就萬不能睜開眼睛,萬不能偷看師姐!她是師姐!師姐!師姐?。?!” 龐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玉蟬兒絕美的胴體在龐涓的心眼里忽隱忽現,飄來蕩去。龐涓雙眼緊閉,呼吸急促,全身抖動,牙關緊咬,全力抵御近在咫尺的誘惑! 終于,龐涓開始松弛下來,身體不再抖動,牙關不再緊咬,眼睛不再緊閉,呼吸也漸趨平緩。 龐涓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是的,他戰(zhàn)勝了自己。他后退幾步,轉身離開。走有十幾步,他伸出衣袖,擦掉因緊張而流出的一臉汗水,同時,本能地拿起張儀的扇子。 陡然,龐涓的目光落在張儀的扇子上,久久地凝視著它。龐涓的眼珠兒急速一轉,嘴角露出一絲陰笑:“你小子,幾番陰我,今兒讓你也喝一壺,看不把你嗆死!” 龐涓返回來,將扇子丟在樹叢里,而后將樹枝撥弄得嚓嚓直響。 響聲驚動了玉蟬兒。 她本能地捂住胸部,泡進水里,顫聲叫道:“誰?” 樹叢后面響起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再后是一片靜寂。 玉蟬兒面色緋紅,呆若木雞。愣有一時,她冷靜下來,落落大方地走上岸去,穿上衣服,走向發(fā)出響聲的樹叢,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扇子。 她彎下身子,撿起羽扇,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玉蟬兒又站一時,拿衣袖擦過淚花,將張儀的扇子納入袖中,走回谷中。此時,太陽已是落山。玉蟬兒走到谷口,剛好看到張儀手持花環(huán),興高采烈地哼著小曲兒沿山路走來。 遠遠看到頭發(fā)依舊濕漉漉的玉蟬兒,張儀將花環(huán)高高舉起,大聲叫道:“師姐,快看,這是什么?” 玉蟬兒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但卻頓住腳步,只待張儀走到跟前。 張儀笑道:“師姐,您怎么了?來,戴戴看,這是師弟第一次編花環(huán),特別送予師姐您的,戴戴看,大小合適不?”說著,將花環(huán)直接戴在玉蟬兒頭上。 玉蟬兒陡地一把奪過花環(huán),朝地上一摔,拿腳狠狠地又跺又踩:“怎么了?怎么了?我讓你看看怎么了?”說完,兩手捂臉,哽咽著急步離去。 張儀傻了。他怔怔地望著玉蟬兒遠去的身影,許久,彎下腰去,撿起地上被她踩得支離破碎的花環(huán),一片茫然。 蘇秦、孫賓、龐涓正在草坪上準備晚宴,遠遠看到玉蟬兒一路哽咽著跑回鬼谷草堂,“咚”一聲將房門關得山響。 蘇秦感覺有異,輕聲問道:“師姐怎么了?” 孫賓也怔道:“是啊,宴會就要開始,她這是——” 蘇秦想了一下,對孫賓道:“孫兄,在下收拾,你去問問咋回事兒?” 孫賓點點頭,徑直走進草堂,敲門道:“師姐,開門,是我,孫賓!” 頓有一時,玉蟬兒緩緩開門,揖道:“孫士子,請進!” 孫賓看她一眼:“師姐,方才怎么了,嚇我們一跳!” 玉蟬兒已經平靜下來,緩緩從袖中摸出扇子,輕描淡寫道:“沒什么!孫士子,請把此物還與張士子!” 話音落處,玉蟬兒頭也不回地走入洞中。走到洞口,剛好遇到童子抱著一壇老酒出來。 童子興奮地說:“蟬兒姐,你可回來了??禳c,張師弟他們弄來許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