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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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人一語中的。”陳軫朝他豎起拇指,“不過,君上眼下也有難處,因?yàn)樾路ㄊ窍染⒐募榷▏?,君上新立,不好擅自變更?。 ?/br> 眾人紛紛點(diǎn)頭。 “然而,”陳軫話鋒一轉(zhuǎn),“在下以為,此事并非難辦。如果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發(fā)動朝野臣民一齊上書,共同奏請廢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這——情勢就另當(dāng)別論了?!?/br> 這是個大膽的提議。眾賓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太師甘龍。 “嗯,”甘龍捋須良久,微微點(diǎn)頭,“上大夫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順?biāo)浦?,恢?fù)我大秦祖制?!?/br> “諸位大人,”杜摯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師發(fā)話了,我等這就行動起來,發(fā)動臣民,各上奏本,吁請君上廢除新法,恢復(fù)祖制?!?/br> 眾皆雀躍。 泰和殿里,惠文公的幾案上再次碼起一堆堆折子,上面無一不寫“廢除新法,恢復(fù)穆公祖制”等字樣。 惠文公面色陰沉,隨手翻過幾個折子,眉頭漸漸橫成一道。 內(nèi)臣走進(jìn):“太傅、國尉、上大夫、公子華求見。” “讓他們進(jìn)來?!?/br> 嬴虔、車英、景監(jiān)、公子華趨進(jìn),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眾卿平身?!被菸墓钢竷蛇叺膸装福罢堊??!?/br> 幾人落座,彼此點(diǎn)下頭,嬴虔拱手奏道:“啟稟君上,微臣已經(jīng)查明,公孫鞅謀逆一事不實(shí),為甘龍、杜摯等人栽贓陷害所致?!?/br> “哦?”惠文公故作驚愕,“愛卿可有證據(jù)?” 嬴虔朝公子華努一努嘴,公子華拿出朱佗的供詞和畫押:“此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尋到的悔過書,上有朱佗畫押。” 這份悔過書是惠文公親自審訊之后,公子華讓朱佗畫押的?;菸墓缰说?,但仍舊裝模作樣地細(xì)細(xì)審過,拳頭擊于案上:“大膽jian賊,竟趁寡人新立之際,結(jié)成朋黨,欺騙寡人,陷害國家棟梁,圖謀顛覆先君新法,實(shí)乃秦賊!車國尉!” 車英跨前一步:“微臣在!” 惠文公指指堆在案上的奏折:“你將這堆折子拿去,凡是折上署名的,皆是jian賊一黨,盡數(shù)緝拿歸案,押入死牢,聽候處置!” “微臣遵旨!” 惠文公轉(zhuǎn)對內(nèi)臣:“再有,傳河西郡守司馬錯、商於郡守樗里疾即刻進(jìn)宮!” “老奴遵旨!” 渭水河灘上,人山人海?!罢D殺國賊”“變法強(qiáng)國”“為商君報(bào)仇”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在車裂公孫鞅的同一個地方,甘龍、杜摯、公孫賈等世族元老及其株連人員數(shù)百人皆被國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場。 監(jiān)斬臺上,行刑官車英端坐于主位,監(jiān)斬官嬴虔、景監(jiān)分坐兩側(cè)。秦宮中大夫以上官員全部列席,列國使臣依舊坐在第二排,陳軫赫然其中,不過面色尷尬,氣色遠(yuǎn)沒有車裂商鞅那日和悅。 三通鼓畢,車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騎飛至,遠(yuǎn)遠(yuǎn)高呼:“君上駕到!” 車英等急忙跪拜于地。 甘龍等色如死灰的臉上,重新現(xiàn)出一絲生機(jī)。 惠文公健步下車,走至監(jiān)斬臺。 自登基以后,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面對秦國臣民。臺上臺下,萬眾望向惠文公。 萬眾靜寂,萬眾期待。 “大秦的臣民們,”惠文公在臺中站定,揮拳有力,聲如洪鐘,“今天,上天震怒,誅殺國賊,萬民歡呼,舉國同慶。寡人也欲借此良機(jī),向國人一訴衷腸!”略頓一下,揮動拳頭,“十八年前,衛(wèi)人公孫鞅離魏赴秦,輔佐先君,變法強(qiáng)秦。大秦推行新法十余年,民富國強(qiáng),一戰(zhàn)光復(fù)河西,二戰(zhàn)輕取商於,威服列國。秦國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駕崩,寡人以國父之禮善待商君。然而,jian賊甘龍、杜摯、公孫賈等世族貴胄,一向視新法為敵,視商君為眼中釘,rou中刺,借寡人新立、舉國大喪之時,串聯(lián)朋黨,栽贓陷害商君,又置國家大利于不顧,暗結(jié)他國使臣——”目光掃過監(jiān)刑臺,在陳軫身上略略一頓,“聯(lián)絡(luò)戎狄,內(nèi)外施壓,強(qiáng)逼寡人誅殺商君。及至商君遇難,jian黨更加肆無忌憚,頻繁密謀,屢次上奏,欲再脅迫寡人廢除先君新法,恢復(fù)舊制!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們,你們愿意廢除新法、恢復(fù)舊制嗎?” 眾人山呼:“不愿意!” 惠文公朗聲說道:“新法乃強(qiáng)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dāng)?shù)年心血鑄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斷送?大秦的臣民們,難道你們愿意走回頭路,愿意看著大秦再度國弱民貧,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嗎?” 眾人山呼:“不愿意!” “好!”惠文公再度揮拳,“寡人在此,對商君的英靈起誓,對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變!” 萬頭攢動,萬臂齊舉,萬口齊呼:“君上萬歲!新法萬歲!誅殺jian賊!為商君報(bào)仇!” 行刑臺上,背后各插一只寫有“斬”字號牌的杜摯、公孫賈等面如死灰,絕望的兩眼不服地看向甘龍。 “老太師,”杜摯眼中射出恨,“你且聽聽,我們何時聯(lián)絡(luò)戎狄了?” “唉,”甘龍閉上眼睛,長嘆一聲,“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為此子是我等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萬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還狠毒三分!” “是呀!”公孫賈不無沮喪,“此所謂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二位大人,”甘龍睜開眼睛,“想必你們還記得那幾只黃鳥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過來。此子遠(yuǎn)勝其父,不動聲色,一石三鳥?。 ?/br> “一石三鳥?”公孫賈驚問,“太師是說,您也是先君籠中的其中一鳥?” “是的,”甘龍應(yīng)道,“跟那公孫鞅一樣,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籠中之鳥?!?/br> 公孫賈怔了一時,抬頭又問:“請問太師,另外一只鳥呢?難道是……下官?” 甘龍苦笑一聲:“公孫大人,你高估自己了。” “那——”公孫賈的眼睛掃向臺上,“他是誰呢?” 甘龍沒有回答,卻朝臺上努努嘴:“看,有人記掛老朽,要為老朽送行來了?!?/br> 公孫賈抬眼望去,果見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點(diǎn)頭。不一會兒,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著酒壇,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監(jiān)斬臺,走上行刑臺。 嬴虔徑直走到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的甘龍面前,倒?jié)M一爵,雙手捧至甘龍口邊:“老太師,嬴虔為您餞行來了?!?/br> 甘龍緩緩說道:“老朽謝過太傅?!睆埧冢粴怙嬐?。 “老太師,”嬴虔略頓一下,“您有什么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br> 甘龍望向刑場,望著與自己一道受刑的幾個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十幾個孫子和幾房妻妾,慘然說道:“老朽一門全在這兒,還有什么要交代的?不過,老朽倒有一句話說予太傅?!?/br> “太師請講?!?/br> “記得先君靈前的三只小鳥嗎?” 嬴虔點(diǎn)頭。 “兩只小鳥已經(jīng)死了,該第三只了。” “太師多慮了。”嬴虔轉(zhuǎn)向公孫賈、杜摯二人,各倒一爵,分別讓他們喝過,轉(zhuǎn)過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監(jiān)斬臺。 望著他的背影,公孫賈驚道:“太師,您是說,第三只小鳥,會是太傅?” 甘龍卻不作答,緩緩閉上眼去。 “這不可能!”公孫賈急辨,“此子再毒,總不能連他親叔也——” “唉,”甘龍長嘆一聲,“能與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 甘龍的話音剛落,鼓聲再起,車英大手一揮,擲下令箭:“時辰已到,斬立決!” 一排劊子手快步跨上行刑臺,走至甘龍等身后,在更加緊密的鼓點(diǎn)聲中揮刀砍下。 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靜,耳中一直鳴響著甘龍臨終前的那句話:“兩只小鳥已經(jīng)死了,該第三只了。” 說實(shí)話,自嬴駟旨令他重審商君一案開始,他也漸漸明白過來。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師,還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勢力。有他們幾人在朝,君上必會有所顧忌,也必放不開手腳。此前他一直覺得嬴駟不cao心國事,現(xiàn)在看來,是他錯看了。 嬴虔在廳中悶坐許久,心中靈光一閃,驅(qū)車徑去景監(jiān)府中。 嬴虔口頭變法,心卻念及舊黨,因而一直是公孫鞅對頭,素不與景監(jiān)等新黨聯(lián)絡(luò)。此番光臨,又是深夜,景監(jiān)大是驚異,略想一下,換過官服,迎出府門,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臨,有失遠(yuǎn)迎?!?/br> 嬴虔卻是一身便裝,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氣。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 “太傅大人是貴客,下官請還請不到呢。大人請!” 二人進(jìn)廳,分賓主坐了。仆女上過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監(jiān)開門見山:“太傅大人百務(wù)纏身,此番光臨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br> “嬴虔想讓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br> “商君之事與太傅無關(guān),太傅不必自責(zé)?!?/br> “唉,”嬴虔長嘆一聲,“嬴虔是粗人,未問青紅皂白,竟是聽信甘龍等人。幸虧君上圣明,終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 ?/br> “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說到這兒,嬴虔更是慚愧。嬴虔此來,就是想問一事?!?/br> “太傅請問,下官知無不言。” “聽說,君上要嬴虔重審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驚,“商君怎么說?” “商君臨終之際,下官前去餞行,商君對下官說,如果君上重審此案,可讓太傅去審?!?/br>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還說什么沒?” “商君還說,‘在下功成名就,卻不識進(jìn)退,也是該呀!景兄,轉(zhuǎn)告車將軍,你們二人,當(dāng)以鞅為鑒,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頃,重重點(diǎn)頭,抬頭又問:“請問上大夫,今后可有打算?” “唉,”景監(jiān)長嘆一聲,“還能有何打算?下官年過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車將軍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請君上告老還鄉(xiāng),找個地方養(yǎng)養(yǎng)鳥、種種花什么的,尋個樂子,也算是打發(fā)殘年吧!” 嬴虔趕忙拱手:“養(yǎng)鳥種花也是嬴虔所愛。兩位若是不計(jì)前嫌,可否與嬴虔同樂?” 景監(jiān)拱手還過一揖:“能與太傅大人同樂,是下官的福分?!?/br> “好好好!”嬴虔連聲說道,“你轉(zhuǎn)告車將軍一聲,我們這就說定了!” 咸陽東郊的驛道上,司馬錯引領(lǐng)隨從縱馬疾馳,遠(yuǎn)遠(yuǎn)望見前面還有一隊(duì)人馬,看旗號猜知是從商郡星夜趕回的樗里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馬錯揖禮道:“樗里兄,沒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遍死锛补笆诌€禮,“司馬將軍,你在河西,怎么跑這兒來了?” “君上急召末將進(jìn)宮,不知所為何事?樗里兄呢?” “在下也是。” “聽說君上在渭水河邊宰了甘龍那幫狗崽子,共是二十余家,數(shù)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將也在,非親手砍下幾顆狗頭不可!” “唉,”樗里疾仰天嘆道,“君上圣明,商君在天之靈,也算有個告慰了!” 二人合為一處,駛進(jìn)城門,直朝宮中趕去。 這日是小朝,上朝的只有十來個朝臣,皆是稟事的?;菸墓珜⒈姵甲嘧h一一回過,見無人言語,正欲散朝,景監(jiān)看一眼車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 “愛卿請講!” “君上,”景監(jiān)雙手呈上辭職奏折,“微臣年事漸高,體弱多病,本欲為君上鞠躬盡瘁,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誤朝廷大事。微臣請求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乞求君上恩準(zhǔn)!” 眾臣面面相覷,尚未回過味來,車英也跨前一步,跟著呈上奏折:“微臣也請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求君上恩準(zhǔn)!”