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我且問你,是法大,還是旨大?” “這——下官——法大,旨也大。兩個都大,下官哪一個也不敢違抗?。 ?/br> 惠文公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說得不錯。法大,旨也大!” 司刑回頭一看,趕忙叩拜:“微臣叩見君上!” 公孫鞅叩拜于地:“帶罪之身公孫鞅叩見君上!” 惠文公對司刑:“退下吧?!?/br> 司刑退下,掩上牢門?;菸墓焓值溃骸吧叹?,請?!?/br> 公孫鞅應道:“君上請?!?/br> 兩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雙手端起一爵,遞與公孫鞅,自己斟滿一爵。 惠文公眼中盈起淚花:“商君,嬴駟敬您一爵!”一飲而盡。 公孫鞅看到了惠文公眼中的淚花,舉爵道:“罪臣公孫鞅謝君上恩賜!”亦一飲而盡。 惠文公掏出絲絹拭去淚水,望著公孫鞅:“商君,嬴駟將您關入此地,著實委屈您了。嬴駟知您沒有謀逆,也不會謀逆。在嬴駟心目中,您永遠是國父。只是——”略頓一下,臉上現(xiàn)出無奈的表情,“眼下嬴駟新立,許多事情不能自專。況且他們——您都知道了,有人證,有物證,其勢洶洶,其言鑿鑿。這些人都是世族貴胄,與公室血脈相連,無不壓著嬴駟一頭,有嬴駟的恩師、公叔,有嬴駟的舅父、姑母,今兒個連太后也——唉,商君,嬴駟稚嫩吶!”說著,淚水又涌出來。 公孫鞅望著惠文公,有頃,將酒倒?jié)M,舉爵道:“罪臣公孫鞅敬君上一爵!” 兩人各自飲盡。 惠文公又抹一把淚水,望著公孫鞅道:“商君,您不是不知道他們在害您,可——嬴駟不明白,您為何不走?” 公孫鞅微微一笑:“走?哪兒走?怎么走?” “您可以先到商郡暫避風頭,那兒是您的封地。您要出行,秦國之內,誰敢攔您?” “君上您呀!”公孫鞅笑道,“罪臣尚未動身,君上就全料到了,叫罪臣如何敢動呢?” 惠文公急道:“寡人是不會攔您的。寡人叫車國尉前去拿您,就是予您機會,讓您一走了之。商君,只要您不在這兒,寡人就好說話。待眼前風頭吹過,寡人必會細查此案,那時,就可還商君一個清白!” 公孫鞅跪下,再拜道:“君上寬仁之恩,公孫鞅謝過!看來,君上雖說萬事圣明,卻是不知罪臣吶。” 想到孝公的臨終之語,惠文公心中陡地一沉:“哦,此言何解?” “罪臣不走,是罪臣自己不想活了?!?/br> 惠文公陡吃一驚:“螻蟻尚且偷走,商君此言從何說起?” “螻蟻偷生,所以才是螻蟻。罪臣不想活,所以才是罪臣。罪臣早有死志,這一日,罪臣候有十幾年了。” “您是說,從變法時起,您就——” 公孫鞅輕輕搖頭:“不瞞君上,變法初行時,罪臣倒是真怕死,早晚出行必帶三千護衛(wèi),事事處處,謹小慎微,唯恐發(fā)生不測。如今則不同了,秦國新法已行,罪臣心愿已遂,仍舊茍活于世,有何趣味呢?” 公孫鞅此言無異是在向他表明心跡:一是自己并未謀反,二是他早已料到會有這一日,因而并不懼怕。 惠文公見他將問題又拋了回來,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商君萬不可動此念頭。沒有商君,就沒有新法;沒有新法,就沒有秦國今日之盛。所有這些,國人有目共睹。商君為圖痛快,一走了之,豈不是陷嬴駟于不仁不義之地嗎?商君試想,您有大功于國,嬴駟初立,竟是不問青紅皂白,在先君尸骨未寒之際就戧殺功臣,這——” 公孫鞅叩道:“君上赦罪之恩,罪臣領了。罪臣有一言,也望君上垂聽!” “嬴駟洗耳恭聞?!?/br> “罪臣本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一生抱負。蒙先君鼎力推動,罪臣以強力推動變法,使秦國大治。然而,事有兩面,物極必反。秦國雖有大治,秦人之心卻受傷了。常言道,至剛則折,至強則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療傷的大好時機,不妨以鞅為眾矢之的,療治秦人心中之傷。” 公孫鞅之言又深一層,這倒是惠文公此前未曾想過的。沉思有頃,惠文公說道:“商君,這——如何使得?” “君上,”公孫鞅應道,“沒有使得使不得。有所得,必有所棄。君上欲成大事,就要狠心舍棄。不瞞君上,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盡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燈,在秦只能是尸位素餐,一無用處不說,反而有礙君上施展宏圖。若是罪臣之死能夠撫慰秦人受傷之心,公孫鞅枯蒿之軀,有何惜哉?” 公孫鞅說出這些話,無疑是在對惠文公說,真正要殺他的不是太師他們,而是他惠文公?;菸墓铰犘睦镌绞前l(fā)寒,口中卻是哽咽:“商君——” “君上,公孫鞅不死,民心不穩(wěn);民心不穩(wěn),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國大業(yè)何日可成?” 公孫鞅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等于將他的內中關節(jié)看了個透徹,惠文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沉思有頃,惠文公決心下定,起身拜道:“商君大義,嬴駟銘心刻骨。商君,您有什么交待嬴駟的,嬴駟一定照辦!” “公孫鞅別無他求,唯求君上不可廢除新法!” 惠文公對天連拜三拜,起誓道:“蒼天在上,嬴駟起誓,只要在位一日,斷不廢除新法!” 公孫鞅亦拜幾拜:“君上有此誓言,公孫鞅可含笑九泉了!” 惠文公遲疑有頃,問道:“商君之后,嬴駟該向何方行走?” “終南山中有一得道高人,叫寒泉子,君上可去求他指路!” 惠文公點頭道:“寡人也曾聽說此人?!庇许曈謫?,“以商君之見,朝臣之中,何人可堪大任?” “文可用樗里疾,武可用司馬錯。至于代鞅之人,君上自有慧眼。” “魏人公孫衍如何?” “就河西之戰(zhàn)觀之,此人才具不在公孫鞅之下。” 惠文公拱手道:“謝商君指點?!?/br> 公孫鞅舉爵:“為秦再得明君,為君上再得能臣,盡飲此爵!” 惠文公緩緩跪下,連拜三拜,哽咽道:“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一拜!” 翌日晨起,秦宮大朝。正殿里,兩班朝臣齊集朝堂。 惠文公環(huán)視眾臣,朗聲問道:“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甘龍跨前一步:“老臣有奏!” “愛卿請講!” “公孫鞅以推行新法為名,結黨營私,鏟除異己,早有不臣之心,今又趁先君駕崩之時,使刺客謀殺朝廷重臣,謀逆篡上。為正大秦法紀,老臣奏請君上嚴懲公孫鞅,以安民心!” 公孫賈亦出列奏道:“啟奏君上,老太師所奏實為民意。公孫鞅自恃有功于國,驕橫日甚,以力服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大秦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車英出列奏道:“啟奏君上,微臣以為,刺客一事疑點甚多,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商君,圖謀復辟舊制,望君上明察!” 惠文公不睬車英,將目光落在公孫賈身上:“公孫愛卿!” 公孫賈出列拜道:“微臣在!” “公孫鞅一案關系重大,愛卿執(zhí)掌太廟,就由愛卿主審。望愛卿以事實為重,秉公審理,還天下人一個公正!” “微臣領旨!” 甘龍、杜摯相視一笑。 車英急了,正欲再奏,景監(jiān)扯了扯他的衣襟。 這日夜間,怡情殿里,那只鳥籠依然掛在秦孝公的靈柩前面,籠中仍是三只小鳥,但其中一只已跌下架子,倒臥于籠底。 內臣走進,遞上公孫賈的奏章。惠文公翻開,上面赫然寫道:“經(jīng)微臣查實,公孫鞅謀逆之罪成立,依律當處車裂之刑,奏請君上!” 惠文公拿起朱筆,在上面緩緩寫下“準奏”二字,擲筆于地。 內臣看到籠中的死鳥,小心說道:“君上,小鳥死掉一只!” 惠文公抬頭看看鳥籠:“取出去吧。拿冰塊鎮(zhèn)上,為它做口棺??!” 內臣領旨,走到籠子邊,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鳥。 渭水河灘的刑場上,北風呼嘯,大雪飄飛。 監(jiān)刑臺上,公孫賈、甘龍、杜摯等新法宿敵端坐于位,群情激奮。陳軫及列國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畢,行刑官公孫賈喝道:“帶逆賊公孫鞅!” 劊子手將公孫鞅帶到受刑地點,將其四肢、頭顱分別綁縛,接連在馳往不同方向的五輛戰(zhàn)車上。公孫鞅雙眼微閉,表情甚是平靜。 第二通鼓聲響起,陳軫要來酒壺,倒?jié)M一爵酒,端起來,離開座位,緩緩走到公孫鞅跟前,朗聲叫道:“公孫兄!” 公孫鞅睜開眼睛,見是陳軫,淡淡說道:“陳兄!” 陳軫端起酒爵,話中有話:“公孫兄,恐怕您不會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沖著您公孫兄來的!” 公孫鞅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公孫鞅早料到了!” 陳軫吃一驚道:“那——您是否想過,您之所以站在這兒,也是因為在下?” 公孫鞅撲哧一笑:“原來陳兄總是這樣高抬自己。” 陳軫一怔:“此話怎解?” “公孫鞅站在這兒,是公孫鞅自己想站,與陳兄無關。陳兄此來,不過是湊趣而已?!?/br> 陳軫爆出一笑:“這么說來,是公孫兄厭惡塵世,活得膩味了?” “不是活得膩味,而是活個趣味!陳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側,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沒,公孫鞅若再茍活于世,豈非無趣?” 陳軫微微點頭:“公孫兄不惜殉死以報知遇之恩,陳軫敬服。不過,死有萬種,以公孫兄之智,總不至于選擇此種死法吧?” 公孫鞅朗聲笑道:“人生在世,最難得轟轟烈烈。試問陳兄,何種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陳軫遞上酒爵:“公孫兄豪邁之情,陳軫敬服!請公孫兄滿飲此爵,就算在下為公孫兄餞行!” 公孫鞅接過,盡數(shù)傾于地上。 陳軫臉色微變:“公孫兄——” “人本泥土,復歸于泥土。公孫鞅今日歸家,權借陳兄這爵美酒,向泥土致謝了?!?/br> 陳軫一怔,勉強擠出一笑,朝公孫鞅抱拳說道:“公孫兄,一路保重!”悻悻回到觀刑臺。 第三通鼓響。 杜摯催道:“公孫大人,鼓聲已畢,該行刑了!” 公孫賈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監(jiān)一馬飛至,高叫道:“慢!” 公孫賈陰陰說道:“哦,上大夫也有閑情,來此觀賞逆賊受刑嗎?” 景監(jiān)冷冷說道:“公孫大人,景監(jiān)奉君上之命,特來為商君餞行?!?/br> 公孫賈一驚:“君上之命?” 景監(jiān)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壺御酒:“此為君上金牌令箭,此為君上親賜御酒,請大人驗看!” 公孫賈驗過,點頭道:“好,就請上大夫送逆賊上路?!?/br> 景監(jiān)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孫鞅面前,伏拜于地,捧酒于頭頂:“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為大人餞行來了。” 公孫鞅點頭道:“景兄,請轉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無法叩謝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